春夜、少女和鼠藥

寒郁

1

過了很多年，那清水般的女孩也委身于底層紅塵，和那些染著頭發的男孩玩得很開，說下流的話，同很多人曖昧，成了輕佻而美麗的女人。但我總記得當初她露水般的眼神，那是我最初對美的確認。時隔多年，像所有漂泊打工的人們一樣，我們早已走散于江湖，可隔著時光遙望，想想，曾經那樣親近，還是覺得很欣慰。

那一年春天，我十六歲，來到淮河邊小城蚌埠，在酒店后廚打雜。在很遠的破落地帶，本家叔叔幫我租了一間小屋。搬進民房的那天，一匹身影矯健的老鼠不友好地和我打了個照面，我花了一百多塊錢租了這間陰暗潮濕的小房子，倒像是侵犯了它的地盤。剛一開始它當然有點宣示領土的意思，帶著家屬，夜里唧唧喳喳個不停，但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倒也相安無事。結果，叔叔買的幾包滅鼠藥，也沒用。因為初來乍到，人生地疏，無人可以傾訴，反倒是夜里這幾只小鼠喁喁私語，讓長夜顯得不那么寂寞。

工作也是本家叔叔介紹的，叔叔對我說，要忍得住，來是為了學手藝，不是為了來惹事兒來的。之所以要交代這么一句話，是因為酒店的廚房里對一個小學廚來說，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學廚剛開始是沒有資格掂刀挨案板的，得從擇菜、倒垃圾、給師傅們洗工衣、傳菜、打掃廚房等等干起。當然我剛一開始不這么想，我原想著這下好了，至少可以天天有魚有肉吃得肚皮鼓鼓了。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

第一天我就領教了。拖地的時候，我拿拖把是往前一直拖的，被二廚照屁股上踢了一腳，說，你在家就沒拖過地嗎？我老實說，沒拖過。確實，我家院子是泥地，掃帚掃掃就行了。二廚哭笑不得，罵了我一句，真他媽笨，拖地時往后卷著，不是往前！我就記住了，以后都拖得很干凈。所得的報償是以后廚房所有拖地之類的衛生都交給我了。這讓我認清廚房里的階級關系。

午間的時候，叔叔還專程趁午休來看看我，見我正撅著屁股在清洗廁所的踏墊，叔叔才放心地點點頭，丟給我一支煙，鼓勵地說，點上吧，是大人了，以后什么事兒都自己擔著點兒。叔叔又交代一遍，忍住事兒，千萬別和人急眼，記住嘍。

我把這句話一直裝在心里。直到小可的到來。

小可是第三天下午來的。領班阿彥從老家縣里帶出來幾個女孩，其中一個就是小可。這幾個女孩都很好看，像是剛從田野上掐來的風鈴花，帶著未經涉世的清澈露水。而小可，就是其中最皎潔的一朵。阿彥介紹完了，說，都不許欺負她們啊，這可都是我的姐們兒。

地水、金生、耗子我們立刻應聲說，好啊好啊，咱哪舍得欺負呀！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哄笑起來。

這天，午后的時候，廚師們吃了工作餐先回去休息了，小可因為包房里城建局的領導喝酒延遲了時間，等到收拾完，已經兩點多了，小可就沒回出租屋里休息，而是在包房沙發蜷縮著睡一會兒。

我洗完衣服，開始來回往各個包房里的熱水壺里灌開水，卻看見地水溜進小可休息的那個包房里，依稀看見小可趴在沙發靠背上打盹兒，眼看著地水要對小可上手。我走廊上猛地大聲咳嗽。小可被吵醒了，揉著眼攏緊低胸的工作服，說，地水，你進來干什么？地水咕噥一句，悻悻地退出來，倒掛的三角眼后面射出兇光，揚揚拳頭，沖我罵道，你他媽嗓子眼里有屌毛啊，瞎咳嗽什么！

2

每天在廚師們到來之前，我要把封上的爐灶引著，把要鹵的牛肉之類先煮上。這項工作不好做，經常弄了半天，鼓風機不是吹滅了就是把火頭吹得竄出老高。可這天，我到后廚發現所有的爐灶都熄滅了，顯然是有人澆了水。我在那里怎么引也引不著，眼看著廚師長他們就要上班了，心急火燎的，我就用勺子挖了一勺食用油灑在灶底，然后用打火機去點，油著了，誰知一開鼓風機，灶里的火苗像蒲公英一樣被吹得亂飛，整個廚房都是竄出的火頭，一時間火光滿天。地水好像就在后面等著呢，沖過來一看，隨手抄起一個碟子砸在我身上，我在他的拳腳揮舞中忙去關電源開關。電源關了，水灑在火上，激起的煙霧繚繞在整個后廚里，地水一邊罵著我，叫你多管閑事，再管！一邊就在這一片油煙中拿鍋鏟揍我，每一下都帶著惡狠狠的力道，我反抗了幾下，可惜那時還太瘦小，根本就不是地水的對手。地水一下一下揍得歡快，自始至終我都沒有一句求饒，也沒有叫出來，這反而更加激怒了他，直到大廚、二廚、學廚們來了，地水才改口罵道，你他媽想把廚房燒掉啊，老子打你是讓你長點記性！

他還打得義正言辭了。我剛要想分辯，金生和張猛就率先攔截住他的話鋒，說，打你事小，這一下子被你弄得濃煙滾滾的，老板知道了不開了你才怪！

我不敢再言語。結果，被處罰了當月的全勤獎，才算平息。

晚上，回到出租屋里，我越想越氣，恨不得再和地水打上一架才解氣。沖了涼，氣呼呼地躺在床上，側著身子把一支煙用蹩腳的姿勢抽了一半，就想到了小可，因為煙都是小可給我的。小可收拾包房的時候，客人不時有剩下的煙，小可把沾著菜汁的一段掐掉，所以煙支長長短短，但都是好煙，小可積攢著放在盛酒的鐵盒子里，過一段時間就給我，讓我抽著玩。

天明的時候，感覺渾身沉沉的，呼吸不通，眼淚鼻涕卻很豐盛，估計是被夜里的涼水激著了。強撐著去上班，還遲到了。本該我把店門口菜販送來的蔬菜、油米等等搬進廚房的，卻直到地水來了還沒搬完。我身子軟塌塌的，使不上勁，上樓梯的時候踩空了一腳，肩頭上做涼菜的松花蛋掉了一包，摔在地上。地水見狀，跨了幾個臺階上去劈頭就賞了我一巴掌。

我一下子被打得暈頭轉向，扶住欄桿才沒把肩膀上的東西灑在地上，搖搖晃晃把食材背到廚房，轉身出來就抄了把菜刀，大喝一聲，跑下樓梯，舉著刀追地水。

地水一看也傻了眼，奪路就跑。這時候，廚師們都還沒上班，只有后勤的保潔和洗碗阿姨在，根本沒人攔得住我，地水被追得圍著大廳狼奔豕突，間歇性地站在那兒呼哧呼哧大喘氣，然后繼續和我手里的菜刀賽跑……這樣的局面直到金生、張猛他們來到才反轉過來。三人用椅子隔住我，我仍氣沖如牛地掙扎，金生比較聰明，虛晃一槍指著門口說，看，小可來啦！我忍不住扭頭去看，被金生隨即一下砸在手腕上，這才把刀震落。

擺脫了困境的地水立馬兇狠了起來，拉著我想往樓上拐角最隱蔽的包房里拖，金生和張猛也幫著。我死死摳著樓梯扶手，而地水就去掰我的手指。我在三人的合力中呈現一種傾斜的絕望和憤怒姿勢。

小可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

在我的記憶里，過了許多年，直到我終于不必再為了基本的生存而咬牙掙扎于底層的泥濘之后，每當我想起小可奔跑而來的殷紅身影，依然每次都心生洶涌的辛酸和感動。小可從外面進來，來不及詢問什么，就喊一聲，潘地水、趙金生、張猛，你們干什么？——并且說著就奔跑過來，因為跑得太快，小可紅色衣服里漲滿了鼓動的風，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加入到我的陣營，一雙眼睛瞪著地水，她只定定地說了一句話，地水就害怕了。小可說，地水，你們再欺負我，我就直接給老板打電話，把你們和阿彥串通賣酒的事情說出來！

——包房里的酒水客人往往不會喝完，剩下的，就被服務員積攢著倒在一起，積滿一瓶再趁著合適的場合偷偷和未開封的酒掉包，這得需要那種婉轉伶俐的服務員，比如阿彥，她一個月可以這樣調換出兩三瓶酒，都是好酒，然后這些未開瓶的酒再被地水處理掉，折換成現錢。地水雖和酒店老板有一層遠親，在酒店里可以驕橫些，但工資并不很高，遠遠不夠他泡妞、蹦迪、喝酒、打牌的開銷，而酒店的日常打理，老板是聘用了酒店管理專業的資深經理，每一筆財務、物資都有數據，地水也只能串通阿彥從酒水里搞點貓膩，貼補虧空。卻不曾想被新來不久的小可看得分明。

3

第二天叔叔就蹬著自行車來找我了，原來店里和他熟識的廚師已經把我和地水之間的干戈說給他了。見了面，叔叔就把我一通罵，說，叔給你找個工作容易嗎，囑咐你凡事忍著點兒，在外面，不當是在咱村里，由不得你使性兒，你怎么就不聽呢？這下好了，得罪了老板的表弟，還學什么廚師，學個屁！抽完一支煙，叔叔語重心長地說，好好的，向人家誠心賠個禮道個歉，再請人家吃頓飯，搭上一晌兒笑臉，把這事兒化開，萬不能結梁子，聽見沒？

我望著叔叔佝僂的背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心底說，算了，他們混賬不是東西，我又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呢，我是來學東西的。這樣想著，買了三包好點的煙，返回酒店，趁下班的時候，依次塞給地水、金生和張猛，都道了歉，請他們原諒，并請賞臉一起去吃個飯。

地水陰鷙地笑笑，說，哎喲喲，太陽今兒個打他媽西邊兒出來啦！你不是挺牛逼嘛，爺得想想，別是鴻門宴哪！地水說著就哈哈大笑，金生和張猛也附和著哈哈了兩聲。

第二天地水才給我準確回復，說，可以啊，哥哥我想了一夜，決定不跟你計較。地水攬著我的肩，很親熱的樣子，噴著煙圈，說，哥哥為你想得周到，你那點兒工資，大酒店請客我看就算了，這樣吧，周末去你出租屋里搞一頓火鍋，哥兒們喝點酒，熱鬧一下，哥幾個就知道你孝敬的意思啦！

我沒有想到地水也會這么隨和，不停地點頭，說著，嗯，嗯，好。我幾乎因為和解的順利而要笑出來了。

但是，地水接著說，不過，吃飯那天得讓小可陪著，要不，幾個老爺們兒干吃多沒意思，你說呢？地水沖金生、張猛擠擠眼。

我想了想，小可應該沒有問題的，就吃一頓飯，吃完就拉倒，再不惹這幾個禍害了。我當下說，好，就這樣，那就這個周末吧，潘哥。

潘地水打個榧子，金生、張猛也都和我一起擊掌，紛紛說，好，就這么定了！

4

周末小可下了班就早早趕到我住的地方，幫著買菜、擇菜、淘洗，為晚上的飯做準備。剛把飯煮上，天還沒黑，地水領著金生、張猛就來了。地水手里拎著一只塑料袋，進了門就說，就住這黑咕隆咚的破地兒啊？把拎著的東西扔給我，是一只甲魚，地水連說，煮上，殺好了的，這東西，對男人補著哪！金生、張猛也尾隨著笑了，笑得快樂而猥瑣。

菜剛出鍋，他們就嚷嚷著上桌坐下，卻都拉拉扯扯，笑得很叵測，一致要小可坐在正中間。小可推脫了幾次也不管用，近乎挾持著，還是被他們給按在了桌子正當中。

我確認了心里的擔憂，讓小可來本身就是一個錯。

可錯誤就這樣開始了。

我被臨時指派成一個服務員，只有給他們倒酒添菜的份兒。小可看不慣，說，你也坐下吃點兒啊。

小可話還沒落地，已被他們接住并話分三路，哎呦，心疼啦呀。嗬，你看小可多會疼人啊。嘿，就是啊，可兒，心疼啦。來，你咋也得喝幾個，否則怎么對得起人家小可對你的情意，來吧！

幾乎是被拽著，我一人挨了他們一杯，卻還不放過，要喝第二輪。三杯下去，我就覺得胃里呼啦啦燃起一陣大火，大火猛地竄起來，撞到嗓子眼上，眼前一下子就縹緲了。可地水又把著酒瓶給他滿上了，立著眼說，來，哥們兒，咱得喝啊，把你拿刀追我那勁兒拿出來！金生、張猛也強硬地站起來，鬼叫一樣借著酒勁說，喝啊，喝完這兒還有，幾個月啦，是得好好喝喝啦！

我想，我他媽真是傻逼啊，怎么想起這一出，引狼入室地請他們吃哪門子飯呢！我腳底發飄，心里卻打起精神，小可在這兒呢，得提防著。就虛飄飄地站起來，咬咬牙，扶住酒瓶，要接過密集的酒杯，負氣地喝下去。

而我再喝了兩杯就嗆出了眼淚，停在那兒，劇烈地咳嗽，急忙捂住嘴才沒吐出來。小可站起來，叫了一聲，夠了，你們太過分了，拿來，我替他喝。

地水他們鼓起掌，打著呼哨，吆喝著，紛紛喝彩，好啊，小可發威啦，來呀，喝，滿上！——哥最喜歡你這股勁兒了！

小可梗著脖子，賭著氣，連續將遞過來的三杯都喝干了，地水他們鼓噪地叫好，紛紛滿上，再和小可碰杯，帶著慫恿的熱情起哄。小可明知是詐，卻一時激烈氣憤，很快又將三杯旋轉露底。

我看得目瞪口呆，強忍著眼淚。

地水踩在板凳上，亢奮地高喊著，你，狗日的過來，不是請我來喝酒嗎，爺今兒個非得要和你喝個痛快，去，再去弄一箱來！

地水他們兩眼帶光，盯著醉倒的小可，手舞足蹈，像一群瘋子。在地水的威脅下，我以最快的速度去就近的商店買了幾瓶啤酒，然后趕快回來。然而，我打開門，屋子里竟然是一道潔白的意外。

這潔白來自小可的裙子。小可已經醉倒了，臉上紅彤彤的，昏昏然不省人事。地水和金生正把她往床上抬，同時，張猛迫不及待將小可的裙子撕開……那棉布裙子破裂的聲音如同霹靂，小可腰部進綻出的雪白爆炸一樣刺痛了我的雙眼，完全禁不住，我的眼淚噼哩啪啦滾落下來。我沖撞上去，他們三個很快就將我揍得蜷縮在地上。然后，地水把我提起來，一把拽去小可的衣裳，把我推上去，笑著說，看清楚了，等小可醒了問起來，可不是哥們兒第一個上的她。金生，給他用手機照個相，哈哈，怎么樣，哥們兒對你多好，有馬子讓你先嘗！

我被幾雙手絞著，被他們按下去，趴在小可裸露的身上，我垂下頭，聞到一種清香而絕望的氣味，像小時候坐在河邊聞到新漲春水的氣味，我流下辛辣的眼淚。

地水折騰夠了，才停了手，把我摔在地上，望望床上的小可，瞇著眼笑了，一點也不急，又招呼金生和張猛坐下來喝酒。他們舉著杯子笑得很歡騰，淫褻地交換了下眼神，不約而同地笑了，說，好，吃完鍋里的那只大王八，弟兄們再快活，一夜早著呢，不耽誤。

地水踢踢地上的我，讓去廚房里看看甲魚怎么樣了。

我扶著墻站起來，轉眼看著躺在那兒的小可。小可已經睡著了，很安然的樣子，睡得正香，似乎這個世界即便再骯臟，夢里都有一方純凈的地方。小可的胳膊伸著，鼻子薄薄的，在燈光下，那么薄的鼻翼居然在拉鼾，一張一張的……我盯著一直看，十分真切地感到這一呼一吸與自己心底某個地方連著，扯著，一下一下的，生疼。

一咬牙，我轉身進了廚房。灶上的甲魚湯在文火中正燉得湯騰汁濃，分外鮮香，就連隱藏在洞里的老鼠也探頭想來嘗嘗……我一瞥眼看見墻角里一直沒用的“鼠毒靈”，隨著更加洶涌的眼淚我慢慢蹲下來，顫抖地伸出手……我似乎聽見墻角里的老鼠在笑，在這隱秘的笑聲和洶涌的眼淚中，世界似乎突然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