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一條永不枯竭的河

博爾赫斯曾說：“我們的軀體由時光組成，不斷消耗的時光。”這句話中蘊含的深切悲劇感無疑使其成為足以震撼人的最深層心理的擂鼓聲，使我們無比焦慮地發(fā)現(xiàn)我們的存在實質(zhì)在無限延伸的時光面前也不過是用途多樣的消費品——這種驟然而來的空洞感與迷茫感是多么令人煎熬，以至于一代又一代的先哲們總是試圖窮盡一生來為個體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存賦予正當化的價值，使自己對不至于“若螻蟻一般”匍匐于名為時光的絕對權(quán)威之下。

但時光并不能稱之為消耗品，無論運用怎樣的言辭對其偉力加以修飾，無論賦予怎樣的內(nèi)涵為其辯護，時光對我們而言也不過是籍由鐘擺的運動所呈現(xiàn)出來的間隔擺了，并不存在任何個體化的意義——因而，時光本身看似無始無終，對我們而言也不過是繁瑣而并不連續(xù)的形式而已。那么，對于我們而言，將我們置于有限與無限的權(quán)衡之中從而將我們拋入虛無的存在之中的就絕不是時光，而是更為主體化的存在。

揭開籠于時光的流逝之上的面紗，我們能夠得到的只有一件事——它是孤獨的。

我們終究是一種現(xiàn)象性的生物，只能以自我的尺度作為對世界的衡量標準。沒有人會去在意在“我”這一個體消亡之后終將延續(xù)的無限歲月，前者對我們而言僅僅是數(shù)字化的疏離，而后者對我們而言也不過是毫無意義的背棄與否定。對我們而言，只有當我們恰好在某一時刻睜開懵懂的雙眼，喊出屬于自己的第一聲宣告之后，世界才是真正的開始——這樣一來，看似無始無終的時光對于我們而言也成為有限的而并非恒久的，看似不曾停歇的歷史對我們而言也支離為破碎而糾結(jié)的欠片，對我們而言，倘若不將一切置于名為“我”的最大框架之下，一切有形或無形的事物便成為一種充實而不曾屬于“我”的充實的虛無。

但孤獨對我們而言卻是不同的。它太過樸實、太過沉重又太過固結(jié)，以至于它并不呈現(xiàn)出如時光那般冷肅而漠然的面容，亦不表現(xiàn)出若空無那般認真而絕望的悲觀，它僅僅是酣眠于那紛亂而繁雜的渦流平靜無波的最深處，偶爾被某種不經(jīng)意的煩憂驚醒，卻令人意識到現(xiàn)在這活躍于舞臺上的他們，不過是那場永恒的安眠中浮起的如同夢幻般的泡影。

從某中意義上而言，它比時光更冷漠，比空無更深邃，比世俗更沉默——但正因為如此，它才在不經(jīng)意間被人們所忽視，僅止于淺薄的焦慮與空洞的標榜。

但它卻又不能不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哪怕是以最為庸俗的形式。

總有一天，人們會意識到，他們的生命是借來的財富。我們不因為任何神圣的理由而降生，也不因為任何神圣的理由而死去。在這逐漸褪色甚至霉變的生存形式之前，任何事都是最為龐大的亦是最為渺小的——因為我們只是將現(xiàn)在作為唯一形式的盲目的漂流者。

總有一天，人們會知曉，為吟游詩人所謳歌的相遇，由一切偶然性與必然性所創(chuàng)作的最高杰作，終究只能成為映照自己的光潔鏡面——在那其中沒有任何先入之物，為寂寞的光線所折射出的不過是扭曲而滑稽的他人的，也是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我們窮究這一切偶然，所得知的也不過是不復(fù)存在的過往，以及終將逝去的故我。

總有一天，人們會明悉，他們所畏懼的死亡與寂滅，不過是無知覺的無限。他們所畏懼的永非物理性的死亡，亦非生理活動的停止，因為那一切對于無知覺的骸骨并無意義——他們所畏懼的只是黑暗、空虛以及最為不堪的孤獨。社會性的生存使人類體驗了生的甜美，生命的終止成為對視作永恒延續(xù)的自我的最大考驗。本應(yīng)置于神壇上的死亡，此刻卻只能成為生的婢女而龜縮于其裙角的陰影之下。

生命、死亡、愛憎、相遇……當我們逐層剝?nèi)ジ街诖嬖谥獾膯伪⊥鈿ぃ斘覀儾辉贋樽约旱拇嬖谔砑尤哂嗟某C飾，當我們自明于生命這一現(xiàn)象不過是置于自我這一前提之下的必然理由，我們的一切都成為廢棄的——那么我們還能剩余什么？

孤獨在安眠中靜穆地對我們微笑。

自我使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成為有限的附屬品，那么對于它而言，能稱之為永恒的也便只有與其相伴而延續(xù)的孤獨。

倘若人們愿將生命稱之為一場偉大的失眠，那么我倒更情愿將孤獨稱作清醒的酣眠而感謝。它使我們意識到生存的實質(zhì)即是自我的消遣與執(zhí)拗，卻又將一切置于永恒的框架之下構(gòu)成生命形式中一切流溢與充塞的激情。

我們通過孤獨意識到世界除“我”之外并無他人，卻又不得不因為孤獨所帶來的恒久沖動與折磨而尋求與外界接駁的通路——哪怕這種努力只是如同西西弗斯的徒勞，哪怕這種努力是如同俄狄浦斯的矛盾，我們也絕不認為這種努力毫無價值。

孤獨創(chuàng)造了這具有限而腐朽的肉身中一切可能的二律背反與戲劇性的沖突，我們的相遇因為彼此的隔膜而成為荒誕的獨角戲，但這種沖突與背反也的確使得那棲宿于破敗的神明子孫獲得了切實而足以自視為永恒的價值。

孤獨盡管誕生于名為自我的獨特性，卻并不因為單一自我的廢失與傾頹而淪于無意義——它并非自我的附屬品，且必然具有某種內(nèi)在的永恒特征，只有如此，它才使我們從無數(shù)有限的累砌中得以一窺無限的片鱗。

它在荒涼的文明廢墟上穆然，在繁華而喧鬧的都市間流連，甚至佇立于無人抵達的未來等候著下一個來訪者的擦肩而過——他并無任何形態(tài)卻又為一切形態(tài)所拘束，如同浩渺的江流般無從捉摸。

無論現(xiàn)在、過去還是未來，孤獨不斷成為生命的唯一形式——人們在僅此一人的舞臺上創(chuàng)造著的同一件作品。

我并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任何形式的永恒——因為所有的一切依然被囊括與一個不可否決的永恒前提之中——它的名字是孤獨。

作者簡介：張捷樂，學(xué)軍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