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奕望,王穎曉
(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 201203)
胰腺形態小而作用大,與食物消化(尤其脂肪消化)息息相關,是人體的重要器官之一。“胰”字首見于北宋官修韻書《廣韻》:“胰,夾脊肉也?!弊鳛槿梭w組織器官的“胰”,與五臟六腑相比,在我國出現稍晚,《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等中醫藥典籍均未記載。以至于晚清入華的英國醫學傳教士德貞(John Dudgeon,1837-1901年)《全體通考》甚言:“胰,此臟,中國人不知。[1]”事實并非如此,德貞的推測過于武斷。作為“胰”的古體字“”,其論述頗多。,《廣韻》與之切,音飴,豕息肉也;《正字通》豕脾息肉;《類》亦作胰。同時,對“胰”的認識,從動物組織轉變為人體器官也經過長時段的歷史積淀。
這一轉變歷程,對明清時期的西學東漸起到重要的催化作用?!短┪魅松碚f概》是最早傳入我國的西洋人體解剖學著作,由德籍耶穌會士鄧玉函(Johann Schreck,1576-1630)譯述,畢拱辰(山東掖縣人,?—1644年)潤定。該書2卷,卷上分述骨、皮、絡、脈、肉、血等15部,卷下采用問答形式討論感覺器官與腦的解剖和生理[2]。然而《泰西人身說概》并未涉及胰腺的任何形態和功能。與之相隨的《人身圖說》則由意大利耶穌會士羅雅谷(Jacques Rho,1593-1638)、同會龍華民(Niccolo Longobardi,1559-1654)、鄧玉函譯述。《人身圖說》上部論述胸腔、腹腔的解剖與生理,下部附2l幅人體解剖圖并伴有文字說明[3]。與《泰西人身說概》相比,《人身圖說》消化系統的論述較為詳盡,包括食喉、胃、大小腸、肝、膽胞、脾。如書中“論脾”:“其體柔軟細嫩,故易翕受肝血渣之黑液;其色較肝更黑,因其體是煉過血渣而成,其色所以黑也;其分量隨人溫和之情,為大小闊狹之分;其形如劍脊,連結于肋旁及左邊細硬肉;其洼空之分向胃部”[4]。遺憾者的是,《人身圖說》文字、圖譜之中依然未出現胰臟的解剖結構。


圖1 《欽定格體全錄》胰臟圖(引自The Manchu Anatomy and its Historical Origin P90)
明清傳入的西洋醫學,確如醫史學家范行準所認為的,清代咸同間影響為更大[8]。晚清時期,英國倫敦會醫學傳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1816-1873)采用“甜肉”來直譯“pancreas”。其《全體新論·甜肉經》曰:“長約五寸,橫貼胃后,形如犬舌,頭大向右,尾尖向左,嘗其味甜,故曰‘甜肉’。正中有一汁液管,斜入小腸上口之旁(與膽管入小腸處同路)。[9]”合信氏胰臟形態結構的描述誠然可信,引發我國晚清醫學層層漣漪,不少匯通派醫家引用并采信之。經復旦大學高晞教授考證,最早選定“胰”作為該器官專用名稱的是英國醫學傳教士德貞的《全體通考》[10]。此后,“胰”淘汰古體字“”與日本醫界的新造字“膵”,得到官方權威認可,并為國人廣泛接受。
中醫典籍中,最先論述胰腺組織的是《難經》稱之為“散膏”?!峨y經·四十二難》:“脾重二斤三兩,扁廣三寸,長五寸,有散膏半斤。主裹血,溫五臟,主藏意。[11]”明·張介賓《類經圖翼》、趙獻可《醫貫》論及脾胃左上附贅皆有“形如刀鐮”之語,與胰臟外形吻合。《本草綱目》云:“音夷,亦作胰。時珍曰:一名腎脂。生兩腎中間,似脂非脂,似肉非肉,乃人物之命門,三焦發原處也。[12]”李時珍見解獨到,首次將胰與命門聯系起來,為后世脾胰理論、命門學說拓展了思路。清·王清任通過義冢露臟的親查親見,仔細觀察胰臟內部結構。并在《醫林改錯》中謂:“脾中有一管,體相玲瓏,名曰瓏管。[13]”所論“瓏管”大體與現代“胰管”相當。
晚清以降,對胰腺的描述受西學影響愈發明顯。如廣東名醫陳珍閣《醫綱總樞》論雞冠油:“形如犬舌,狀如雞冠,生于胃下,橫貼胃底,與第一腰骨相齊,頭大向右至小腸,尾尖向左連脾肉邊,中有一管斜入腸,名曰瓏管。內藏油汁,為助小腸消化飲食之用也。[14]”陳珍閣寓于新加坡英國皇家醫院3年之久,受西醫解剖學訓練,故對胰臟的形態功用清楚而明確,其中瓏管之名引自王清任,而雞冠油之稱乃陳珍閣為胰臟強立其名。
其后諸家注疏《難經》時引經據典,旁及西學,每多闡發。揚州名醫葉霖《難經正義》曰:“胰,附脾之物……或名之甜肉云。[15]”其中百余字的義疏與合信氏所言無二,足見其受西洋醫學浸染之深。近代臨床大家張錫純講述消渴方劑“滋膵飲”時,承襲經典探討胰的生理病理?!夺t學衷中參西錄》云:“蓋膵為脾之副臟,在中醫書中名為散膏……有時膵臟發酵,多釀甜味,由水道下陷,其人小便遂含有糖質。[16]”豐富的臨床經驗一語中的,將胰腺與消渴病緊密聯系起來。
近代中醫教育家張山雷更融會中外之長,從文字學、音韻學、中西醫學多方探討?!峨y經匯注箋正》曰:“今西國學者,謂胃后有甜肉一條,長約五寸,頭大向右,尾尖向左,正中有一汁液管,斜入小腸,上口之旁。所生之汁,如口中津水,則古所謂散膏半斤,蓋即指此。[17]”論述胰臟形態、胰液功能時,承襲合信氏之說;張元素又舉一反三進一步闡釋:“甜肉之汁,運入小腸,即以化食物中之脂肪質者。試觀豬,極能滌去油垢,可以想見,古稱脾以助胃,消化食物,其旨蓋亦如是。[17]”從名醫張山雷所述大體可見,西醫東漸背景下,胰從動物組織到人體器官的轉化,形態、功能上的步趨推導。稍早,匯王氏四代所學之《重慶堂隨筆》,亦佐證了這一轉變軌跡。楊照藜總評:“人與物皆有胰……西士名曰甜肉……又云西國曾驗一人,見飲食入胃,胃出甜汁以化之。此即萬物歸土之義,正胰之功用也。公于豕腦條內言胰主運化食物,正與西士所驗相合。[18]”
從散膏到甜肉,從膵至胰,尤其在明清西醫東漸影響下,傳統中醫對于“胰”的認識不斷衍進。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伴隨我國中醫基礎理論的研究深入,胰腺的中醫歸屬、脾胰二者的關系等一系列問題更成為學界日益關注的熱點[19-25]。有研究認同近代日本學者的觀點主張“胰即為脾”,緣起于pancreas與spleen翻譯中的陰差陽錯[26-27];有學者提出,胰本身有藏有瀉、亦臟亦腑,故為奇恒之府[28-29];更多學者則贊同脾胰二者密切相關,具體表述則大同小異,即脾胰同源、脾胰一體論、脾胰設為一臟等。筆者傾向于第三種觀點,從《難經》“脾……有散膏半斤”、《難經正義》“胰附脾之物”、《醫學衷中參西錄》“膵為脾之副臟”到《中西匯通醫經精義》“甜肉即脾之物也”,歷代中醫典籍已經較為清晰地勾勒出胰脾關系的脈絡,即胰附于脾,胰為脾之副臟。反之,若僅以數張傳世方劑或以當前多發的糖尿病、胰腺疾患為例,一味強調胰臟之重而忽視脾土之本,似有舍本求末之虞。通過現代解剖、生
理、分子生物等系列研究,將胰腺的內外分泌作用與脾主運化、主統血、升清散精等功能緊密聯系起來,可以極大地豐富脾胃學說,有效地指導中醫臨床。同時歷代方藥、常見病、多發病,也為脾胰研究提供了絕佳的范例。
對于“胰”的認識中醫歷經兩千多年,有一個動態變化、逐步發展的過程。在脾胃理論的整體框架下,隨著研究趨于多元化、深層化,胰臟和脾臟分別而論也將是中醫基礎學具體化、精細化的發展方向。如胰具有溫五臟、分泌甜肉之汁、主消化食物以及主各臟血脈、調燮臟腑之功能等[30]。胰臟功能的歸宿、理論的構建、學界的認可,中醫基礎醫學的許多研究仍在途中。
參考文獻:
[1] 德貞.全體通考(卷十一)論消化之具[M].刻本.北京:同文館聚珍版, 1886(清光緒丙戌年):21.
[2] 鄧玉函譯述,畢拱辰潤定,董少新校點.泰西人身說概[M]∥周振鶴.明清之際西方傳教士漢籍叢刊(第五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1.
[3] 牛亞華.《泰西人身說概》與《人身圖說》研究[J].自然科學史研究,2006,25(1):50-65.
[4] 周振鶴.明清之際西方傳教士漢籍叢刊·人身圖說(第五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95.
[5] 楊奕望.康熙朝滿文人體解剖著作《欽定格體全錄》探賾[J].歷史檔案,2017(4):136-141.
[6] JOHN B DEC M SAUNDERS, FRANCIS R. LEE.The Manchu Anatomy and its Historical Origin[M].Taipei: Li Ming Cultural Enterprise Co, 1981:91.
[7] 杜赫德.耶穌會士中國書簡集:中國回憶錄II·耶穌會傳教士巴多明神父致法蘭西科學院諸位先生的信(1723-5-1)[M].鄭德弟,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1:300.
[8] 范行準.明季西洋傳入之醫學[M].牛亞華,校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5.
[9] 合信,陳修堂.全體新論[M].刻本.上海:墨海書館,1851(清咸豐元年):44-45.
[10] 高晞.德貞傳——一個英國傳教士與晚清醫學近代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365.
[11] 秦越人.難經集注[M].影印《佚存叢書》本.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6:64.
[12] 李時珍.本草綱目[M].影印金陵版.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1993:3727.
[13] 王清任.醫林改錯[M].李天德,張學文,點校.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1:15.
[14] 陳珍閣.醫綱總樞[M].刻本.醉經樓藏版,1892(清光緒壬辰年):28-29.
[15] 葉霖.難經正義[M].吳考槃,點校.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1981:73-74.
[16] 張錫純.醫學衷中參西錄[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74:158.
[17] 張山雷.難經匯注箋正[M].樊嵐嵐,點校.天津: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2010:228.
[18] 王學權.重慶堂隨筆[M].施仁潮,蔡定芳,點注.南京: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11.
[19] 侯燦.對中醫“脾”本質的初步探討[J].新醫藥學雜志,1977,18(10):5-9.
[20] 毛良.中醫的脾和胰[J].上海中醫藥雜志,1979,13(1):44-45.
[21] 朱凌凌,童瑤,陳慧娟,等.脾的中西醫學比較研究[J].浙江中醫雜志,2006,41(1):1-6.
[22] 呂玉萍,呂玉紅,王文萍.胰腺的中醫歸屬[J].環球中醫藥,2008,1(4):11-13.
[23] 周明愛,周東浩,李正光,等.中醫“脾”“胰”辨[J].光明中醫,2011,26(3):417-419.
[24] 王帥,郭允,劉文科,等.胰與中醫之脾、散膏的關系探討[J].中醫雜志,2012,53(4):276-278.
[25] 劉旭,諸劍芳,馬鳳岐,等.脾臟實體之中西文化認知考辨(三)——清至民國時期“脾臟”實體的認知遷流及其思考[J].中華中醫藥雜志,2017,32(4):1478-1482.
[26] 唐元瑜,紀立金,王爾寧.從中醫脾的實體解剖學研究探微脾主運化功能[J].浙江中醫藥大學學報,2011,35(6):821-823.
[27] 劉弘毅.中西醫“脾、胰”翻譯源流考[J].環球中醫藥,2015,8(12):1476-1478.
[28] 黃瑞彬,黃周紅.論奇恒之腑中膽應為胰[J].遼寧中醫雜志,2004,31(12):992.
[29] 張磊,潘曉蓉,宋晶晶.論胰為奇恒之腑[J].中醫研究,2011,24(6):3-5.
[30] 戴小良,劉小雨,王行寬,等.胰的位置、形態及功能的中醫理論淺釋[J].中國中醫基礎醫學雜志,2007,13(6):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