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

邢硯薷

灼熱。難辨眼前是蜃象還是現實。

一個灰色的巨人，赤裸的身體上虬曲著暴起的青筋與破碎的肌肉，眉心點了顆絳珠，是一種厚重而凝滯的深紅。

無國界醫生工作站，一個圣潔的LOGO。“您是A國人，為什么大老遠地受這個苦呢？”我作為特派記者，同戈登醫生攀談起來。他二十八歲，金發燦然與灼灼笑唇相映成趣。 “我看過一個片子，知道這里天天都在發生的事情，總不能置若罔聞吧”，他將頭一仰，笑容逐漸凝固。“您覺得這里生活設施差嗎？”我揮手驅趕著營營飛舞的花斑蚊。戈登微微一愣，雙眉下挑：“那沒關系。麻煩在于我們面對的問題太牢固了……我本想來這里多做些有益的事，終究發現自己不過是卡車輪碾過的一株枯草。”戈登略微佝僂的背靠上了椅子。

“那您怎么堅持下來的？”“其實我讓自己順勢而為就行。至少，看著病人慢慢痊愈，我有一種成就感，也挺開心的。”“不可思議的事多得很！”戈登用力地呼了一口氣，“前天一位母親帶女兒看病，那孩子瘦弱枯干，極度營養不良，還患有肺結核。我剛給她打了一針，她父親就硬把她帶走了，說是沒錢看病，養養就好了。”“您沒有勸阻他嗎？”戈登一拍桌案，驚起一片蚊蠅。“我當然說了！可她父親的話讓我無話可說——他說我們不過是志愿者，無權干涉他們的人權。真是的！”我亦感到舌底溢出海鹽般的苦澀：“那……孩子的母親沒說什么嗎？”“她？”他的笑容十分勉強，“這里是I國，女人能說什么。這里的人過慣了窮日子，反正大家都一樣，誰生活過好了反而會招來嫉妒的。”無望還是絕望？我思忖著，向戈登要了那位母親的住址。

巨人朝著土黃色裹尸布般的霧靄低吼，絕望、憤怒。面部微仰，厚實而皸裂的嘴唇大張——蟒蛇的下頜骨要是張這么大，怕是也得脫臼——右手五指拼命伸向天空，終卻無力地陷入泥沼。

那位母親才17歲，名叫帕爾賽福涅。見到時，她懷里倚著一個雙眸緊閉的女孩，黑瘦的臉頰像顆干棗。她的紗麗上布有尸斑一樣的黃綠色塊，怔怔的眼睛好似墓園里幽幽飄動的磷火。我跟她道明來意，她哽咽不已：“女兒怕是要走了……她是那么可愛伶俐……都怪我命不好！沒給她帶進一個好家庭。”“您認為的好家庭是什么樣？”我試圖把話題往積極的一面引。“每天都能讓她吃上面糊球吧，最好三頓都能。”帕爾賽福涅抿抿嘴，似要吞回已經涌下的淚。面糊球能充實胃袋，但營養根本不適合做幼兒的食物。我試圖解釋，她卻出奇堅定地反駁：“這不可能！我、我丈夫、我朋友，都是這么養大的。”她想要的只有這些，在I國持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我又問道：“您想象過有朝一日能像上層一樣衣食無憂嗎？”帕爾賽福涅閉了眼，眉頭蹙成一團，終于答了句“那是不可能的！”又輕聲補充道，“我們低等階層的人，不應該想那些。”“你們就不為孩子努力改善一下生活嗎？”“我和丈夫怎么干活都沒用。”她那長了幾粒青春痘的鼻尖泛起了紅色，瘦削的肩膀瑟瑟發抖，“那幾天斷了糧，丫頭餓得說我不是親媽媽。我打了她，又立刻就和她抱頭痛哭。”“就沒有其他法子嗎？”我問完才意識到答案很可能是“沒有”。出乎意料，她平息下來后答道：“有！”接著聲音便低了下去，“至少我還有健康的腎。”最初我沒聽懂，但很快觸電般打了一個寒噤——“您是說想賣腎？”帕爾賽福涅眨了眨眼：“有什么不好嗎？我乳母德墨忒爾就賣了一個。”有些事情，我無法想象，她卻習以為常。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吧。“那……她生活好些了嗎？”我強迫自己接受她那種淡然的態度。她努了努嘴：“不太好。她兒媳借走她賣腎的錢，又送她去了寡婦院。您知道，在我們的傳統中，寡婦是不潔凈的。”“您看望過她嗎？”帕爾賽福涅側頭瞟了我一眼，眼神似是在驚訝我的單純：“當然沒有！寡婦院在溫塔文，我從沒想過離開家里。”

驀地，我看清了，巨人身上禁錮著一根根透明的絲線。絲線割出一串串殷紅近墨的血滴，灑在了凄艷的玫瑰花瓣，又似悲鳴而奔流的淚。輕輕地，我從它身上捻起一根細線，扯了扯，反倒把手勒得生疼。

德墨忒爾所在的寡婦院被臟兮兮的“白”墻包圍，墻上黏著各種可疑物，從中傳出嘈雜的、醺醺的演唱。這是一座神廟，寡婦們來這里為神吟唱頌歌就能分到食物。她們為宗教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將溫塔文變成了一座I國的“圣城”。一位長著齙牙的寡婦領我找到了德墨忒爾，要了10盧比。德墨忒爾正呆坐在墻根的陰影中，干癟的嘴巴不停地蠕動著。她披著一件灰白色的紗麗，像一個在神廟里棲息的幽靈。我代帕爾賽福涅向她問候，她停下吟頌，枯井般的眼睛轉向我——大而無神，眼窩骷髏般深陷。那位齙牙的寡婦湊了過來，嘻嘻笑道：“德墨忒爾來這兒一直不開口，還是沒忘掉世俗的生活。我可以替她接受采訪，我叫波利海妮，來神廟十幾年了。”“看起來您在這里過得很開心吧？”

波利海妮笑得齙牙都要呲出來了：“那當然！這里可是離神最近的地方，今生今世死在這里，我就可以解脫輪回啦！”我凝視著她，溫塔文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好像形成了一圈兒刺人眼目的光暈。“雖然缺吃少穿，但神喜歡的就是我們這些窮人。他會熱情地擁抱我們，接引我們到他的天國去的……”“在這里不會是浪費生命嗎？”我語氣有些激烈。波利海妮高高地昂起頭，將半個灰褐色的瞳孔撂到下眼皮上，“我們這輩子受苦是應該的，因為神要我們這樣。千萬不可以抱怨！”我只好聳聳肩，付了波利海妮20盧比采訪費——她輕巧而愉悅地拿了錢，眼睛亮得像伸出了兩只明晃晃的鉤子。

“難怪你頹了呢，”我俯視著病懨懨的巨人，“你擁有如此偉岸的身軀，卻有那么多子民陷入貧窮、饑餓和幻覺。你像一尊滿是灰塵的木乃伊等著被發現嘞！”我望著夕陽下自己的影子不斷延展，喃喃道：“巨人，曾幾何時都是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