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連元
一座城市,總是有一個輝煌的歷史結點。

公元609年6月,一場規模宏大的文化商貿交易會(史稱“萬國博覽會”)在甘州城外焉支山隆重召開。國家最高統治者隋煬帝御駕親臨出席,以恩威并施的態度接見了西域27國使臣,并大宴賓客。這場1400年前的著名“酒局”,觥籌交錯之間,把這里變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早“世界博覽會”的發源地。和這場盛宴一起載入史冊的,還有峰會地點——甘州,也就是今天的甘肅張掖。

讀到上述這段史料時,我正站在敦煌博物館的展板前。從敦煌的館藏中看到了張掖的歷史縮影,心中有種莫名的恍惚,伴隨有一種意外發現的欣喜。原來,早期的古絲綢之路重要結點,并不在敦煌,而是張掖。
或許,是敦煌的歷史光芒太過耀眼,才讓張掖掩藏于厚厚的歷史塵沙之中,如一顆夜明珠,被人忽視。
懷著探究的心情,我重新去發現張掖。穿越濃重的歷史塵煙,張掖帶給我無數個震撼與激動——張掖,是甘肅省“甘”字由來的地方。
張掖,是張騫、班超出使西域經過地方。
張掖,是高僧玄奘去天竺取經路過的地方。
張掖,是漢代名將霍去病大破匈奴的地方。
張掖,是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停留一年的地方。
張掖,是隋煬帝效仿秦始皇、漢武帝參禪的地方。
張掖,是大唐宮廷名樂《霓裳羽衣曲》發源的地方。
張掖,是詞牌《八聲甘州》《甘破州》《甘州子》《甘州曲》誕生的地方。
張掖,是古代著名詩人李白、王維、陸游、陳子昂、陶淵明、高適、岑參、韋應物詩筆描述的地方……
于是,追尋著先人的足跡,吟誦著詩人的名句,在《甘州樂舞》的背景音樂中,我走進了張掖,走進“不望祁連山頂雪,錯將張掖認江南”的古甘州,輕輕拭去時間的“包漿”,讓這顆絲路明珠在世間重現光華。
浩瀚大漠,駝鈴叮咚。
商旅駝隊到了甘州,就到了西域的邊緣。張掖,正是絲綢之路上中西文明的交會點。

從西周時期的戎狄故里,到春秋戰國時期月氏古國,再到秦漢時期被匈奴搶占,張掖一直是金戈鐵馬、鼓角爭鳴的兵家必爭之地。
當西漢驃騎將軍霍去病的鐵蹄踏遍河西橫掃匈奴之后,“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掖”的時代來了。公元前111年,漢武帝昭告天下設置張掖郡?!皬垏垡?,以通西域”,正是欽賜張掖地名的含義。
張掖,見證了漢武大帝的文治武功。軍事上征服的同時,張騫兩度出使西域,從經濟上、文化上打通了絲綢之路。漢王朝在張掖等邊境關口設關市,作為與少數民族的“互市”。
“互市”,是中國歷史上中央王朝與外國或異族之間貿易的通稱,也就是相互開放市場,相當于中國最早成立的WTO??梢哉f,張掖,是世界貿易組織的鼻祖。
為什么要叫“互市”?因為匈奴等西域游牧民族缺乏金屬冶煉能力,無法生產鐵鍋等必需品。沒有怎么辦?一個字——搶。所以幾百年間異族對中原邊疆的燒殺搶掠襲擾不斷。開放貿易之后,你缺什么就可以通過正常渠道來解決,比如用馬匹換鐵鍋,各得其所。這是用經濟手段解決軍事問題的大國戰略,體現了漢武大帝的高度政治智慧。
到了兩晉南北朝時期,沮渠蒙遜在張掖建立北涼國,張掖成為中國內地與西域通使、商貿的中介地。
但這并不意味著絲綢之路上會一路平安。巨大的商業利益引來各方勢力的覬覦。隋朝建立前后,吐谷渾和西突厥兩個北方部落對張掖形成夾擊之勢,打劫河西走廊的中西商隊,并強行充當中西貿易的中間人,甚至控制“互市”交易,絲綢之路由此形成梗阻。

既然民間控制力薄弱,那就由政府控制市場吧。于是到了隋代,由官府組織的“交市”在中外交往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史書記載:“西域諸胡多至張掖交市。”于是張掖有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官辦交易場。
張掖,作為古代絲綢之路南北中三條線路交會之地,吐谷渾當然不肯輕易讓出市場的主導權。隋煬帝派出40萬大軍,吐谷渾全軍覆滅,絲綢之路再次打通。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內,皆是王臣。到了君臨天下、統攝四方、建立規則的時候了!于是,“萬國博覽會”列入了日程。
隋大業五年,公元609年,6月11日,隋煬帝西巡到達張掖。
行宮早已蓋好。據《隋書》記載:皇帝住的六合城“觀風行殿”寬敞巍峨,容待衛數百人住的千人帳可自由組合、拆卸、移動。無意間,他們又為張掖創造了一個“中國最早活動板房”的紀錄。
這個歷史上著名的驕奢淫逸的皇帝,論起政治頭腦還是有大國經略的。隋煬帝選在張掖焉支山舉辦萬國博覽會并召見宴請西域王臣,無非是告誡西域諸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選擇對抗,吐谷渾就是下場;歸附中原,交市有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御駕之處,張掖十幾萬士女錦屐佩玉,夾道歡迎。博覽會場,盛陳文物,宣示文明。宴會之上,奏響九部禮樂,跳起魚龍曼衍舞蹈。餐桌之上,葡萄美酒,烘烤駝峰,烹制駝蹄,讓賓客一醉方休、大快朵頤。各國獻地效忠,獲封賞賜。會后煬帝在焉支山登臨峰項,參天禪地,祭祀神靈。盛會歷時七天,規模之大,規格之高,人數之多,耗資之巨,堪稱史無前例。
泱泱大國,皇恩浩蕩,八方來朝,化干戈為玉帛,鑄刀劍為犁鏵。這次盛會散發出的歷史光華,為此后的大唐時代絲綢之路繁盛奠定了深厚的基礎,對大國外交、穩定邊塞、發展經貿、文化交流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歷史榮幸地選擇了張掖,成為絲路“中國外貿第一城”。
世易時移,盡管絲綢之路的中轉站逐漸北移到了敦煌,但今天當我們回望這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背影,張掖,依然不失華彩。
提起張掖,首先映入腦海的是那炫目世界的七彩丹霞景觀,被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評為“世界十大神奇地理奇觀”的張掖國家地質公園。

初識張掖,是在張藝謀的電影 《三槍拍案驚奇》中。那如同現代藝術彩繪的彩虹狀條紋山峰,如夢如幻,仿佛是現實世界不存在的童話王國。
2016年,我終于置身到這夢境之中。
仿佛是上帝打翻了調色盤,傾注到這片山野,幻化成中國第一彩色丘陵。相比于武夷山等地的丹霞,張掖的七彩丹霞夢幻山是獨一無二的。在景區的幾個小時里,我從頭到尾不停地按動快門,記下這絕世的美。
正如撫去山上地表的塵土,才會讓丹霞山驚艷全球一樣,深入張掖的內部,才會驚奇地發現它的奇特。
小小張掖,卻是一個“地貌景觀大觀園”。
如果把甘肅省地圖形狀比作一個啞鈴的話,張掖就在啞鈴中間最細的柄部。但是,在這面積四萬多平方公里的狹長地帶上,鬼斧神工地集中了雪山冰川、森林草原、綠洲沃土、濕地蘆葦、河流峽谷、七彩丹霞、沙漠戈壁等多種奇絕迥異的地貌景觀。
張掖,有中國離城市最近的可游覽冰川。
張掖,有中國離城市最近的濕地公園。
張掖,有中國最美的六大草原之一祁連草原。
張掖,有目前世界第一大馬場——山丹皇家馬場。
“大自然以其從未有過的慷慨,將無數景觀奇跡般地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幅撼人心魄的動人畫卷,在張掖作了一次無比奢華的全景展示?!睂в巫院赖亟榻B。
張掖,顛覆了我對大西北的認知。
我是坐著火車進入張掖的。一路之上,車窗外綿延起伏的祁連山閃耀著銀光。1200公里的祁連山,有700多公里在張掖境內。
北方內蒙古的巴丹吉林沙漠到張掖望而卻步,南方的“青海長云暗雪山”源源不斷輸出圣水,注入全國第二大內陸河——黑河,滋潤著河西走廊,滋養出張掖這萬頃油菜花海中的“塞上江南”。

祁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張掖黑河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讓張掖構筑起一道生態安全的屏障。我們應該感恩祁連山,是它阻擋了西部的風沙,讓中原遠離荒漠化的蠶食。
張掖,素有桑麻之地、魚米之鄉的美稱?!皦ǜ手葜翞樗?,仿寧夏之法種水稻”,使這里成為歷代的戰略后勤給養基地。即便在計劃經濟時代,也曾以全省5%的耕地提供了35%的商品糧,把糧食輸送到大半個中國。從這種意義上說,張掖的糧食,滋養了中華民族。
也許,我還應該到霍去病北擊匈奴時建立的山丹馬場去,沿著江山起起伏伏溫柔的曲線,放馬張掖祁連草原這片北國江南,體會“鐵蹄錚錚踏遍萬里河山”的壯志豪情,聽風中匈奴“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的千古悲歌,感受“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的澎湃激情。
事實上,張掖的山丹軍馬早已踏遍了萬里河山:歷朝王師遠征大軍從這里不斷得到軍馬補充:祖國邊陲騎兵連巡邏線上有山丹軍馬的足跡:對越自衛反擊戰補給馬隊有山丹軍馬的身影;唐山大地震救災現場有山丹馬隊運送藥品物資:《牧馬人》《文成公主》《王昭君》等30多部影視片中有山丹馬場和軍馬的英姿。
如果軍馬能言,它一定會訴說張掖兩千年的征途。從這種意義上說,張掖的軍馬保衛了全國的領土。
今日,軍馬不再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但張掖交通承接東西的咽喉戰略地位,光華猶在。 張掖,作為全國西電東送、西氣東輸、西煤東運、西菜東運、西糧東調的戰略通道,依然是連接中亞市場的橋梁,是新亞歐大陸橋的要道,是新絲綢之路上耀眼的明珠。
人文學者認為,當文明的車輪碾過一個地域,就會對這一區域的人打上文明的烙印。張掖的文化品格,就在東西方文化的交融中形成。
游牧文明、農耕文明曾在張掖激烈碰撞。
西方佛教、東方儒學曾在張掖并行傳播。
絲路文化、西游文化曾在張掖積淀深厚。
西戎、匈奴、黨項等民族文化曾在張掖相互融合。
西涼、回鶻、吐蕃等宗教文化曾在張掖多元共存。
文明碰撞的結果,在張掖撞擊出燦爛的火花。目前,境內1270多處不可移動文物、3.4萬佘件館藏文物,展現了不同歷史時期的人文風貌,構成了獨特的文化生態。
張掖,有200公里長國內保存最完整的漢明長城。
張掖,有900年前建造的世界最大室內泥塑臥佛。
張掖,有1600年前開鑿的馬蹄寺、金塔寺石窟群。
張掖,有漢代黑水國、北涼古都駱駝城等古城遺址。
張掖,有隋代木塔、明代鐘鼓樓等文物古跡……
我終于踏入了聞名已久的大佛寺?!叭诉^大佛寺,寺佛大過人?!边@幅著名的回文體楹聯,就掛在張掖大佛寺門口。
張掖大佛寺,是我國僅存的西夏最大佛教殿堂。大佛寺內釋迦牟涅槃像,是11世紀中國雕塑藝術與建筑藝術完美融合的一大創舉,堪稱華夏珍寶。寺內珍藏的6000卷御賜金經世所罕見,精妙絕倫,有“張掖金經,稀世之珍”的美譽。
“金張掖”之名,名不虛傳。
當敦煌莫高窟的藝術地位高高聳立時,它的影子也擋住了張掖石窟藝術的光華。
張掖也有飛天。與敦煌莫高窟同期開鑿的張掖馬蹄寺石窟,因神驥足印而聞名。金塔寺內的高肉雕彩塑飛天,屬洞窟藝術之罕見珍品,全國一絕。始建于東晉的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文殊寺,現存歷代洞窟30余個,保存有珍貴佛像500余身,壁畫1200多平方米,揮灑在綿延數十里的文殊山間,大隱于野。
很少有人知道,許多張掖藝術家參與了敦煌壁畫的創作。元朝末年甘州籍繪畫大師史小玉,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人物。
在敦煌莫高窟第三窟南北兩璧,保存著史小玉繪制的精美千手千眼觀音像,震動了敦煌研究學者。史小玉被譽為“不亞于喬托的大畫家”,作品被贊為“敦煌壁畫的極品”“舉世之作”“莫高窟壁畫藝術中最后的精彩一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精品杰作”。這兩幅千手干眼觀音畫像,還啟迪了后世舞蹈藝術家的創作靈感,聞名世界的音樂舞蹈史詩《絲路花雨》、央視春節聯歡晚會舞蹈《千手觀音》都取材于此。
張掖人文的光華,照射敦煌,光耀世界。
(摘自“絲路遺產”微信公眾號)(編輯/小文)
海外星云 201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