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秋風，人間想念

阿華

祈禱詞

六月你不在，青藤熟睡，蒿草掩蔽

我和坡地上的繡線菊一起，焦慮不安

八月你不在，我寫下那棵倒下的青岡櫟

白紙黑字，碎詞一篇

九月，荊條長在成語里

我將石頭和鐵，都抱在了胸前

十月，我向云問路，向水問魚

向過路的菩薩，問你的修行

十一月，我將哭聲調成了靜音

開始相信，離別就是鳥兒各自飛行

十二月啊，十二月我還是忍不住

跑去求佛祖

——請用我一世的孤獨和辛苦，換回你

來世的圓滿和幸福

車過可可西里

……氧氣飽滿的車廂，我略微有些醉氧

想著剛剛離開的拉薩，山南，林芝

想著已經遠去的南迦巴瓦峰，色季拉山

想著色季拉山上的格桑花，想著花叢中

飛舞的兩只蝴蝶

你說：“再高的海拔，也有愛情”

可空曠的可可西里，只有一只藏羚羊

在奔跑

——只有一只

歡喜

天降甘露，那是農人的歡喜

馬遇青草，那是牧人的歡喜

一株青稞，俯身親吻一朵格桑

那是一個少年的歡喜

冬天的雪地，一只麻雀覓到了

籮筐里的糧食，那是一個老人的歡喜

一座寺院，燕子誦經

佛燈開花，那是一個喇嘛的歡喜

日月山以西，十萬畝風暴里

還有一株開花的樹，那是大地的歡喜

如果在六世輪回中，我和他

能成為生生世世的親人

——那將是我的歡喜

棉朵里的籽實

春色還家的時候，夜空里

有流星就好了

杜鵑搖響萬樹的時候，百花齊放

就好了

葉子經霜變紅的時候，大地上

有塊絢爛的畫布就好了

火車經過堤壩的時候，遠遠地著著

萬家燈火就好了

在天沐泡溫泉的時候，天空能

下場雪就好了

我傷心落淚的時候，有一個人能

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菩薩呀，以上這些都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在這寒冷的世上

你把他藏到了哪里？像棉朵里的

籽實，你是不是把他藏得又暖又好？

風吹明月，瓦接木魚

……清明寒食，櫻花吹雪

菩薩啊，如果你看到一個人

獨自穿越櫻樹林，一路北上

請你替他拍落身上的花瓣

囑咐他別忘了給自己點一盞心燈

……風吹明月，瓦接木魚

菩薩啊，如果你看到一個人

在大地的中央，茫然地站立

請你轉告一下，他活在世上的親人

除了想念，一切都好

我也想站在魏峰山下，拉著他的手

和他說一些寬心的話

但我怕一看到他，就會哽咽著

什么也說不出

冬天來了

你走以后，冬天就來了

沒有你的冬天，真像冬天啊

——滴水成冰，呵氣成霜

我不知道這樣的冬天好不好

就像我不知道，舊葉子落下了

是不是會有新的葉子長出來

就像我不知道，愛情死去了

是不是會有新的愛情來代替

可是，再新的葉子都不是舊葉子

再好的愛情，都不能代替你

所以，我一次次跪在佛前

求他用我的修行，換你的回眸

求他給你桂圓里的甜蜜

又柔軟，又細膩

鎖匠師傅的女兒

在杯光交錯中，總有沉默的時刻

我向缺席的你發問：“什么才是

美好生活？”

爐火不是，迎春不是

新釀的米酒不是

鏡子不是，唇彩不是

浮光掠影的麥田不是

燃燒也不是

一個非正常的時代，人間的情義

也帶著薄寡

我一直都在流浪，作為鎖匠師傅的女兒

我在沒有你的世界里，討生活

在醉與醒，歌與哭之間

錯失了一個又一個，流淌著

金色蜜汁的春天

牧羊人桑吉

風往北吹，水往南流

牧羊人桑吉跟著季節走路

從喀則到那曲，從昌都到阿里

桑吉懷抱著鞭子入睡

丟失的小羊，自己又跑了回來

牧羊人桑吉把它抱在懷里

“嚇著沒有？凍著沒有？

回來的路上，碰到野狼沒有？”

……九月風吹，十月草黃

桑吉把一生的時間，都用來牧羊

遠處的花呀，草呀，和他一樣

都有一顆風清云淡的心

巴甘家的羊群

巴甘家的羊群，去了另一面山坡

除了滿山坳的綠草，還有什么

讓它們走得更遠？

巴甘家的羊群，又回到了這面山坡

如果不是家在這里，它們也許會

走到天邊，這也說不定

有時，它們在溪邊靜靜飲水

有時，它們用面頰輕輕摩挲草尖

有時，巴甘家的羊群也會

默默站立，一起向后回望

——那落下的一只，那被亂花迷住

眼睛的一只，就緊緊跟了上來

我記得……

我記得，你帶著蒼茫上路

流水也跟著向前，我記得花朵逝去

滿天的星辰，也是兒女成群

我記得，秋風吹落了烏桕樹的葉子

海棠的果實離開了枝頭

一朵將開未開的芍藥，影子

被云朵壓得越來越低

我記得，明月孤懸，葵花低頭

天，像湖水一樣藍

我記得，這世上所有的傷痛：

玫瑰成灰，嗓子喑啞

……微小的風吹來懸掛狀的薄霧

有時候，我也會在雨中恍惚

那在曠野里久坐的是我

而你，去了哪里？

路過日月山

湖水清澈，花朵嬌艷

路上遇見的每一個哈薩克族女童

都有著天使般的眼神

羊兒沒有等我，就自己跑開了

它在遠處撒歡兒，看落花，聽風吟

我坐在草地上，望天空，數飛雁

看日出日落

路過日月山的時候，我明白了

一顆珍珠蒙塵的原因——

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了，它需要

更廣闊的風

（選自《青島文學》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