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祥(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改革開放以來,圍繞著市場經濟體制的社會轉型,中國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一背景下,中國傳統文化塑造的“男女有別”的性別秩序與社會市場經濟體制隱含的“男權主義”邏輯共同加劇了女性職業不平等問題,女性的職業發展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職業流動與性別分層一直都是社會學的重要研究領域。職業流動方面,國內研究文獻較多,研究者大多從社會網絡或社會資本、人力資本,以及代際角度探討影響職業群體流動的因素,較少引入或關注性別變量的影響,但也有部分學者認識到性別因素的重要性并展開了研究。性別分層領域,學者們的研究方向發生了一些改變,表現在從原來對女性社會地位的考察,到近年來開始關注勞動力市場的性別差異問題,如職業的性別隔離與男女性收入上的差距。
由此,將職業流動與性別分層研究相結合,有助于我們理解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在轉型過程中所發生的社會事實,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
格倫斯基認為,社會流動可以理解為個人或社會對象或價值被人類活動創造的、修改的任何變化而導致的從一個社會位置到另一個位置的任何轉變。[1]它有兩種基本類型:水平流動和垂直流動。簡言之,水平流動就是在同一社會階層之間的移動,而垂直流動分為上升和下降兩種形式,它所表示的是在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轉換。職業流動是社會流動中的一種重要形式。
目前,關于職業流動的研究已有很多,這里筆者側重于回顧有關職業流動中性別差異及勞動力市場的性別分層研究,對沒有或者較少涉及性別因素的職業研究不做過多表述。
張文宏、劉琳于2013年從社會網絡角度探討了職業流動中的性別差異問題。通過數據分析發現,社會網絡能夠有效提高男性和女性現職地位獲得的可能性,相比于男性,信息和人情資源的使用更有助于女性實現職業流動。[2]呂曉蘭、姚先國于2013年使用2008年農民工數據分析了不同類型職業流動及其收入效應的性別差異。他們指出,家庭和工作是導致男女性農民工在收入效應上存在差異的關鍵因素。在工作方面,女性比男性有更高的工作原因主動流動傾向,但所獲得的收入回報不及男性;在家庭方面,女性農民工的后續收入水平因其家庭原因主動流動的影響反而下降。[3]
近年來,不少學者開始關注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中的問題。佟新在2010年對中國特色市場化的經驗研究發現,市場化下的女性不僅面臨著性別間的分化,也承受著女性內部的分化,市場化使得女性內部的分化愈發復雜。[4]吳愈曉、吳曉剛在2009年研究了城鎮中的性別隔離與收入分層之間的關系。研究發現,職業的性別隔離依然是影響勞動力市場收入分配的關鍵因素,女性比例越高,平均收入水平越低,但這一情況僅限于體制內,對體制外的收入分配沒有影響。[5]
通過以上的文獻回顧,首先可以看到,大多數職業流動研究都試圖引入一個或者多個變量,進而通過數據分析其對職業流動的影響程度。其次,關于職業流動中的性別分層問題,研究結論大多表明了教育變量對職業流動中的性別差異形成具有良好的解釋力度,但對于教育是如何導致男女在職業流動中形成性別差異的,現有研究沒有給予明確的回答。鑒于此,本研究以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為分析視角,嘗試建立一種分析框架對上述問題作出解釋。
在社會分層研究中,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對階級的分析有獨特的研究取向。布迪厄認為,階級指的是在社會空間中一群有著相似位置,被置于相似條件,并受到相似約束的行動者主體的組合。
在這里,布迪厄提出了三個關鍵概念:資本、慣習與場域。布迪厄認為,處于社會空間的個體為了提高社會地位會對社會資源展開爭奪,包括各種符號資源(如信息、關系)和物質資源。他將各種資源看作“資本”,并將之劃分為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及文化資本。簡單來說,經濟資本指個人擁有的經濟實力;社會資本指個人依靠社會網絡累積起來的資源總和;文化資本是個體所掌握的文化符號,如知識、言行舉止和各類證書。布迪厄強調,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一樣,可以通過教育的方式對個人的社會化產生累積性作用,從而提升個人的社會經濟地位及職業向上流動的機會。
根據資本的分類,布迪厄構建了社會空間的概念范疇,提出了場域概念。劉欣指出,布迪厄所說的場域是一種社會關系構型,它強加在每一進入該場域的個體行動者身上,是權力分配的結構,任何個人欲獲得利益,必須進入相應的場域。[6]為了解釋不同階級的人在相應的場域內所產生實踐的差異,布迪厄引出了“慣習”這一概念加以論述。布迪厄指出,慣習即一系列社會性建構起來的“性情傾向”,是個體將客觀而共同的社會規則、團體價值內化的產物,表現為個體行動者下意識而持久的思維、知覺和行動,由于階級處境的差異,因此不同階級的個體產生的慣習也不盡相同。
綜上所述,布迪厄的階級分析框架為我們理解階級的形成及實踐提供了具有較強解釋力的理論工具。借助于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本研究的職業階級含義與布迪厄的界定一致,即“在社會空間中一群有著相似職業位置,受到相似職業條件約束的行動者主體的組合”。需要指出的是,關于階層與階級概念上的區別,學術界依然未達成共識。有學者,如李春玲、呂鵬認為對于分析社會分層來講,兩者概念的區分并不重要,關鍵在于明確階層或階級的具體含義是什么。[7]
對于這一機制的形成原因,必須將之放于教育場域與職業場域的關系中加以理解。家庭和學校是個體接受教育的重要場所,其中學校作為一種社會體制下的教育機構與個體職業發展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系。可以說,學校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個體職業發展的限度和方向。表面上看,學校作為一個中立性的教育機構,強調男女之間的機會均等,在必要時采取一些干預手段以保證教育資源在兩性之間的合理分配,讓學生都認識到職業發展的前景只與個人的努力程度相關,跟性別無關。然而現實情況卻并不一致,在社會空間下,學校作為教育場域的主要實踐場所也受到了性別文化的形塑作用。一方面,學校教育有其特殊的運作邏輯,它看似中立實際卻依附于權力場域,而這種權力的形成一直受到主流性別文化的熏陶。在中立性的掩飾下,學校教育將隱含的性別文化以符號的形式源源不斷地向學生進行灌輸,潛移默化地塑造學生的性別觀念,產生接受這一文化的“主文化個體”。從生產的角度來看,這種教育使得性別文化的再生產在個體層面得以延續。因此在這一過程中,社會性別文化經由學校教育場域的運作將這種不平等的性別符號施加在女性身上,形成了所謂的“符號暴力”。
另一方面,這種形塑作用也引發了職業場域中的性別分層,導致職業階級關系結構的再生產。經由學校教育塑造的“主文化個體”,會將性別文化內化為自身的慣習進入職業場域。在慣習的約束下,兩性在職業場域中的實踐實質上是個體在傳統性別秩序及“男權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行動的延續,致使在職業場域中形成了性別分層現象。此外,通過學校教育機制的穩定運行,分層體系所包含的階級結構關系的再生產得到保證(見圖1)。
以上分析隱含的前提是個體都能夠在學校接受教育。事實上,在入學前,女性就面臨著傳統文化觀念的排斥,傳統文化所包含的性別觀在一定程度上淘汰了不少女性,給男性留下了更多的發展空間。在傳統社會中,女性不僅不能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而且只能在家“相夫教子”,被迫接受對男性的從屬地位。盡管目前女性的教育狀況已經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但與男性相比,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依舊偏低。

圖1 教育場域與職業場域的關系
職業結構的性別分層現象帶來的最直接結果是女性職業流動的不平等。從橫向看,教育場域所塑造的職業結構如規章制度、職場網絡及工作環境更有利于男性的職業流動。在現實工作中,用人單位不招女性,處于同一職業等級的女性收入不及男性等性別隔離現象十分突出。從縱向來看,兩性的職業流動難易程度不同,相比于男性,女性成功實現向上職業流動的幾率不高。一方面,由于職業結構特征本身的不平等,女性處于相對較低的職業階級,需要更多的努力;另一方面,女性受困于“以家庭為主”的傳統觀念及市場經濟體制隱含的“男權主義”邏輯設置的阻礙,使得她們在勞動力市場中更容易遭受歧視而不得不放棄向上流動的機會,專心為家庭服務。
同時,女性內部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分化。隨著市場化進程的加快,勞動力市場中的眾多因素如戶籍、年齡與性別相互組合,加劇了女性內部的分化,具體表現在女性因所處的體制、職業等級和時代上的差異,發生的性別隔離狀況不一致。此外,仇立平、肖日葵于2011年開展的研究表明,父母的文化資本對子女的教育和地位獲得有顯著影響,父母的文化資本存量越多,子女受教育程度也越高,子女進入更高的職業階級也相對容易。[8]這告訴我們,除了市場體制本身,家庭的文化資本也是影響女性間分化的重要因素。家庭積累的文化資本越多,處于該家庭的女性越能在職業場域中減少代價,規避風險,更容易獲得向上流動的機會。
本研究以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為分析視角,建立“教育—職業”的二元分析框架解釋了職業結構中性別分層的形成,并分析了職業流動中的性別差異。
綜上,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對于理解職業結構中性別差異的形成具有啟發意義,但也存在一些不足。劉欣認為,布迪厄在論述慣習概念時提到的心智結構的內化過程十分模糊,沒有一個清晰的交代[9];朱偉鈺指出,布迪厄依然未能擺脫結構主義的困擾,他所提出的“文化資本”概念缺乏變化[10]。事實上,這些批評都深刻地反映了很多宏觀理論的弊端所在。
另外,關于教育究竟是人力資本還是文化資本,以及人力資本與文化資本有什么不同,學者們意見不一。林南指出:“被一些人視為人力資本的教育,都可以被另一些人視為文化資本。這不僅僅是對教育的不同感覺,它們代表了理論解釋中的基本分歧。”[11]仇立平、肖日葵認為,將教育看作人力資本無法察覺社會結構性力量,尤其是家庭背景、家庭文化資本對教育獲得的深層次影響。[12]結合本研究來看,將教育納入文化資本旨在說明教育對職業結構的塑造是一種社會建構,強調教育發揮著文化和社會的再生產功能。從這個意義上說,將教育視為文化資本是很必要的。
[1]戴維·格倫斯基.社會分層(第二版)[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394.
[2]張文宏,劉琳.職業流動的性別差異研究——一種社會網絡的分析視角[J].社會學研究,2013,(5):53-75,243.
[3]呂曉蘭,姚先國.農民工職業流動類型與收入效應的性別差異分析[J].經濟學家,2013,(6):57-68.
[4]佟新.勞動力市場、性別和社會分層[J].婦女研究論叢,2010,(5):12-19.
[5]吳愈曉,吳曉剛.城鎮的職業性別隔離與收入分層[J].社會學研究,2009,(4):88-111.
[6][9]劉欣.階級慣習與品味:布迪厄的階級理論[J].社會觀察,2004,(3):44-45.
[7]李春玲,呂鵬.社會分層理論[M].北京:中國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27.
[8][12]仇立平,肖日葵.文化資本與社會地位獲得——基于上海市的實證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2011,(6):121-135.
[10]朱偉鈺.超越社會決定論——布迪厄“文化資本”概念再考[J].社會學研究,2006,(3):87-96.
[11]林南.社會資本——關于社會結構與行動的理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