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玲瓏
16年前的那一天,永遠刻進了我的心里。
四月中旬,那天是星期四,下午我在勞動局辦理相關業務,晚上回家比平時早。
4點半左右,我摘了一些銀耳,泡在盤子里,不一會兒水里就綻開了兩大片銀白的花朵,接著怎么辦???我給住在小城的媽媽打電話。
電話里,她的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好聽。
“姑娘啊,你上班怪累的,別忙了,五一回來,媽做給你吃。”
媽媽愛玩麻將,我囑咐她早些回家休息。她說保證每晚玩到8點,一定回家。
那時,孩子才上小學二年級,平時作業根本不用我操心,那天晚上,兒子卻磨磨蹭蹭,到九點多才上床睡覺。
家里的電話突然間響了,愛人接起了電話,從始至終,他沒有說一句話,放下電話就去取手機和充電器。然后他過來扶住我說,回家。
那一晚,我讀著愛人臉上的凝重,站在客廳的石英鐘下,等待大舅舅的車來省城接我們一家。我從10點鐘開始數著,一直數到小城的縣醫院,半夜12點鐘,我終于見到了我的媽媽。
她安靜地躺著,我撫摸著她冰冷的臉,想用力抱她起來。媽媽平時那么愛說愛笑愛玩,見到她心愛的女兒,還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
那時候,媽媽只有58歲,在麻將桌上,突發腦溢血。而我剛剛36歲,在那個無法預料的時刻,我已經不會哭不會叫了。
60歲的爸爸,剛剛從工程師崗位退休,一夜間蒼老得可怕,見到我只會說,姑娘??!其他什么也不會了,媽媽把他的精神和情智都一起帶走了。
送走媽媽那天回到家,爸爸在影碟機上,不停地播放著3個月前,媽媽為他操辦60周歲生日慶典的場景,誰都攔不住。
我在家陪伴了爸爸整整8天。第9天,單位有事情,我必須回去了。以往都是媽媽送我。我在車窗里看著爸爸,他握著我給他新買的手機,圍著小客車繞了一圈又一圈。
一想到沒有了媽媽,他以后的生活失去了重心,他不會做飯,不會買菜,不會洗衣服,沒有了媽媽陪伴,他甚至不會過馬路,我的心都碎了。
以后,就要用手機每天每時遙控他的生活了。
弟弟弟妹把爸爸接到家里,弟妹做飯秉承了媽媽的風范,爸爸很喜歡,可他住在那里,連外褲都不肯脫。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伏在窗前,向外張望,實在讓人心疼。
沒幾天,他自己跑回了家。
媽媽三七祭日的前一天,我陪爸爸在街心廣場散步,他突然看著我,笑了一下,嚇了我一跳:“姑娘,同學給我說了一個人?!?/p>
我當時沒聽懂。身邊一位媽媽平時的玩伴董姨聽到了,拉著我走到一邊:“孩子,你要有個心理準備,你爸這是要往家里接人啊?!?/p>
晚上回到家里,爸爸換上白襯衣,扎上皮腰帶。我注意到他把潔白的襯衣掖到了長褲里,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他對我說,出去會個朋友。
媽媽走后,我回家他從來都是和我在一起的。我跟著他來到門口,看著他漸漸挺拔直立的身板,叫了他一聲:“爸,你必須要出去嗎?”
“是的,必須?!彼皖^換鞋,決絕地頭都沒抬。
我的怒火瞬間升騰起來,我用手指著他的臉,突然大喊起來:“明天我媽三七,你不許去,你沒臉見我媽!”
他轉向我,面對著我的臉,揚起手,“啪”,給了我一巴掌,我大哭著沖下樓去,那個從小寵我愛我的爸爸哪里去了?我在心里叨念著那句話:沒有媽,也就沒有了家。
本來,媽媽突然過世,我和弟弟冷靜下來后也商量過爸爸以后的生活,我們想一年后,再和爸爸談他的未來。誰能想到,我們姐弟還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苦中,他卻把這個棘手的問題這么早擺到了我們面前。
還是要面對啊,他是我們的父親啊。
我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我和爸爸說,我必須見見那個阿姨,并請他回避。
公園里,我請阿姨和我在人流稀少的地帶走了一大圈,我仔細觀察她走路的體態,聽她說話的聲音,查看她的臉色,確定她是健康的,而且身份是國企會計,她比爸爸小8歲,一兒二女都已成家。我是長女,我必須為爸爸以后的幸福負責任。
當天回家,我良久才能入睡,恍惚間總感覺媽媽在窗外看著我。第二天醒來,頭發掉了一縷又一縷。
國慶節,媽媽走了半年后,阿姨進門了。爸爸堅持明媒正娶,登記結婚,舉行儀式。
他給阿姨買了“三金”,看著她脖子上戴著金項鏈,我感到分外刺眼。媽媽喜歡清雅的色彩,可阿姨把房間都布置成了紅色調。
弟弟一身黑色衣裝,我一身白色衣裙,我們的臉上還帶著哀傷,而阿姨家的親屬卻是興高采烈。因為她的愛人已去世7年,家人都為她有這個好歸宿而高興,爸爸與他們親熱地招呼著。
我站在陽臺,望著樓下媽媽臨走前玩麻將的那個超市小房,我在心里流著淚,恨他。
那之后,我幾乎沒有在家住過,回家看望都是來去匆匆,但每周必須打一個電話,問詢他們的身體和近況。阿姨人很好,對爸爸的照顧很周到,我漸漸放下心來。
3年后的春節前,爸爸讓我和弟弟回家。他已經和阿姨說好,要將現在的住房更改到弟弟名下,將媽媽留下的存款也要劃分給我們姐弟,我和弟弟都哭了。
爸爸,媽媽不在了,我們的心里還是希望你過得好。人世間,只要親情在,我們的心就不空啊。至于家產,那些還重要嗎?
我和弟弟心里很溫暖,畢竟爸爸有了新家,還沒有忘記我們這一雙兒女。
可我在心里還是有隱隱的恨,我感覺他早已忘記了媽媽。
爸爸日漸老去,須發斑白,后背漸駝。近幾年,每隔兩三天,我都在晚上7點半給家里打電話,那是爸爸剛好看完新聞聯播的時間。
2017年10月15日,我問爸爸:“咱家供熱了吧?”
他樂呵呵地答:“好,好,暖著哪,你放心吧。”
這一段時間,我和愛人忙著看房子,省城的房子一路看漲,想給大學還未畢業的孩子儲備一套。
兩周后,我開車進入爸爸家的小區,被李叔攔住了。
“姑娘,你爸沒在家。咱們這邊改管線還沒供熱。你爸瞞著你和你阿姨去醫院了,住院理由是通血管……”
77歲的爸爸怕女兒擔心,為了不麻煩子女,寧可住院去取暖。
爸爸,16年沒有母親的時光,難道我們之間的愛已僅剩形式了嗎?
九九重陽節,我為爸爸做了幾個菜,還煮了牛奶西瓜羹。爸爸吃得很香,晚飯后,他在北陽臺慢慢坐下。
爸爸說起,早年他去南方考察,陽春三月正是草長鶯飛,要帶媽媽游覽,可媽媽不放心正上小學的我們姐弟倆,執意不去。
弟弟悄聲對我說:“姐,咱爸有點糊涂了?!蔽以俅魏偷艿軓娬{,咱爸思維正常著呢。弟弟微笑著看我,不忍再說。
爸爸的手指向小區葡萄架:“看,你媽在那玩撲克,你媽可愛笑了,我在樓上都能聽見她在笑?!?/p>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菜地邊那個超市小房。
“你媽在那里打麻將呢,8點叫她回來睡覺吧,明天再玩。”
爸爸的記憶已經永遠定格,媽媽在樓下那個小屋玩著,爸爸在樓上家里等著,我和弟弟兩家人帶著孩子鬧著。
回到客廳,爸爸拉起了二胡,《二泉映月》如泣如訴的韻律響起,我愣住了,潸然淚下,那是媽媽最喜歡的曲子。
我們有多久,沒有靜靜地傾聽爸爸拉二胡了。
放下二胡,我隨爸爸來到小屋衣柜前,以為他要換松香,他卻拿出一個小盒子,顫抖著手交給我。
“這是你媽走的時候,玩麻將用的骰子,我收了16年。記性越來越不好,你要收好啊?!?/p>
紅色絲絨小盒里,赫然是一對玲瓏小巧的月白色骰子。
爸爸,16年前,你首先做出放棄的姿態,原來是為了用敞開的情懷救贖我們姐弟,讓我們隱忍傷悲,快速振作,而你默默封存的愛,才是真正的永恒。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