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17年被波蘭舞蹈劇場的藝術總監——依沃娜·帕新卡定義為“魔法師之年”,走出戰爭陰影的波蘭人,在快速發展的當下重新尋找著自己民族和身份的定義。本次來華演出的三個作品——《豐收》《痛》《往事如煙》,將主題聚焦在信仰與神話、身體與靈魂、人類與社會環境上,將民間文化與文學名著結合到一起,揭示了多種波蘭式的想象。在初冬的三個夜晚,三個完全不同的作品通過平鋪敘事、重復表現,通過身體的即興接觸和思維的強烈碰撞,把觀眾逐步引向真理。它們將過去和未來變成現在的一部分,幫我們從思想的囹圄中超脫出來,讓我們與平凡的生活“握手言和”,又把本來距離我們很遙遠的人和事連接在一起。在“波蘭式”表達的2017年中,這一年反映出了世界各類的既有存在:物質的與精神的,過去的與現在的;也會不可避免要討論到斯拉夫和基督教的觀念層面,以及鮮明的波蘭浪漫主義幻象。與此同時,在這一年,帕新卡開創了為期四年的藝術項目,以保證隨后的每一年都圍繞著“波蘭身份”展開反復討論。
[關鍵詞]波蘭舞蹈劇場;荷馬史詩;民族定義
[中圖分類號]J7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233(2018)03-0104-03
一、在時間里——《豐收》
作品《豐收》改編自荷馬史詩《奧德賽回歸》,用第三人稱講述的方式,以有關奧德賽回歸的隱喻展開了古希臘神話中英雄奧德賽歷經十年磨難終于回歸家鄉后,帶著兒子將霸占其王宮的橫暴貴族們殺死,與等待他的妻子一家團聚的故事。這里的“豐收”被編導寓意一種儀式,與這些儀式相伴的是播種、收割、自然和人類生活組成的一種循環。在整個作品中我們看到表演者對動作語匯和身體語言上的多種探索,既有身心層面的強大張力,也與“禁欲主義”的視覺效果相伴。難得的是,作品沒有對單個人物的白描或是對故事情節的贅述,多的是對于時間的思考。一股末世論的、靈知論的異化世界的浪潮曾經在中世紀與近代之交從地中海地區遠播到東方,把整個世界看成是時間的、轉瞬即逝的、惡的、黑暗的和死亡的領地。[1]在這種背景之下,奧德賽的故事應運而生,《豐收》的母題雖來自于神話和民間傳說,但遺忘與回憶、麻醉與解救、陌生人與歸途、死與生這些與時間相關的話題構成了整部作品的基本模式。當我們看到奧德賽穿越忘川的河水,與冥河的神靈相對,帶著靈知的靈魂喚醒大地,將我們引向更廣闊的時間圖像世界時,便懂得了這段歸途是火光的象征,是新生的象征,是人類在歷史的視域中又一次獲得新的傳播力量的象征。
在這段“豐收”的儀式中,時間斷裂是沒落形態的浪漫派的序曲,大自然特有的形式便是永恒,而這種時間斷裂確是永恒形式中的廢料。春去秋來,周而復始,當人們墮入一段時間里,就意味著一種異化,然而在每一種異化的理論里都包含有一個整體的治愈般的愿景。在演員一次又一次與大地“交融”的過程中,在最原始的男女交合的過程中,編導將時間的神話描繪成遺忘與回憶、死亡與新生、斗爭與勝利之間的戲劇。在這之中,兩種背道而馳的觀念相互斗爭著:一種是去個人化的、擁有神性的;另一種是個人化的,是人在塵世經歷的一生中必須要擁有的。我們看見兩種觀念在奧德賽的記憶空間里潛伏著,像是一個正在流動的沙漏,不能確定或控制時間結束的時刻。在作品結尾,奧德賽與其子在宮廷的戰斗中獲得勝利,重新登上王位,舞臺上出現了一條潔白的“地毯”,犧牲的人“死而復生”,擦拭雙腳走過這條圣潔的“路”。這一切如同越過時間的深淵,喚醒了丟失的、隱藏的靈魂,編導以這種時間的“再造”讓原本蒼白的痕跡被再次發現。這一次,消極的當下變成了偉大的過去和一個同樣偉大的未來之間的過渡期,亦如“豐收”是滿載而歸的奧德賽也是世間萬物的不停輪轉。
二、在身體中——《痛》
與《豐收》不同,小劇場作品《痛》是一部反思戰爭與和平、壓迫與自由、生存與毀滅的意識流作品。在作品簡介中,編導引用了兩位波蘭著名詩人的經典詩句,一句是來自波蘭文學家亞當·密茨凱維奇的詩劇《先人祭》第二部中的經典句,“未曾嘗過苦痛的人,無從體會天堂的歡愉”;另一句來自于波蘭詩人亞采克·別列津,“讓苦艾酒比艾草更苦,讓愛變得沉默而無家可歸,讓自由繼續受到危害,真理——遙遠而現實的土地”。透過詩句,我們看到作品以舞者的身體感受為核心,在表現一種“痛”的文化的同時,也充滿了反抗精神,一種埋藏在波蘭人身體中“苦痛”的民族精神。在作品開始,演員與觀眾由一條粼粼發光的“小河”隔離開來,他們的出現配合著自身發出的鳥鳴聲與樹葉的摩擦聲營造了一個黑暗森林的環境,甚至于無法看清舞臺上有幾重人影。伴隨著隱隱能夠聽到的女孩不停的喃喃聲,一個去性別化形象的演員潛入舞臺,怪異的動作給人以虛無的生命存在形式之感,隨之而來打破寂靜的是一串汽車啟動聲,一種由聲音感受帶來的“聲效蒙太奇”將場景迅速切換。演員們古怪而晦澀的動作語匯,穿梭的人影,陰暗的燈光,空曠而怪異的聲音藝術,共同將舞臺營造成一個幽靈狂歡的土壤。
正如作品的名字,它想要滲透給觀眾的是我們必須自我承受無法與人言說的感受,有時縈繞不散,有時震蕩劇烈,它像碉堡一樣矗立在那兒,你去搗毀,它先坍塌,隨即又形成更加堅固的壁壘。幾次下來,意志全無。作品基于《先人祭》的原著,祭祀的森林、唱著傳統歌謠的孩子、朗讀的女孩、幽靈古斯塔夫……這些形象像一個個鮮明的符號將碎片式的故事重組起來,提醒著我們“痛苦”從不曾遠離,美好亦緊隨其后。當女孩在“痛苦”的折磨中投降,喃喃的朗讀聲變為了純凈的清唱,一種“white voice”
White voice:一種傳統的演唱風格,來自東歐。——維基百科風格的波蘭歌謠充斥了整個劇場。而原本用來阻隔空間的“粼粼發光的小河”此時成為“回憶之河”,演員一一蹚進小河,體會“痛”之外的美好。作品傳達出這樣一種哲學上的思辨:當你認識到痛苦的存在是不可違背的,只有靠著意識的支撐試著與它相處,它反而變乖,與你共同生長起來;當你獲得片刻安寧,它又以更加強烈的方式卷土重來,頭痛、心痛、失戀的傷痛、生產的陣痛……從肉體到精神,作品也許就是要讓你“看”到這些痛,體會它,并試著解讀它。正是這種真實的“痛”構筑了作品的精神內核,讓經歷過痛苦后溫暖人心的力量陡然高亮,這種獨特的“交叉剪輯”如同一次理性的“治療”,通過一支“長鏡頭”使痛與醒的影像不斷重疊、合并,給這次身體和心靈與之前任何一次“談判”內容并無二致的交流賦予了絕對嶄新的含義。
三、在生死間——《往事如煙》
初聽“往事如煙”這一類作品的名字會下意識認為作品表達的是一種情緒或是寄情于人、物的某種情感抒發,直到走入劇場才明白編導為觀眾拋出了幾個可能沒有辦法解答的問題:在人生遇到的無數挑戰中,我們時常發現某一人的死亡、其他人的死亡對我們到底有何分量;我們,作為個人,我們,生存在社會環境下,這兩種角度的交叉誘導著我們去問另一個問題——我們,活著的人,能對死亡有什么了解呢?作品仍是由大量的即興開始,我們試著通過即興舞蹈的方式去解讀作品的概念:無論是生活還是舞蹈,人人都擁有屬于自己的方式,林林總總。作品通篇用“重復”的表現手段自始至終“重復”著每一個普通生命的每一天,醒來,離開床,去工作,吃,喝,休息,無聊,娛樂自己;合得來,在一起,合不來,又分開;出生,成長,孕育生命,變老,死亡。舞臺上的故事是世界上發生的千萬故事中的一個——結局總是相同,不必猜想,我們都知道這結局是什么。在作品中段,當生命戛然而止有人離開時,便有了“兩條路”。一條是深陷于痛苦中無法走出去的路,另一條則是繼續投入到以往盲目機械生活中的路。作品與觀眾探討了生死之間的命題、黑白相對的極端色彩,當大量的舞段重復了三次時,鮮活的生命與冰冷的尸體呈現在同一個畫面里,我們才開始思考:我們對死到底了解多少?
我們在作品中看到了“每天”,一個我們都擁有卻不會留意的“每一天”,然而創作者現在讓我們必須仔仔細細地看看,在這些“每天”里,我們到底做了什么。如果可以回想人生中過去的每一天,也許會發現那里什么都沒有,每分每秒凝聚成了所有時刻的總和。當我們進一步來考察我們的生活時,會看到這些時刻收尾相接在一起,形成一個不斷展現出來的鏈條,即是人生。人們在循規蹈矩的重復中呼吸著、經歷著,常常忽略生與死之間的界限,但事實上我們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這個界限的邊緣中行走。作品為我們營造了一個看不見的社會,它既沒有任何形式,也不會為任何人的離去而改變,至少不像我們所理解的改變那樣改變。在這個看不見的社會中,生命一直在運動,它最大的特點就是流動,它的形式一定先是生存,然后死亡,這也是人類思考的終極命題,是文學戲劇永恒的主題。對死亡的理解往往體現出不同個體對生命的不同理解,通常我們將它視為生命的敵人,而作品卻在另一個方面思考,它是否也可以成為我們的盟友——如果我們看到一個生命暗淡的時刻,會不會明白自己應該怎么變得光彩照人,然后再變得晶瑩剔透,最后又回到日常的平凡中去。散場時翻看劇院為觀眾設計的小書簽才知道作品的名字還有另一個翻譯版本:《隨風而不散》,而它的原名是Niech [AKz·]ywi grzebi umarych,朋友查閱字典后得知,直譯為“活著的他死了”。
四、結 語
波蘭舞蹈劇場的三個作品如同來自中歐平原的三卷羊皮書,“魔法師”將日常生活和神話深層意義之間的思辨記錄在紙張中,把永恒不變的真理和時時在變的日常世界擰到一塊,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窺見那些已然滲透到我們日常世界里但又為我們正常感官所忽略的看不見的世界。在這之中,劇場由“魔法師”之手變作可塑造的物質材料,他在恒定的、不變的空間里為我們建立了一個可以互相溝通的園地。觀眾乘坐著時間和空間搭載的“記憶方舟”,時而與奧德賽一起站在尖端窄小的利刃之下,連空氣都像是山一般橫亙在舞臺中央;時而又在人類精神漫長而黑暗的隧道中體會“痛苦”,艱難辨認著這團命運之霧中那些精神孤絕的單獨者;或是“看見死亡”,看見這個世界由喧囂退到靜止和靜默。三個作品平行羅列,每一個作品結束之時仿佛又是下一個作品的開始,讓觀眾從神話、身體、心靈與社會中意識到平靜之下四處充溢的戲劇矛盾。“魔法師”向我們擲出了一個看似混沌無比卻又清晰可見的疑問:當我們以為看透一切時,我們是否依舊看不到自己;在我們急于向這個世界憤怒地呼喊時,我們是否忘卻了自己也并非出淤泥而不染……
[參 考 文 獻]
[1] [德] 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M].潘 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186.
[2] 荷 馬.奧德賽[M].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3] [德]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M].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4] [德]阿拉爾德·韋爾策.社會記憶:歷史、回憶、傳承[M].季 斌,王立君,白錫堃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5] 解曉毅.希臘歷史上的“東方化時代”初探[D].西南大學,2006.
[6] 程志敏.荷馬史詩導讀[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7] 陳中梅.荷馬的啟示:從命運觀到認識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8] 楊周翰,吳達元,趙夢蕤.歐洲文學史(上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9] 楊 烈.世界文學史話[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
(責任編輯:劉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