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查爾斯·羅森(Charles Rosen)的《古典風格:海頓、莫扎特、貝多芬》(The Classical Style: Haydn, Mozart, Beethoven,以下簡稱《古典風格》)是西方論述古典音樂風格最杰出的論著之一。本文探究《古典風格》的學術立場和視野方法,進一步思考對中國西方音樂研究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查爾斯·羅森;《古典風格》;音樂學;西方音樂
[中圖分類號]J63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18)08-0076-03
一、《古典風格》的立場與動機
查爾斯·羅森在《古典風格》第一版的前言中寫道:“筆者并不想對古典時期的音樂進行全面綜述,只是想對該時期的音樂語言進行一番描述。……筆者力圖重新恢復古典風格仍具自由生命力的某種感覺。筆者的論述范圍只涉及古典時期的三位大師,因為筆者秉承一種似乎過時的立場:必須以這三位大師的成就為標準,才能最好地界定這一時期的音樂。”[1] 這段話清晰地表達了羅森寫作《古典風格》的立場與動機。
羅森稱自己的立場似乎是“過時”(Old-fashioned)的,表明他對當時學術傳統與研究前沿有深刻的認識。“必須以這三位大師的成就為標準,才能最好地界定這一時期的音樂。”這一立場在當時引發不少爭議,一派學者認為僅以個別作曲家的音樂創作去界定某一時期的音樂風格,這樣片面的論述方式不能客觀真實地反映歷史的整體風貌。羅森在成書20年后的補充前言中說道“指責我錯誤地遺漏了所有的小人物,這一指責從某種角度來看是公正的”。[2]羅森在這篇補充前言中再一次闡述了他的立場觀點:“學者希望判斷一個時代的個人和事件是否被記憶之前,應該重建這個時代的原處混雜圖景,最終從中挖掘不該被遺忘的作品、作曲家。這類學者無法體現所有往昔行為的全部豐富性。他必須發明一種個人化的選擇體系,很有可能比傳統的選擇更加主觀武斷、更加模糊混亂。”[3]他認為音樂歷史的敘事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必須是學者個人的主觀選擇。羅森認為只有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最優越的作品才能展現“古典風格”的精神,“古典風格”不僅綜合了當時音樂藝術的可能性,而且也是往昔傳統遺產的純化體現[4]。這也是為什么羅森在《古典風格》中重點關注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而不太重視同時期其他作曲家的原因。
羅森寫作《古典風格》的立場本質與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關于藝術的美學立場相似,即“美的藝術必定是看作天才的藝術”[5]。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解釋“天才”就是給藝術提供規則的才能(天賦),是產生出不能為之提供任何確定規則的那種東西的才能,而不是對于可以按照某種規則來學習的東西的熟巧的素質,無論何種藝術都有其自身的先行規則,正是這些藝術規則確定了這門藝術被表象的可能。對于美的藝術作品的審美判斷并不能通這些藝術自身的先行規則推導出來。所以美的藝術規則不能先行產生,而沒有先行規則的作品就絕對不能被稱之為藝術,那么就需要天才給藝術提供規則,也就是說美的藝術只有作為天才的作品才有可能。
羅森力圖“重新恢復古典風格仍具自由生命力的某種感覺。”他使用了“恢復”(restore)一詞,意指當時人們對古典藝術梳理總結的原則并不能完全地展現他心目中古典風格中的精神。正如他在導論中指出人們在運用傳統音樂分析方法時存在的局限,例如對奏鳴曲式的誤讀,奏鳴曲式的是音樂理論家從眾多古典時期音樂作品中找尋共同的形式規律,這種歸納總結式的方法反映的是該時期音樂創作的普遍情況,但是盲目地使用這種分析方法容易混淆了不同的音樂風格,特別是大作曲家(great composer)與平庸作曲家(minor composer)的音樂風格,并將前者的音樂平庸化。
二、音樂分析與文字表述
康德將大作曲家與平庸作曲家之間的創作差異歸結于天賦,羅森則通過音樂分析,用文字表述出大作曲家與平庸作曲家之間的差異。
羅森認為在“古典風格”之前的平庸作曲家只能在戲劇性與形式感、表現性與流暢感之間做選擇,無法做到兩者兼得。而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三位大師的音樂中戲劇性效果同時兼具震撼感和邏輯性,表現性和流暢感兼得。例如在《古典風格》的卷三部分,羅森通過分析比較海頓與卡爾·菲利普·艾瑪努埃爾·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音樂作品中非常規調性(假調性)開始的手法,以展示海頓音樂創作的偉大性。
羅森選擇了巴赫的《F大調第五首奏鳴曲》與海頓的《D大調第62號交響曲》進行比較,這兩部作品在同一時期創作,都是從非主調性開始。巴赫的《F大調奏鳴曲》樂曲開始的假調性是c小調,發動模進后在第3小節開始主調F大調,在第七小節出現假調性的“回響”(echo)。
相比于巴赫,羅森認為海頓的假調性創作手法更深刻(更困惑、更穩定),更“困惑”是因為《D大調第62號交響曲》開始的兩小節無法確定任何的調性,直到第三小節才給出明確的e小調暗示。更“穩定”是因為從假調性到主調性之間的過程更邏輯,不僅僅是簡單的模進,而是以建立在主題樂思的發展基礎上,所以在第七小節,當真正的D大調到來時并不突兀。從宏觀角度來看,海頓在《D大調第62號交響曲》的假調性設計是從整個作品考慮,構建在更寬廣的尺度上,由于之前的樂章使用D大調, D大調的功能在回蕩,當經過假調性后真正的調性出現時效果會更加強烈。
羅森的分析指出海頓的假調性創作手法無論是宏觀還是微觀都更為精致,展現了“古典風格”的優越性。
《古典風格》的立場與音樂表述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在羅森個人主觀傾向的背后是他深刻細致的音樂分析作為支撐。羅森的音樂分析從不脫離聽覺感受和實際的曲譜觀察,羅森的文字表述是結合了歷史語境、審美感受和音樂分析的音樂批評。
三、《古典風格》的啟示
《古典風格》出版至今逾六十年,對西方學界產生深遠影響。對我國當代的西方音樂研究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20世紀80年代,約瑟夫·科爾曼(Joseph Kerman)對歐美音樂學發展進行反思,他的思想對當代歐美音樂學發展產生重要影響。科爾曼認為音樂學研究應該擺脫實證主義的傳統,將審美體驗和批評融入音樂學的研究取向之中,《古典風格》正是他所推崇的榜樣和理想。科爾曼在《沉思音樂——挑戰音樂學》中表示:“正是羅森給出了最具影響的模式,以使美國音樂學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慢慢地謹慎轉向批評。……《古典風格》成了拓展視野、鼓勵冒險、驅逐迷霧、提升抱負的那類研究。”[6] 如果說科爾曼的理念為后來的學者指明了方向,羅森的《古典風格》則以實踐為當時的研究者研究提供范式。
對于我國的西方音樂研究而言,《古典風格》作為榜樣為我國學者展現了一部經典著作應具有的品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西方音樂研究開始認識和吸收西方音樂研究的學術傳統和前沿走向,整體研究水平不斷提升,優質的研究成果不斷出現。但另一方面,不少急功近利的研究者盲目套用跨學科的研究方式,導致出現不少學術泡沫,這類研究簡單地借用或套用其他學科方法,將音樂之外其他的“文化論述”移入音樂藝術探究的語境之中,這類研究嘩眾取寵而深度不足。例如近年“西方音樂研究的中國視野”是學術熱點話題之一,在學界引起了巨大的爭議。國內不少學者提出了如“中國視野”“中國視角”等研究視角的設想,但至今未見深刻的研究成果出現。此類“中國視野”的研究設想也許受到了于潤洋先生《西方音樂史學科在中國的未來之路》的啟發,“作為具有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東方異族研究者,不是沒有可能從不同的文化角度提出某些‘身在廬山中’的西方人自己可能并沒有完全意識到的某些特質”。 [7]許多研究者將于潤洋的這句話看作是學術方向的指路明燈,卻忽略了提高研究質量的基礎是對研究對象做真正認真、深入的考察和研究。[BW(S(S,,)]
《古典風格》作為榜樣展示了一部經典著所具有的品質,寬闊的視野、扎實的基本功和鮮明的個性。它的寫作方式隨意卻邏輯嚴謹,看似片面武斷的觀點讓人腦洞大開,在前人積累的無數研究成果面前高見不斷。真正支撐這一切的是豐富的音樂歷史知識與音樂理論知識,在海量的音樂作品當中梳理出自己獨特且深刻的思考與洞見。
[參 考 文 獻]
[1]查爾斯·羅森.古典風格:海頓、莫扎特、貝多芬[M].楊燕迪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XI.
[2]查爾斯·羅森.古典風格:海頓、莫扎特、貝多芬[M].楊燕迪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XVI.
[3] 查爾斯·羅森.古典風格:海頓、莫扎特、貝多芬[M].楊燕迪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XVI.
[4] 查爾斯·羅森.古典風格:海頓、莫扎特、貝多芬[M].楊燕迪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23.
[5] 康德.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50.
[6]約瑟夫·克爾曼.沉思音樂:挑戰音樂學[M].朱丹丹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8:135.
[7]于潤洋.西方音樂史學科在中國的未來之路[J].音樂研究,2013(03).
[8] 黃宗權.穿透“古典”音樂風格迷霧的智慧之光——評《古典風格:海頓、莫扎特、貝多芬》[J].音樂研究,2017(01).
[9] 楊燕迪.查爾斯·羅森的音樂分析批評理路——《古典風格》中譯本導讀[J].音樂藝術,2016(01).
[10] 楊燕迪.奇人奇書——查爾斯·羅森《古典風格》中譯者序[J].鋼琴藝術,2014(11).
[11] 于潤洋.西方音樂史學科在中國的未來之路[J].音樂研究,2013(03).
[12] Charles Rosen.The Classical Style: Haydn, Mozart, Beethoven [M].Norton Company. New York, 1998.
[13] Stanley Sadie.“Charles Rose”.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London,2001.
(責任編輯:張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