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桃洲
當代英國學者克里斯·巴克在其概論性著作《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中,將文化研究的“場域”確定為“主體性與身份問題”“民族、種族和國家”“電視、文本和受眾”“數字媒體文化”“文化空間和城市地方”等方面。按照普遍看法,這些場域是由文化研究的代表人物理查·霍加特、雷蒙·威廉斯、斯圖亞特·霍爾等開辟的,相關理論家還有瓦爾特·本雅明、西奧多·阿多諾、尤爾根·哈貝馬斯、羅蘭·巴特等。不過,在筆者看來,美國經濟學家托·本·凡勃倫(一八五七至一九二九)一定程度上可被視為文化研究的先驅。盡管在眾多關于文化研究的脈絡梳理與理論闡釋中,鮮有將他與文化研究聯系起來的,然而,在深入研讀凡勃倫的著作后不難發現,他的理論逸出了經濟學范疇,而具有把經濟學與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等進行雜糅的綜合素質,應該能夠為當下漸漸陷入同質化、模式化困境的文化研究提供多個向度的啟示和借鏡。
凡勃倫的理論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西方學界曾經風靡一時,他的代表作《有閑階級論》上世紀六十年代被“批判性”地引進,但并未引起太多關注;近年來隨著《有閑階級論》再版及他的《企業論》《科學在現代文明中的地位》等著作中譯本的相繼推出,國內研究界甚至普通讀者對之產生了不小的興趣。目前人們對凡勃倫的興趣和討論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從純然的經濟學理論的角度,探討凡勃倫作為制度經濟學創始人的地位,及其經濟學理論的內涵與價值;二是參照所謂“凡勃倫效應”(即“商品價格定得越高,越能受到消費者的青睞”),著眼于現實生活中的各種大眾消費現象,分析某種特定的商業心理、模式乃至營銷策略。
倘若從更開闊的視野來看,顯然還可以對凡勃倫的理論和著作進行更多層面的解讀。他在一百多年前做出的很多描述和論斷,仿佛就是針對今天的情形:“所謂生活水準,本質上是一種習慣。它是對某些刺激發生反應時一種習以為常的標準和方式。從一個已經習以為常的水準退卻時的困難,是打破一個已經形成的習慣時的困難”;“如果經濟方面的考慮參與了美感的構成,它是作為對于某一目的的適應性的暗示或表現,是作為對生活過程顯然能有所幫助的東西而參與的”;“作業本能的傾向,可能在很大程度上被向往光榮的有閑和避免粗鄙的勞動這些具有更加直接的拘束力的動機所掩蓋,因此只能在一種偽裝的形態下出現;例如‘社交義務,半藝術性或半學術性的研究……玩紙牌、劃船、打高爾夫球以及其他種種娛樂的精通等等,都是這類表現”……(以上引文均出自《有閑階級論》)這些論述揭示了現代人生活形態的隱秘而細微的層面,其討論的范圍和展開分析的“路數”,分明近乎如今已然占據學術主導地位的文化研究,當然并不僅僅限于消費文化。
那么,凡勃倫的理論對于當下文化研究的啟示何在呢?筆者以為,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凡勃倫不愧為制度經濟學的創始人,其理論重心在于突出人類經濟生活中的“制度”因素。這與某些文化研究的意識形態關切有著表面的相似。不過凡勃倫所謂的“制度”有別于一般意義上帶有剛性色彩的外在的制度,他更留意制度的“內在”層面和非強制性的特點,他眼里的制度是人類在長期“無意識”作用下逐漸形成的某種思想、習慣,是諸多能夠令人類進行自我規訓、自發遵循的共同準則。與其說凡勃倫意在挖掘促成人類行為的經濟動因,不如說他更注重探究經濟介入人類生活后的象征效應,這種效應或影響力往往是無形的,有點類似于布爾迪厄所說的“象征資本”。基于此,凡勃倫在其著作里考察了現代社會中因經濟滲透而產生的某些根深蒂固的“積習”(Habitus),如何牢牢控制了人類的言行舉止,確立了人類從事各類行業的規則,塑造了人與人的關系乃至社會的基本面貌。雖然凡勃倫過分強調人類本能在“制度”生成中的作用,不免有些偏頗,但他既能細致入微地洞悉現代經濟生活的內在,又能夠從宏觀上把握人類生活的結構性變遷,因而他的理論與分析,比時下一些文化研究對身份、種族的泛泛討論,顯得更為深透。
其次,凡勃倫的理論表述大多圍繞“人”來展開,處處可見“人”的蹤影。它們關注經濟制度變遷下人類的現代處境、人在社會生活中的位置以及不同階層人群的生活方式、習性和態度。相較而言,當前的很多理論研究特別是文化研究,易于滑入抽象而枯燥的理論玄想,或懸空的理論推導與思辨,在那些布滿格言、原理和數據的分析中,“人”被淹沒了,當然也就看不出人的性情和對人的關懷。這正是當代學者渠敬東所抵制的“方法主義”,在他看來,“方法主義沒有獨立的人生經驗和認識觀念”,從而導致研究中“學問與生活的分離”,而消除這一弊端的關鍵,在于研究者去理解“構建生活的結構機制”,具備“感同身受的能力”(渠敬東:《破除“方法主義”迷信——中國學術自立的出路》,《文化縱橫》二0一六年四月刊)。從人的角度出發,凡勃倫批評了正統經濟學所依賴的快樂主義心理學基礎:“快樂主義關于人的觀念是把他當作一個閃電般計算快樂與痛苦的計算器,他像一個追求快樂的同質小球一樣搖擺著,外界的刺激使他擺動……快樂主義的個人不是精神上的一種原動力。”(《為什么經濟學還不是一門進化科學?》)他入木三分地剖析了已成“制度”的種種習性(愛好或趣味),給人類自身帶來的異化:“我們對一切社會革新會本能地抱著反感并加以排斥,這種觀念當中含有的一個最初的、最輕率的因素,就是這類事物在本質上是庸俗的這一感覺。”(《有閑階級論》)其間隱含的批判和反思意識,有別于某些文化研究看似中性、實則趨于刻板的論述和判斷。而凡勃倫理論對“人”的凸顯,對抽空了人之血肉和感知的文化研究無疑是一種警醒。
再次,從理論切入點來說,凡勃倫重視人類生活的物化形態和物質屬性,他善于透過器具、物品、場所等人類文化的載體,剖析其背后那些支配人類行為的微妙心理,解釋寄寓其中的豐富內涵。比如,他的《有閑階級論》在探討“金錢的愛好準則”時,以湯匙為例,指出雖然手工銀匙不及機制鋁匙實用,但由于前者所用材料的價值高于后者,加上由此給人帶來的“榮譽性”,所以二者獲得了不一樣的審美價值。這實則是“明顯浪費”的心理使然。與此類似的還有家具、住宅的消費,草地、公園的布置以及一些“寵物”如鳥、貓、狗、馬等的馴養。凡勃倫寫道:“鳥在馴化動物中是屬于榮譽性一類的,它之所以能夠在這一類占一席地,完全是由于它的非生產性質。”在這點上,凡勃倫的分析與海德格爾式的對“物”的形而上沉思不同,有著更具體的現實指向。
可以看到,近年來國內學界從物質文化角度研究文學、歷史及社會文化現象,推出了一些值得矚目的學術成果。如揚之水的研究,由對“名物”的“考古”而進入中國古代文學、藝術、歷史的細部,呈現了一番別樣的物與人及文化的風貌,拓展了相關研究的視域和方法;汪民安的《論家用電器》以細膩的筆觸勾畫了使用數種家用電器的個體日常經驗,并展開了對于“物”“自身的特定命運”的思考,“試圖通過記錄這些電器經驗來記錄這個時代”。此外,前幾年我自己針對酒吧、咖啡館、服飾之類所做的“大眾文化研究”,在思路上似與凡勃倫的理論有相通之處,但論述的深度和對問題關聯域的把握,還有待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