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湖南省博物館辦了個展覽,取名《東方既白——春秋戰國文物大聯展》。山西省博物院的展覽也以春秋戰國的文物為主,題目叫《爭鋒——晉楚文明特展》。這兩個展覽有什么不同,大家不妨比較一下。我理解,后一個展覽要突出的是晉、楚二國。春秋時期,晉、楚是一南一北兩大國,一個是黃河流域的大國,一個是長江流域的大國,晉楚爭霸是這段歷史的重頭戲,最能體現中國歷史的南北對抗。
從長沙回來,孫慶偉老師給我打電話,向我轉達山西省博物院的邀請。他說,你是山西人,對山西很有感情,當研究生時就寫楚國銅器,你去講幾句話,最合適。我說,我很想看這個展覽,但講話是個思想負擔,不準備,不敢講,時間太短,又來不及準備,這里只能就展覽主題,講點粗線條的東西。
首先,看這個展覽,我們要有點時間概念。
現在,大家到賓館大堂辦入住,墻上掛著一大堆鐘。這些鐘是干什么用的?是表示世界各大城市的時間,供你對表。春秋戰國,各國記各國的事,頭緒紛繁,彼此有出入,只有通過“對表”,才有統一的時間表,好像看電視新聞,世界各地有什么大事,“天涯共此時”。
什么叫春秋?什么叫戰國?史學界有不同理解。我不想拿這些互相矛盾的說法折磨大家,只想講一下通常使用的概念。
我們都知道,司馬遷講這段歷史,他有兩個年表,一個是《十二諸侯年表》,一個是《六國年表》。這兩個年表都是參考各國史料,通過“對表”,整合在一起。前者以周、魯的紀年為經,其他十二國的紀年為緯,始于共和元年(前八四一年),終于周敬王卒年(前四七七年)。后者以周、秦的紀年為經,其他六國的紀年為緯,始于周元王元年(前四七六年),終于秦二世三年(前二0七年)。
這兩個年表,前八四一至前七七一年屬于西周晚期,前七七。至前二二二年屬于東周史,前二二一至前二0七年屬于秦代史。東周史分前后兩段,前一段是春秋史,后一段是戰國史。
春秋本指《魯春秋》涉及的年代,始于隱公元年(前七二二年),終于哀公十六年(前四七九年),但隱公元年距平王東遷,前面還有四十八年,哀公十六年距周元王元年,后面還有兩年。
戰國多指《六國年表》涉及的年代,始于前四七六年,終于前二二一年,但前二五五年,秦取西周,前二四九年,秦取東周(案:這里的西周、東周是指前三六七年從周王室分裂出的兩個小國),周亡距秦代還有二十八年。
廣義的東周史是在狹義的春秋史前面加四十八年,后面加兩年,并在狹義的戰國史后面加二十八年。只有加上這七十八年,才能同前面的西周史和后面的秦代史銜接起來。
春秋五霸,見《荀子·王霸》。荀子以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句踐為春秋五霸。前三霸是春秋中期的霸,后兩霸是春秋晚期的霸,春秋早期沒有霸。這是最早的說法。唐宋以來,有不同人選,沒必要多講。這里,我想強調一下,一部東周史,晉楚爭霸,主要是春秋中晚期的事。
春秋早期,鄭、虢爭政,其實是王畿內的杯中風波,他們是王朝卿士(案:嚴格講,鄭國、虢國都不是諸侯,因此它們的國也不是諸侯國那樣的國),窩里斗。鄭國與宋、衛等國沖突,也談不上爭霸。當時的大國是秦、晉、齊、楚。
春秋中期,齊桓公存邢救衛,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固然可以叫霸。但齊桓公的霸,只是稱霸,不是爭霸。真正可以稱為爭霸的,主要是齊桓公死后的晉楚爭霸。晉楚三戰,城濮之戰(前六三二年)是晉文公和楚成王之間的大戰(晉勝),邲之戰(前五九七年)是楚莊王與晉景公之問的大戰(楚勝),鄢陵之戰(前五七五年)是晉厲公與楚共王之間的大戰(晉勝),這才是標志性事件。
春秋晚期,吳楚之爭和吳越之爭,驚心動魄,極具戲劇性和文學性(伍子胥幫吳王闔間伐楚入郢和句踐臥薪嘗膽、報仇雪恥的故事實在太傳奇,難怪會成為中國文學傳唱不絕的主題),但與晉楚之爭沒法比。即使到了春秋晚期,晉、楚仍然是超級大國。
據《左傳》昭公五年,晉有四十九縣,每縣出長轂百乘,戰車數量可達四千九百乘。而《左傳》昭公十二年說,楚國光陳、蔡、不羹(不羹包括東不羹、西不羹),“賦各千乘”,如果按三個縣算,可出兵車三千乘,如果按四個縣算,可出兵車四千乘,全部兵車,當在四千九百乘之上。
這里,戰車四千九百乘是個什么概念?《孫子·作戰》說,“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四千九百乘,按戰車兩千乘配十萬人計算,兵員當為二十四萬五千人。
戰國初期,北方,魏最強,南方,楚最強,仍承其余緒。
其次,看這個展覽,我們要有點空間概念。
我國古代,中國與四國(東南西北四國)相對,沒有中國,就沒有四國,沒有四國,也沒有中國。
司馬遷的《十二諸侯年表》,其實是西周以來十四個國家的年表。這十四國,不能代表全部,只不過是司馬遷所見史料中比較重要的國家,特別是《春秋經》中比較重要的國家。周是天下共主,除去周,有魯、齊、晉、秦、楚、宋、衛、陳、蔡、曹、鄭、燕、吳,都是西周就有,東周也還在的國家。
齊、魯、晉、衛、燕是周初封建的五大諸侯國。齊、魯封在夷地,晉封在夏地,衛、燕封在商地,最重要。曹、宋、陳、蔡,不能與之相比。秦是周孝王時才有,鄭是周宣王時才有。吳、楚處于邊緣。
兩周之際,史料闕佚,很多事件和年代關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清華楚簡《系年》前四章恰好講這一段。簡文第一章講西周衰亡,衰亡是從厲、宣二王開始。簡文第二章講幽王之死和晉、鄭、楚始大。幽王在位僅八年。他死后,形成二王并立。東方的王是幽王的弟弟余臣,由諸侯大臣立于虢,西方的王是躲在申地的太子宜臼。第二年,即王位空缺的幽王九年,諸侯大臣無法朝周,晉文侯把太子宜臼從少鄂接回來,立于京師(鎬京),三年后才送他去成周。后來,晉文侯把虢公翰立的攜惠王殺掉,勢力擴大到京師。這是講晉國始大。接下來講鄭國始大。鄭國始大是從鄭武公開始。東遷后,鄭武公是王朝卿士。成周以西、京師以東歸晉文侯管,東方的諸侯要聽鄭武公的號令。接下來講楚國始大。楚國始大是從楚文王開辟漢陽之地開始。簡文第三章講周室東遷,秦仲(當指秦襄公)伐戎繼周,收復周土,為周人守陵,秦國始大。簡文第四章講衛國始封、赤狄滅衛和衛國東遷。以前我們只知道狄滅邢、衛,不知道是哪支狄人所滅,讀了簡文才知道,是留吁王干的。留吁在屯留(李零:《讀簡筆記:清華楚簡(系年)第一至四章》,收入李守奎主編《清華簡(系年)與古史新探》,上海中西書局二0一六年版,38—54頁)。平王東遷,秦襄公護送之,晉文侯、鄭武公安定之,有勤王之功。晉、鄭、秦、楚是借此機會,乘勢崛起,這是東周的序幕。衛國的滅亡是東周戎禍的標志。
古人說,平王東遷,“晉、鄭焉依”,《左傳》隱公六年引周桓公語這樣講,《國語-周語中》引富辰語作“晉、鄭是依”。晉、鄭離周天子最近,對拱衛周室最重要。但后來,鄭國日衰,晉國日強。
整個春秋時期,秦僻處雍州,忙于伐西戎。文、憲、出、武四公住在寶雞,德公住在鳳翔。秦人在鳳翔,一住就是二百九十四年,直到前三八三年,秦獻公才遷都櫟陽。戰國中期以前,灃鎬以東和洛水以東,秦的勢力一直受到晉的遏制。周人的背后,晉才是靠山。楚人北上,而始終不能得志者,就是因為有晉。中原諸夏,夾在晉、楚之問,是南北對抗的中間地帶。南北對抗,主要是晉、楚對抗。
春秋晚期,鄭、衛、曹、宋、陳、蔡,孔子周游列國經過的國家,都已淪為小國。他想上晉國,被子路攔阻;想去楚國,葉公嫌他年齡大。當時的大國是孔子想去卻沒有去成的這兩個國家。
戰國時期,三晉居中,把周天子的地盤圍在韓地之中。齊在東,秦在西,燕在北,楚在南,又把三晉包裹在當中。中心有中心的壞處,邊緣有邊緣的好處。當時有很多縱橫家,如蘇秦、張儀者流,大講合縱連橫。合縱是南北聯合,對六國有利;連橫是東西聯合,對秦有利。晉、楚對抗對秦最有利。秦取天下是橫向取天下。它是沿渭水,東出崤函,好像一把利劍,刺穿一道道南北屏障,先滅兩周,次取三晉,南下滅楚,北上滅燕,最后滅齊。誰笑到最后?不是三晉,不是楚,而是僻處雍州的秦。
城濮之戰,楚國來勢洶洶,晉文公猶豫不決,咎犯勸他下決心,與楚決戰。他有一句名言:“戰也!戰而捷,必得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無害也。”(《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表里山河”是講晉國的地理優勢。
晉國,地形很特殊,疆域四至,天造地設,不是人為劃出來的。它不僅三面環山(東有太行山,南有中條山,西有管涔山和呂梁山),兩面臨河(黃河從它的西邊和南邊流過),而且中間也有山(北有恒山、五臺山、系舟山,南有太岳山),進可攻,退可守,好像天然的堡壘。
當然,我說山西像堡壘,并不等于說,它是完全封閉,自個兒把自個兒關在里面,根本不跟外面來往。它的山有很多山口(如太行八陘),河有很多渡口(如茅津渡、大禹渡、風陵渡、廟前渡、蒲津渡、龍門渡)。各個出口外多通都大邑,東有邯鄲、鄴城、安陽,南有洛陽、三門峽,很多大戰都是在外面打。
晉之封,在成王時,初封在唐,后來叫晉。唐在哪兒,目前有爭論。但唐、虞、夏都在山西,沒問題。叔虞之封,見《左傳》定公四年。“啟以夏政,疆以戎索”,是說用夏人的辦法治民,用狄人的辦法治土。叔虞從陜西來,外來戶,當地土著是夏人和狄人。他得用當地的辦法治理當地人,所謂“走胡地,隨胡理”,“禹入裸國,亦裸而游”。
夏人,其實包括唐人和虞人。《尚書》的《堯典》等篇,古人只叫《夏書》,不叫《虞夏書》或《唐虞夏書》(顧頡剛、劉起紆:《尚書校釋譯論》)。《堯典》等篇講堯、舜、禹禪讓,堯、舜、禹是三個人。他們仨讓來讓去,不是朝代更替。周人接收夏地,有唐、虞、夏三種遺民。唐人祁姓,虞人姚姓,夏人姒姓,都是西周賜的姓。當時有此三族,皆屬夏遺民。叔虞封唐,其實是封于夏地。比如晉六卿,最初范氏最強。范氏也叫士氏和隨氏,就是唐人。唐人去了陜西,叫唐杜氏,范氏就是從陜西回歸的唐杜氏。堯的傳說,在河北也很流行,如河北的行唐縣和隆堯縣,這兩個縣名就與堯的傳說有關。
狄人,分赤狄、白狄。白狄姬姓,活動范圍偏北。赤狄媿姓,活動范圍偏南。晉文公的媽媽是狐姬,狐姬出大戎,大戎是白狄的一支。他流亡中的妻子是季隗(即季娩),季隗出唐咎如,唐咎如是赤狄的一支。赤狄有所謂懷姓九宗。懷姓九宗是媿姓的九個分支。媿姓是鬼方之后,古書亦作隗姓或歸姓。隗姓是秦漢以來的寫法。懷姓、歸姓都是諧音通假字。懷姓九宗,史籍可考,有馮氏、胡氏、潞氏、洛氏、泉氏、徐氏(可能即徐吾氏)、蒲氏、東山皋落氏、唐咎如氏,最初多在晉南,后來遷往晉東南,如潞氏在潞城,甲氏在武鄉,留吁在屯留(徐吾氏也在屯留),鐸辰在長治。晉滅赤狄,赤狄是滅于晉東南。考古發現,絳縣橫水大墓的傭氏是馮氏,翼城大河口墓地的霸氏是潞氏[關于傭即馮,參看李零《馮伯和畢姬》,收入氏著《待兔軒文存》(說文卷)。關于霸即潞,參看黃錦前、張新俊《說西周金文中的“霸”與“格”——兼論兩周時期霸國的地望》,載《考古與文物》二。一五年第五期。案:霸字或從各,應讀潞。潞,三晉貨幣作(雨+各)。(雨+各)是露的另一種寫法],都是赤狄。說不定哪一天,長治地區也會有重要發現。晉滅潞,罪名之一是潞占了黎國的地盤(《左傳》宣公十五年)。黎城塔坡墓地與潞城潞河墓地是什么關系,今后值得研究。白狄,后來跑到河北,主要活動于滹沱河流域,平山中山王墓是“文革”期間的大發現,大家都知道。行唐故邑遺址是新發現,河北正在發掘。自古胡騎南下,都要走山西。研究晉,絕對離不開戎狄(關于白狄、赤狄的文獻記載和考古發現,我在《太行東西與燕山南北——說京津冀地區及其周邊的古代戎狄》中有詳細討論,該文待刊)。
叔虞封唐后,燮父以下,以晉為號,以翼為都,西周時期的晉晉侯有九代。天馬一曲村墓地正好包含九組晉侯大墓。第一組(M114、M113)是燮父及其夫人墓,第二組(M9、M13)是武侯及其夫人墓,第三組(M6、M7)是成侯及其夫人墓,第四組(M33、M32)是厲侯及其夫人墓,第五組(M91、M92)是靖侯及其夫人墓,第六組(M1、M2)是釐侯及其夫人墓,第七組(M8、M31)是獻侯及其夫人墓,第八組(M64、M62、M63)是穆侯及其夫人、次夫人墓,第九組(M93、M102)是文侯及其夫人墓(《晉世家》的九代晉侯:晉侯燮父、武侯寧族[或本作曼期、曼旗]、成侯服人,未見銘文;厲侯福,相當銘文晉侯焚馬;靖侯宜臼,相當銘文晉侯喜父;侯司徒,相當銘文晉侯對;獻侯籍,相當銘文晉侯蘇和晉侯潢[籍是蘇之訛]。穆侯費王[或本作弗生、聽王],相當銘文晉侯邦父。文侯仇,未見銘文)。這九組墓,除文侯跨著兩周之際,都是西周時期的晉君墓。翼,或說即今翼城縣城南南梁鎮故城村的古城遺址。
東周以來,曲沃代翼是重大事件。曲沃,舊說在聞喜縣,但更大可能在今曲沃,或說即今曲沃縣城西南的古城遺址(馬保舂:《晉國歷史地理研究》,文物出版社二00七年版,148—154頁)。文侯以下六代,很多死于非命,都與曲沃有關,羊舌墓地可能是昭、孝二侯的墓地(孫慶偉:《試論曲沃羊舌墓地的歸屬問題》,載《南方文物》二0一二年第二期,74—76頁)。司馬遷說,曲沃武公代翼后,更號晉武公,“始都晉國”(《史記·晉世家》)。所謂“始都晉國”,是說以翼為都,還住在原來的晉都。前六六八年,獻公都絳(故絳),絳也是一個都城,或說即襄汾西南趙康鎮南的古城遺址。前五八五年,景公遷新田(即新絳),新田是侯馬的平望、臺神和牛村等古城。晉早期都邑當在今翼城、曲沃、襄汾、侯馬一線,大體沿澮水,從東往西轉,最后轉到汾、澮二水交會處。
春秋晚期,六卿專權。六卿是晉國的軍功貴族。太原金勝村的趙卿墓,趙卿就是六卿之一,學者推測,可能即趙簡子鞅。
司馬遷說,晉衰于悼公、昭公時,六卿強,公室卑,范氏、中行氏先亡,智氏次之,前四0三年,趙氏、韓氏、魏氏命為諸侯,前三七六年,三家分晉,遷晉靜公于端氏(《史記·晉世家》)。從此,只有三晉沒有晉。侯馬盟書、溫縣盟書,皆與三晉有關。
西周晉器,與典型的西周銅器沒有太大差別。春秋早中期,晉國銅器與河洛地區的銅器也風格相近。春秋晚期到戰國早期,以侯馬鑄銅遺址為代表的鑄造工藝和藝術風格,不僅影響到后來的三晉銅器,也影響到中原地區的銅器,學者往往把它們歸為一系(高明:《中原地區東周時代青銅禮器研究》,收入《高明學術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一三年版,24—86頁)。此系銅器與燕、齊、秦、楚劃然有別,最能代表中原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