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志遠

一位因車禍而有小腿撕裂傷的病人來門診拆線,傷口復原得相當不錯。拆完線,他要我開一份診斷證明,以便申請保險理賠。于是,我在診斷書上詳細寫明傷口長度、急診縫合的日期與門診復查的次數。
“傷口的長度可不可以寫長一點?我的保險金額是依照傷口長度去算的,我希望你寫‘傷口長度大于10厘米’?!辈∪丝赐晡议_的診斷書,似乎對內容不甚滿意。
“傷口多長,我就只能寫多長,你的傷口長度,頂多只有5厘米。”為了讓他死心,我拿出尺子來量他的傷口長度。
“寫長一點,對你又沒有影響。剛受傷的時候,傷口確實比較長,這幾天愈合之后變短了?!彼煺娴匾詾椋皇窃\斷書上改幾個字那么簡單。
“這是偽造文書,我不做違法的事。你的傷口再怎么縮小,都不可能從10厘米縮成5厘米。很抱歉,我幫不上忙?!?/p>
臨走前,他看看自己的診斷書,似乎又想到什么:“我受傷的那一天,頭部受到撞擊,在觀察室躺了兩個小時,方才離開。你可不可以幫我寫上‘因腦出血而住院觀察’?”
“首先,你沒有做CT,無法診斷是否有腦出血;其次,在觀察室躺兩個小時,并不算住院,我頂多是幫你加注入院與出院的時間分別是幾點幾分,由你的保險公司判斷是否算是住院。”
他還是沒有弄清楚,醫生除了提供醫療服務之外,最多只能忠實呈現病情與治療經過。至于如何解讀,則是保險公司的事,醫生無權過問。
“既然我沒有做CT,你怎么知道我沒有腦出血?”
“如果真的有腦出血,已經過了一個星期,怎么會一點事都沒有?這個話題到此為止?!蔽矣悬c不耐煩。
臨走前,他打了一通電話,說醫生不通情理,甚至擋他財路云云。聽到他這樣抱怨,我只能感到無奈。
有一位老人因為膽結石合并急性膽囊炎,前來就診,經過腹腔鏡手術,順利出院。復診當天,我幫他開了診斷書,并且預約三個月之后的超聲波復檢。
隔了一周,老人由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子陪同,前來掛號。這么快就來復診,我感到相當意外,以為是術后產生了什么不適反應。
“醫生,你上次開的診斷書不對,我要求重開。”
“我幫您看看哪里開錯了?!蔽乙詾槭亲约汗P誤,可能住院或手術的日期寫錯了,害得病人再來醫院一趟。
我把診斷書仔細看了一遍,核對了一次病歷,沒有發現任何錯誤。
“有什么問題嗎?”我說。
“診斷有問題,你只寫膽結石不夠,要幫我改成膽管結石?!崩先藢τ谶@一字之差相當在意。
“膽結石和膽管結石不一樣,你只有膽結石,膽管里沒有結石,所以沒辦法幫你改?!?/p>
膽結石和膽管結石雖然只差一個字,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疾病,治療方式完全不同。
“您好,我是大爺的保險經紀人,大爺申請理賠金,遇到困難,所以,我才來協助他拿診斷書,希望您行個方便?!辈∪松砼缘哪凶?,遞上一張印有某壽險公司的名片。
“我只能依照病人實際的病情開診斷書,沒有的疾病,本來就不能亂寫,要我給你什么方便?”對于無理的要求,我沒有妥協的必要。
“差這一個字,理賠就差快兩萬元,您就不能配合一下嗎?”
我相信,保險經紀人是出于一片好意,想替他的客戶多爭取一點理賠金。
“肺炎與肺癌只差一個字,你覺得兩者差不多嗎?”我揮揮手,請他們離開。雖然我很想幫助病人,但前提是必須合法,所以,我不再多做解釋。
事實上,保險公司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方面他們接受保戶持醫生開的診斷證明來申請理賠;另一方面他們也會調閱病歷,或是請醫生回復相關問題,確定病人沒有詐病,或是醫患之間沒有串通騙保。大部分人在投保時,都會連帶簽署一條同意保險公司調閱病歷的條款,表示為了維護保險公司權益與防止詐騙,保戶必須同意保險公司介入病情的調查。
經常堆滿在我桌上的保險公文,就是這樣來的。
有一個不慎從施工架摔落而斷腿的工人,拿著我開的診斷書,申請傷殘理賠。幾天之后,我就收到保險公司的來文:“請問,病人受傷時是否喝酒?當時的酒精濃度如何?”
一般來說,若不是交通事故,高處墜落的傷員,是不需要檢測酒精濃度的。我只好回復:“依急診病歷記載,當時并無酒精值檢驗數據?!?/p>
過了幾天,又收到來函:“請問為什么沒有酒精檢測記錄?請具體陳述原因?!?/p>
我立刻提筆回文:“病人非交通事故受傷,請貴公司先說明墜樓病人需驗酒精濃度的原因,否則不予回復?!弊源耍kU公司沒有再來函,我也漸漸忘了這件事。
過了幾個月,在門診又遇到這個病人。我提起與保險公司你來我往的經過,他苦笑一下,說:“我到現在還沒有拿到錢,他們說我有喝酒的習慣,懷疑我是喝了酒才摔下來。他們要我‘靜候調查’,這一查就是好幾個月。”
聽完這席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又過了一段時間,因為同樣的案子,我又收到保險公司來函詢問,這次的問題,讓我瞠目結舌:“請問病人是否有自殺傾向?病人的外傷是否有可能為蓄意而非意外?請問病人的殘障狀態為永久性,還是暫時性?”
一時興起,我拿起筆來,洋洋灑灑,回了保險公司一大篇?!安∪藶樾钜膺€是意外受傷,請向檢查單位詢問,醫生無法判定。目前,醫學技術尚無法讓病人的下肢再生,在新科技問世之前,病人為永久性殘障?!北kU公司的問題如此荒謬,我也顧不得公文格式與禮儀,把對方調侃一頓。
之后,我再度遇到病人,距離他受傷已經過了半年。他的理賠金,依然沒有領到,保險公司要求他先在精神科門診檢查三個月,確定沒有自殺傾向,才肯理賠。
或許有詐病騙保的投機分子,也有屢屢被保險公司刁難的可憐人。面對天平的兩端,我不是仲裁者,只能恪遵中道,扮演好見證人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