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宜慶

清華大學南運古籍被日機炸毀,化為紙灰,陳寅恪藏書被偷,改變了治學路徑;潘光旦部分藏書歸去來;張蔭麟忍痛拋藏書……
藏書聚散無常,學人起伏不定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藏書的命運和學者的行蹤皆飄搖不定,透露著和歷史及時代有關的某種內在因緣。
陳寅恪的藏書曾遭四次劫運,分別來自清華園的竊賊、抗戰中的流離顛沛、內戰時賣書以購煤取暖、“文革”時的紅衛兵抄家。
陳寅恪的書劫,即陳寅恪的痛史,這從抗戰期間陳寅恪的遭際和他藏書的命運可窺一斑。
陳寅恪喜歡在幾種常讀的書籍上,將自己平日閱覽時的意見,或者發現的新問題,寫在每頁的書頭,可以說,陳寅恪的很多書凝聚著他研究學問的諸多心血。收藏的書籍或毀于戰火,化為灰燼,或旅途被偷,不翼而飛,對他日后的學術研究工作造成了難以彌補的損失。
1937年11月3日,陳寅恪一家出京,踏上前往長沙臨時大學的漫漫長旅。陳寅恪隨身帶了少量書籍和讀書筆記,而將大量書籍包好托人寄往長沙親戚家,未寄出的則存放在北平朋友家。由于交通不便和當時戰事不斷,在陳寅恪抵達長沙的時候,這批書籍還沒有到達。
長沙臨時大學一年后改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遷往昆明。聯大文法學院初遷蒙自,陳寅恪隨校前往蒙自。
因長途遷移,陳寅恪的夫人唐筼累病臥床,陳寅恪只得獨自南下蒙自。他將需要的文稿、拓片、照片、東西方古籍裝在一個皮箱里,交鐵路部門托運——這是他幾十年心血凝聚而成并視為生命的珍貴財富。
出人意料的是,皮箱運到蒙自,陳寅恪打開一看,箱內只有數塊磚頭,而書籍、書稿卻不見蹤影。面對這個意外打擊,陳寅恪幾近昏厥。同事趕忙勸慰。他們分析后認為,箱子看上去非常上檔次,可能被鐵路內部的不法人員或者盜賊盯上,打開后將珍貴書籍偷走,為防止過早暴露,便放入磚頭移花接木。
皮箱里的書之所以珍貴,并不是因為皆珍籍秘本,而是陳寅恪曾用蠅頭小楷在書眉詳細記錄有相關的資料以及自己的一些心得。據說有很多是有關蒙古史、佛教史和古代東方之書籍。這些眉注本,可說是他研究工作的“半成品”。這些書的損失,對陳寅恪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陳寅恪
陳寅恪非常傷感。這個損失使他日后很多本來可以完成的著作,沒有實現。于己于人,推而廣之于學術的傳承,這種不可料的損失令人為之扼腕。1943年年底初抵成都的時候,陳寅恪還曾經提到過關于《元史》一書的事情,說在二三十年代,他剛從國外回國的時候,專心致志于元史,用力最勤。他讀過好幾遍《元史》,每有一點心得,就批于書眉,蠅頭細楷,密密麻麻,丹鉛殆遍??上г诒R溝橋事變后,他攜書南遷,花費巨大心血批閱過好幾遍的這部書,托運至重慶附近的時候,竟然毀于兵荒馬亂、炮火空炸中。陳寅恪每言及此事,總有無盡的遺憾。
從北平到蒙自,手稿、書籍遺散得太多,他傷心難過,加上旅途的勞累,陳寅恪初到蒙自即染上瘧疾,精神遭受重創。當時動蕩混亂的時局,他獨自一人在他鄉謀生,心底不免生出無限的感慨和凄涼。
是年七夕,陳寅恪在蒙自一人度過,有詩曰:“銀漢橫窗照客愁,涼宵無睡思悠悠。人間從古傷離別,真信人間不自由?!笨途铀l,與妻兒分居兩地,逢佳節而難團聚,思親念家之情溢于詩間。
1938年11月,又一噩耗傳來:日軍攻占岳陽,逼近長沙,國民黨軍隊為實施堅壁清野戰略,于12日夜間放火,毀房五萬余棟,死傷市民兩萬余人,長沙陷入一片火海,數十萬人無家可歸。陳寅恪的親戚忙著逃難,顧不得房子和陳寅恪寄存的書籍,使其一起在這場大火中付之一炬。那些書籍多是陳寅恪在美國、德國留學時節衣縮食買下的。面對書籍遭受的滅頂之災,陳寅恪欲哭無淚,唯仰天長嘆。
和陳寅恪有相似經歷的是湯用彤,湯用彤也丟了一批珍貴的藏書,導致他學術研究方向的轉變?!稘h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成書后,湯用彤打算完成《隋唐佛教史》,于是把有關佛教書籍如《大正大藏》《宋藏遺珍》等裝箱南運長沙。未久,學校西遷昆明,不幸降臨,兩大箱珍貴的佛教典籍丟失。手中雖有講義,但撰寫大著材料不夠豐富,湯用彤只得“割愛”,轉治魏晉玄學。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一切全變了,清華園里寧靜的教書生活一下子被打亂了。七七事變爆發時,陳岱孫和張奚若、浦薛鳳、陳之邁等幾位清華同人在廬山開會(當時梅貽琦校長已先去南京,由南京去廬山參加會議),會后陳岱孫和張、陳二人下山北返。
車到天津,平津戰役恰于是日凌晨爆發,交通斷絕。陳岱孫一行困在天津一旅店中,直至平津全部淪陷,火車交通恢復才回北平,暫住城內一友人處。

陳岱孫
此時,梅貽琦校長尚未回校,陳岱孫在電話中和維持校務的諸同人聯系,同人們因清華大學位于城郊,交通沒有保證,建議陳岱孫不必返校,他們來城內會合,一起開一個緊急校務會議,會議決定讓陳岱孫立即返津南下,和梅校長商量遷校事宜。
1994年4月,陳岱孫回憶自己的一生時,寫下《我的青年時代——從求學到從教》一文。他在文中說起當時離開清華大學時的情形:
這就意味著我得拋棄我在校內的家,包括我研究課題的草稿和全部原始資料。我當時是有點猶豫的。但一轉念,這次爆發的戰事關系我民族的興亡。打仗總得有損失……
趕到長沙的陳岱孫一身之外別無長物,臨時大學在長沙和南岳開了一學期的課,就遷往昆明。
聞一多倉促離平,和陳岱孫相似。1937年7月7日,日軍炮轟宛平城,聞一多在清華園聽到槍聲,和大多數學者一樣認為,這是中日的局部沖突。
在此之前,聞一多有信致林斯德:“局勢莫測,許多藏書無法處置,將來只好不了了之?!闭媸且徽Z成讖,7月19日,聞一多帶領孩子南下。沒有想到這一次是永別古都。他“行時倉促,家中細軟包括妻子陪嫁首飾全扔在清華園,僅帶了兩部書:《三代吉金文存》《殷墟書契前編》”。
在正陽門火車站,聞一多遇到了臧克家,臧克家看到聞一多只帶了隨身的東西,納悶地問:“先生,您的那些書籍呢?”聞一多感慨地說:“只帶了一點重要稿件,國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丟掉,幾本破書算什么?!”臧克家聽了,自然非常難過。
1937年,北平淪陷后,潘光旦抓緊做了四件事:一是將最近五六年來所作的關于優生學的短篇文稿一百六十九篇編成《優生閑話》一書,此書共約二十萬言,他擬將此書納入自己的“人文生物學論叢”系列,列為第四輯,準備交商務印書館出版。二是將《筆記小說大觀》一書中剪貼的資料分類編訂為二十余冊。三是準備將《筆記小說大觀》再度快速瀏覽一遍,將有用的資料剪存,經過兩次爬梳以后,這套書不再保存,即使散失也不可惜。但可惜的是在9月中旬必須離開北平南下時,他只完成了全套書五百本的一小半。四是在科舉人物的血緣關系研究課題上,他又找到了不少資料。

潘光旦
7月26日,是潘光旦原準備離家南行的日子,他考慮到萬一時局變化如何處理的事情。他交代妻子,如果有變故的話,可帶領幾個女兒出走逃難,不要考慮他的豐富藏書怎么辦,只要帶走他手錄的書目一冊,留作日后紀念即可。
南行不成,他回家后的第三日,將祖先的遺墨與家譜舊稿等裝入一個箱子,在第一次進城時送存城內報房胡同的寓所;等到仆人回來后,又囑他將全部藏書逐日裝存。此事一星期才畢,共裝了二十八箱,擬先護送到城里妥善收藏,將來找機會南運。此時他憶及明末屈大均送顧炎武的詩,有“飄零且覓藏書洞,慷慨休聽出塞歌”的句子,竟好像是對自己吟詠一般!
從8月5日至8月底,清華大學校務會議成員潘光旦、沈履、馮友蘭、吳有訓每天都聚在一起,白天辦公,晚上則在校長住宅與其他留校同人相見,大家在一起讀路透社消息,聽無線電廣播,“陷虜以后,猶不至沉悶抑郁以死者,賴有此耳”。
1946年,潘光旦重返清華。他戰前存放城內的書籍命運如何?潘乃穆在《回憶父親潘光旦》文中說:“戰前存放城內的三十箱圖書、稿件等均已遺失,無蹤可尋。其中有一部分藏書后來居然陸續從舊書攤上買回?!?/p>
在舊書攤邂逅多年前自己失散的藏書,那感覺,如同“破鏡重圓”吧。失而復得令人驚喜,也令人倍加珍惜。
張蔭麟不是一個世俗的藏書家,不大講究版本,但生性喜歡收書。限于財力,他收藏的書其實不夠多。留美時他省吃省穿,剩下的錢全給弟妹做了教育費用。在清華大學執教后,他才能有一點點剩余的錢購買舊書。
剛開頭,他買的書裝不滿一個書架,后來慢慢有好幾排書架了。在好友吳晗的印象中,到離開北平前,他的小書房書架上、桌上、椅上、地板上全是書,進出都得當心,不是碰到頭,就是踩到書。他所收的書以宋人文集為最多,大概有好幾百種。后又在廠甸、隆福寺等各書攤搜集辛亥革命史料,得一百幾十種,他打算繼續訪求,期以十年,輯為長編,來寫民國開國史。
1937年春天,張蔭麟與吳晗等學者一同跟著清華歷史系西北旅行團,到長安、開封、洛陽游歷。吳晗在開封相國寺地攤上,偶然得到排印本的《中興小紀》,那是記清同治史事的,傳本不多見。張蔭麟一見便想據為己有,便與吳晗討價還價,提出用四部叢刊本明清人文集十種對換。吳晗看他貪心的樣子,只好勉強答應。張蔭麟立刻把書塞進行李袋,再也不肯拿出來?;匦:?,吳晗去討賬,張蔭麟在書架上翻了大半天,始終不舍得拿出當天承諾所交換的書籍,只拿出錢牧齋《初學集》《有學集》兩種塞責。
幾個月后,清華園成天成夜聽見日寇的炮聲,張蔭麟也日夜蹀躞于書房中,東摸摸,西看看,看著書嘆氣,最后才一狠心,找來吳晗說:“你盡量把書搬走,盡量把書寄出去吧,只要你搬得動,寄得出去就行。”

張蔭麟
張蔭麟在國難當頭之際,心中一片絕望和哀傷,甚至連他已寫好的十章長編書稿,也沒有帶走,便只身南下到天目山浙江大學任教去了。
四十多天后,吳晗也南下到昆明,臨行前,他自然無力帶走張蔭麟的藏書,但把張的十章長編書稿帶到了昆明。吳晗知道這是張蔭麟的心血結晶,便幫他整理、謄錄。1939年,張蔭麟也到了昆明,看到好友謄錄好的書稿,如劫后重逢,驚喜若狂,于是,補寫了第十一章,并寫了自序,作為《中國史綱》上古篇出版,這本經典的史學書至今都有讀者。
吳晗在西南聯大講中國通史,和其他學者不同,總是從石器時代講到抗戰救國十二個大題目,內容多講制度,如兵制、田制、賦稅制等。聽他講課的人,都感到別出心裁,但不知其淵源所在,原來吳晗是接受了張蔭麟的主張。
張蔭麟離世后,他夫人一股腦兒將其藏書搬進城。1946年12月,吳晗已從昆明重返北平,寫文《記張蔭麟》紀念早逝的好友時,他的書還寂寞地在原來的地點,無人過問。故人已去,藏書猶存,目睹其藏書被拋棄的命運,念想好友的墳頭已是芳草萋萋,吳晗不勝感傷。
吳晗賣書時大哭一場,費青賣書成為歷史檔案,聞一多幻想將來贖回自己的書,朱自清托俞平伯賣書求溫飽
戰亂頻仍,四處輾轉,財物都扔掉了,唯獨舍不下那藏書的,是知識分子。但到1941年以后,知識分子剜肉補瘡,連最后的珍藏也要忍痛割愛了。
以專門研究明史著稱的吳晗,被迫把若干有關明史的藏書轉讓給云南大學圖書館,為此他大哭一場。

吳晗
吳晗忍痛賣書,不是第一次。有一段時間,他的夫人袁震嚴重貧血。學生知道此事后,主動提出給袁震獻血,但被吳晗婉言謝絕,他自己卻瞞著人經常給袁震輸血。歷史系的一些學生聽說袁震需要住院動手術,而吳晗沒錢,就提出募捐。他們把這件事告訴了也在歷史系任教的吳晗的好友邵循正,請他勸吳晗接受學生的心意。邵循正聽了,立即要他們趕緊停止。他說,吳晗寧愿借錢、賣書,也絕不肯接受同學們的捐助。后來吳晗知道了這事,對妹妹說:“同學們的好意我知道,但是同學們是從大江南北逃亡到后方來的,生活這么貧困,我怎能接受他們的捐款呢!”最后吳晗還是忍痛把僅剩的珍藏多年的書籍,賣給清華大學圖書館,以解燃眉之急。吳晗的摯友——植物學家蔡希陶,為此風趣地書贈一副對聯:書歸天祿閣,人在首陽山。吳晗高興地把它貼在墻上,苦中求樂。
原北京大學法律系講師、西南聯大法商學院教授費青先生,久病不愈,經濟窘迫,只能將珍藏的德英中文圖書出售;經協商后,由北大法律研究所全部收買,折價法幣三千元,聊解燃眉之急?,F存歷史檔案中,還有當年西南聯大法律學系主任燕樹棠教授“關于收購費青教授藏書”一事致梅貽琦常委函。
1940年,昆明物價暴漲不已,聞一多每月的薪金不足全家十天半月的開銷,月月靠向學校透支或向友人借債解燃眉之急,生活進入最艱難的階段。為了糊口,家中除必不可少的衣被外,其他物品幾乎寄賣一空,最后,他將從北平帶出來的幾部線裝書也忍痛賣給了清華大學圖書館。送書的時候,聞一多非常憐惜地說,將來回北平還贖回來。可是,上蒼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沒有回到北平。不知清華學子在圖書館翻閱到聞一多的昔日藏書時,會作何想。
1943年,時值抗戰最艱難的時刻,西南聯大的教授不得不和溫飽做斗爭。朱自清生活無以為繼,委托在北平的好友俞平伯出售藏書。俞平伯收到朱自清4月16日的來信,上面列出不擬出售的書目,朱請俞售書時留意。同年12月,俞平伯按照朱自清的囑托,將代他售書所得款分期寄至朱自清揚州的老家。
由此來看,聯大學者出售藏書,維持生活,是無奈之舉。在當時的環境下,售書謀生,并不是個別現象,而是普遍的。

聞一多
“胡適大名垂宇宙,夫人小腳亦隨之。”胡適的小腳太太,成了民國史上的七大奇事之一。但正是這位小腳夫人江冬秀,在抗戰烽煙之中,在胡適離開北平、后到美國任大使的情形下,妥善處置了胡適的藏書,令人刮目相看。
1938年1月,長沙臨時大學決定西遷昆明,在第四十三次常委會上,決定聘請胡適為文學院院長,盡管胡適去了美國,沒有到聯大就任。
1937年10月28日,江冬秀寄胡適的信中談及胡適的藏書如何處置:搬書、零物用去五百多元?!澳愕臅歼\回來了,就是箱子太重,到了天津打破了十幾只。又買箱子換過,今天可以裝完。這是北平章元美辦的,這邊系洪芬的侄少爺辦的,存在壵生分行庫里,每月廿元租錢,共六十九箱,洪芬叫我運去上海,我不能確定,等你告訴我辦法。也許你要怪我不該把書運來,但是朋友幫助我運來了。我看箱子打破,煩極?!?/p>
胡適收到江冬秀的這封信,于11月29日回復江冬秀:“我的書都運到天津,我很放心。這時候南方也不安靜,你們最后還是暫時住在天津再說,書也不必搬走,存在壵生分行庫里最妥當。你代我謝謝元美、洪芬諸人的幫忙。”信中提到的“壵生”,是竹淼生的弟弟竹壵生,這兄弟倆是當時滬浙金融業的重要人物。
胡適還在這封信里說:“張子纓太太臨走時,把他的書存在會館里。后來,警察上門警告大家不可寄存違禁的書。會館里的人發了急,就把書箱打開,把書都燒了。子纓很傷心?!焙m這是夸他太太能干,把他千辛萬苦收藏來的書妥善保存好了,免去他的后顧之憂。這六十九箱書應該是1949年胡適匆忙離開北平時,所留下的藏書中的絕大部分。

胡適(左)和小腳夫人江冬秀

趙元任(右)和楊步偉
胡適的好友趙元任的藏書就沒有這么幸運了。趙元任和楊步偉夫婦的藏書在戰火中毀于一旦。戰前,趙元任和楊步偉夫婦在南京建了一套新居,藏書萬余冊。抗戰軍興,趙元任忙于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語音實驗室的儀器、圖書、唱片和資料的搬遷,無暇顧及家中藏書,最后撤離南京,和史語所一起遷到昆明。
趙元任在昆明,聽說家中的一切都毀了,非常哀傷。他給胡適的信中說:“房子無確息,聽說大部被搶一空。我的書除手頭常用語言書,余皆是goner(無可挽回的東西),esp.(特別是)多年的樂譜等。日記及自拍的Snapshots(照片)則在Bob King處了……我曾經有個創刊號集,有幾十種期刊的創刊號,現在除了《科學》首四本在重慶,余皆是goner。”趙元任信中所說他寫的三十多年的日記和拍攝的幾千張照片幸免于難,是因為他和楊步偉在撤離南京前,商量好將這些寶貴資料郵寄給美國老同學Bob King代存。
王力在《戰時的書》一文中寫道:“非但學校的書搬出來的甚少,連私人的書也沒法子帶出來……回首前塵,實在是不勝今昔之感?!蓖趿φJ為,這個時代是文人最痛苦的時代,別人只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文人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更大的悲哀,就是求知欲得不到滿足,因為書籍缺乏。
1930年秋至1937年秋,錢穆住北平,他一心購藏舊籍,常來往于琉璃廠和隆福寺,與新舊書肆大小老板,無不熟識。
錢氏原藏有《三朝北盟會編》鈔本半部,出自浙東某名家,紙墨堪稱一流。1937年春,錢穆在琉璃廠發現此鈔本的另半部,喜出望外,想買下合璧,欲購之。不料攤主察覺了他的用意,問他購此殘本何用。錢穆說,此書紙張、字樣、墨跡、書品皆佳,雖殘本,置案頭,亦堪供欣賞。書商久默不語。其后,錢穆委托書友代購,書商終不肯出手。無可奈何,錢穆與此書失之交臂。

錢穆
這段時間,錢穆淘得古書約二十萬卷,五萬多冊,其中不乏珍本孤籍。
如此坐擁書城,卻也來之不易。錢穆薪水所得,節衣縮食,盡耗于書。然而,“苦中有樂”,錢穆在《師友雜記》中寫道:“北平如一書海,游其中,誠亦人生一樂事?!逼綍r,錢穆常談笑說:一旦學校解聘,我就擺一舊書攤,可不愁生活。
1937年,錢穆匆匆忙忙南下時,將二十余箱書籍交于某宅主保管。
1937年,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出版,此書是他在北京大學任教時的講稿,初講之時正值“九一八”事變驟起。時在北大就讀的杜道生,晚年回憶說,抗戰開始,我們這些學生匆匆逃離母校,書籍大多散失,錢穆先生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也在其中,真是惋惜。1958年,杜道生在一家舊書店發現了這本書,就買了下來。杜道生還有和錢穆的藏書再續前緣的機會,而錢穆則沒有這種可能了,錢穆自此一別古都,再也沒有回到他魂牽夢繞的北京,從此與千辛萬苦淘來的藏書分離。
錢穆的藏書,由于種種原因,被一書賈以百石米價買去。錢穆電告湯用彤,請書賈保留藏書,自己一旦回到北平,再贖回。書賈也應允,但最終流散民間。
1949年后,錢穆在香港創辦新亞學院。在香港時,錢穆的老友張燕謀為新亞研究所購得一部《資治通鑒》。錢穆一翻閱,認出了這書是他的長兄聲一的舊藏,書上有其兄留下的痕跡,“手書書根,書中亦多先兄手跡”。這套書是錢穆從蘇州家中帶到北平的,竟然出現在香港的舊書市。錢穆面對散佚的書,仿佛回到戰前的北平,不由得想起其五萬冊藏書的命運。
錢穆藏書,絕不加蓋私章。他曾在北平收藏一部譚延闿的舊藏《皇清經解》,上有譚延闿的藏書印。錢穆不蓋藏書章,覺得每一部古籍“無不經前人藏過”,“何必多增一印,以供他日別人之多一嗟嘆乎”。
友亡書散,誠為錢穆晚年一大嗟嘆。后來,錢穆兩目猶盲。一代國學大師著作等身,最后與書絕緣,想其經歷波折起伏的人生,念其聚散無常的藏書命運,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