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曲阜以孔子故里和儒家思想的發(fā)源地而聞名,名列首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近幾十年,國內(nèi)外對曲阜的歷史和文化進行了大量研究。然而,這些研究很少涉及曲阜方言,它屬于北方方言系統(tǒng)的中原官話區(qū)。本文依據(jù)語言學理論,從地名、人名、語法和語音四個角度探究曲阜方言的社會文化特質(zhì)。研究發(fā)現(xiàn),以上幾個方面分別通過街道和學校、名字和稱謂、口語和書面語以及聲調(diào)和語調(diào)得以體現(xiàn),能夠說明曲阜方言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結(jié)果表明,社會文化特質(zhì)對理解和品味曲阜方言具有重要意義,對今后相關(guān)研究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guān)鍵詞:曲阜方言 社會文化特質(zhì) 地名 人名 語法 語音
一、引言
美國人類學家、語言學家愛德華·薩丕爾認為,語言是“人類所特有的、非本能的、借助一系列自然產(chǎn)生的符號來表達思想、情感及需求的手段”(賴特,2012:3)。語言是人類社會特有的產(chǎn)物。英國學者蘇·賴特(2012:45)指出,語言既是身份的標志,又是交際的手段。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們進行溝通交流的橋梁和紐帶,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沈陽,2005:23)。言語修養(yǎng)是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的重要標志,也是個人精神文明和教育素養(yǎng)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王德春,2002:25)。言為心聲,語言體現(xiàn)著一個人的審美取向和心靈品位。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指出:“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fā)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在習近平總書記開創(chuàng)的新時代環(huán)境下,在共同建設(shè)“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的征途中,語言文化建設(shè)對于繼承和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對于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和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對于推動人類文明進步,更具有非凡的意義。下面以孔子故里、儒家思想的發(fā)源地、首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曲阜一帶的方言為例,運用語言學有關(guān)知識,從地名、人名、語法和語音四個角度出發(fā),發(fā)掘方言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聚焦方言的社會文化特色,多方位探討方言的社會文化特質(zhì),多角度領(lǐng)略語言本身的社會文化魅力。
二、地名中的語言特色——從街道到學校
“語言是文化的積淀與折射。”這是清華大學楊永林教授(2004:2)對語言的感知。他認為,“語言不能脫離文化而存在,語言不能脫離社會而流傳。”(楊永林,2004:62)這句話充分說明了語言與文化、語言與社會的密切聯(lián)系。“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積淀著中華民族深層的精神追求,代表著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識,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壯大提供了豐厚滋養(yǎng)。中華傳統(tǒng)美德是中華文化精髓,蘊含著豐富的思想道德資源。不忘本才能開辟未來,善于繼承才能更好創(chuàng)新。”(習近平,2014:164)曲阜在春秋時期是魯國的政治文化中心,現(xiàn)在山東省的簡稱是“魯”,反映了自古以來曲阜歷史文化的突出地位。當今時代,曲阜以至圣先師孔子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博大深厚的國學底蘊,成為享譽海內(nèi)外的歷史文化名城。“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宋代理學家朱熹引用詩人唐子西的話,表達了對孔子的崇敬和仰慕(張秀楓,2017:281)。曲阜“三孔”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孔子是曲阜的驕傲和象征。
“沒有語言,沒有文字和書籍,便沒有歷史,也不會有人類這個概念了。”(黑塞,2013:72)孔子故里的街道和學校名稱生動地傳達著一代圣人的言行和追求:大同路,春秋路,有朋路,大成路,弘道路,舞雩臺路,倉庚路;五馬祠街,闕里街,陋巷街,倉巷街,后作街,約禮街,詠樂街,國老街;杏壇中學,書院中學,圣林中學,孔子中學,舞雩壇中學……濃厚的古文化氣息撲面而來。“大成”來源于《孟子》:“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孟子·萬章下》)孔廟入門的牌坊即為“金聲玉振”坊,而孔廟的核心建筑是“大成殿”。陋巷街的“陋巷”兩字是廣為人知的:“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這是孔子對賢人和智者的充分肯定和贊頌。后作街的“后作”兩字來源于“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孟子·告子下》),這是激勵人生、催人上進的至理名言。舞雩是魯國祭天求雨的地方,見于《論語·先進》,“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是為孔子所贊賞的內(nèi)心完滿充盈的精神境界。
曲阜師范大學同樣傳承著儒家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曲師大的圖書館建筑,形象地傳達出儒家文化的治學做人風范。圖書館入口前設(shè)有一牌坊,牌坊兩面分別題寫“就道”和“弘道”字樣。讀者步入圖書館時,看到的是“就道”二字;走出圖書館時,看到的是“弘道”二字(顧建新,2012:10-11)。牌坊及其上面的用語,都鮮明地浸潤著儒家文化的精華。“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論語·學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wèi)靈公》)讀者來圖書館時看見“就道”,學習知識、追求真理;走出圖書館時看見“弘道”,把學到的文化道理去弘揚、傳播,正體現(xiàn)了為人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師范學校本色。同時,儒家文化浸潤著大學精神和大學品格,書寫著曲師大人的儒雅、博學和厚重。可見,儒家傳統(tǒng)文化、儒家文明風尚,在曲阜古城處處流光溢彩,彰顯著永恒魅力。
地名所傳達出的語言特色,足以讓人感覺到孔子這位“至圣先師”確實是中國的“第一位教師”(馮友蘭,2010:33)。古色古香的古語名稱,會讓遠方的客人在駐足觀賞中充分體味到儒家文化的博大精深,感受到孔子門下古典傳統(tǒng)的恢宏氣勢。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使曲阜的街道、學校乃至大學圖書館都洋溢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從這些古樸典雅的名稱上,人們讀出的是儒家文化的內(nèi)涵和魅力,感受到的是歷史和社會對文化名城的推崇和尊重。這就是語言本身的感染力、撼動力。
三、人名中的語言特色——從名字到稱謂
孔子是一位“儒”,是儒家學說的創(chuàng)始人(馮友蘭,2010:34)。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文化,有著自己的概念系統(tǒng),而這些概念話語往往是以一字的形式出現(xiàn),凝練莊重,言簡意賅,具有時空的穿透性。這就是人們所熟知的“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君子周爾不比,小人比爾不周。”(《論語·為政》)“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論語·述而》)孔子對君子的評價令人折服。當代學者余秋雨曾把君子之道歸為四條:與人為善,周爾不比,中庸為德,溫良坦蕩(張秀楓,2016:59)。這些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處處體現(xiàn)在孔子故里的語言中。其中,人們的名字就生動地反映了這種歷史文化特點:以孔姓為例,廣倫、廣禮、昭義、昭仁、昭善、憲義、憲君、憲臣、憲智、憲和、慶溫、慶仁、慶良、繁儉、繁綱、繁良、祥敬、祥信、祥恕、令德、令讓、令恭、德成、維忠等等。這些名字既包含了對崇高的人格與品格的追求,又體現(xiàn)了對儒家文化的推崇和贊美。當然,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變化,人們的名字也帶上了時代色彩:建國、建軍、建設(shè)、國慶等就是鮮明的時代寫照。
如果說名字體現(xiàn)了人們的審美標準和價值觀念,那么,對父母長輩的稱謂則能集中體現(xiàn)曲阜方言的社會文化特征。最突出的例子是對父親母親的方言稱呼。改革開放以后出生的孩子,對父母的稱謂都已現(xiàn)代化,一般都叫“爸爸”“媽媽”。而改革開放之前出生的農(nóng)村孩子,大都用傳統(tǒng)的叫法,即“達達”和“nid”(“娘啊”二字的約音)。這樣的叫法在其他地方是比較少見的。如果把這種言語行為和社會文化相聯(lián)系,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稱呼和儒家文化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首先,“達達”和“nid”的稱謂是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父親至高無上的尊敬和對母親真摯親切的熱愛,是儒教社會家族文化的真實反映;其次,“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中對仁的解釋,也是對“達”的最好的注解。儒教社會是男性中心的社會,從孩子口中喊出的“達”字,是對為人之父者的最好的鼓勵和鞭策。由此可以看出,儒家文化對人們?nèi)粘UZ言的滲透和影響無處不在。這也從側(cè)面折射出親屬稱謂在儒家倫理道德中的真正意義,集中體現(xiàn)了曲阜方言的語言特色和價值取向。
語言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演變的,“達達”和“nia”的稱謂現(xiàn)在已基本上被“爸爸”“媽媽”所取代,可見語言的社會性和時代感。
四、語法上的地方特色——從口語到書面語
在文化人類學家看來,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語言是和整個社會文化一起代代相傳并不斷演化的(戴昭銘,1996:83)。楊永林(2004:10)從文化的角度來解讀語言的特質(zhì),認為語言是一個社會群體個性的突出表現(xiàn),每一種語言都有其特定的風格與特性,每一種語言都代表著一種深刻的文化現(xiàn)象。曲阜方言中的部分日常用語很好地證實了這一點。曲阜話中表示地面的詞是“就地”,比如:“你先把東西擱就地上吧。”表示呆傻的詞是“憨般”,說謊話是“拉云”,性格沖動、不計后果叫“二橫(方音hbng)”,心眼不全是“不夠頭”。這些用詞生動新鮮,讓人回味無窮,都和當?shù)氐臍v史文化有關(guān),充分體現(xiàn)出曲阜方言的社會文化特質(zhì)。另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是“糊涂(du)”一詞。這個詞語在曲阜方言中用來指“玉米粥”,而玉米粥在其他地方一般被稱作“糊糊”。這個詞語也帶有明顯的文化色彩,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清代書畫家鄭板橋的名言“難得糊涂”。“糊涂”和“糊糊”雖然一字之差,卻有著鮮明的文化意蘊,飽含著豐富的人生哲理。
曲阜方言中副詞的運用最具特色。比如:表示味覺時,太甜是“蜜甜”,太酸是“溜酸”,很辣是“邪辣”,很苦是“悲苦”;表示物質(zhì)的狀態(tài)時,干是“焦干”,濕是“呱唧濕”,硬是“梆硬”;表示物體的形狀時,長是“流長”,方是“四方”,團是“梯團”,圓是“正圓”;表示物品的顏色時,白是“煞白”,黑是“黢黑”,紅是“通紅”,綠是“爭綠”。意象鮮明,恰切到位。上述副詞在此方言中都讀陽平調(diào),曲阜人樸實平和、隨遇而安的性格特征栩栩如生。
就書面語而言,曲阜話保留了大量文言詞語,如“甚好”即“很好”(曲阜吳村鎮(zhèn)、王莊鄉(xiāng)一帶),“喜歡”即“高興”。例如:曲阜方言形容一個人看起來不很高興,常說“他樣子不甚喜歡。”“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這是古典名著《水滸傳》中的句子。很明顯,此處的“甚喜歡”就是“很高興”。另外,“會跑”即“會走”(小雪鎮(zhèn)、陵城鎮(zhèn)一帶)。例如:“這個小孩會跑了。”這里的“跑”不是現(xiàn)代漢語中“跑步”的跑,而是指行走。那為什么不說“會走”而說“會跑”呢?可能是因為“跑”比“走”更富于動態(tài)感,小孩學走路時確實像在跑,顯得比較興奮;而從語言學的角度探究,古漢語中的“走”就是“跑”的意思。古典名著《三國演義》中有“美髯公千里走單騎,漢壽侯五關(guān)斬六將”。很明顯,這里的“走”是騎著馬跑。因此,曲阜方言中的“跑”字,既包含著長輩對孩子健康成長的期待和美好祝福,體現(xiàn)了有著古老文明的曲阜人的慈愛情懷,更彰顯著曲阜方言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
曲阜方言中文言詞語的直接沿用也比較常見。例如:形容一個人窮困潦倒、破落衰敗、沒有大志、不思進取而又為所欲為,會說他“窮斯濫矣”。“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wèi)靈公》)。幾千年前的文言詞語竟然至今使用,讓人不得不佩服曲阜方言濃郁的古漢語特色和深厚的古文化底蘊,可見儒家文化對曲阜方言的影響根深蒂固。
五、語音上的地方特色——從聲調(diào)到語調(diào)
曲阜方言中聲調(diào)的變化比較普遍,這也是它的地方特色。感受曲阜一帶的方言,體味其中的語音聲調(diào),不難發(fā)現(xiàn)普通話中的陰平、陽平、上聲和去聲四個聲調(diào)在這里分別變成了陽平、去聲、陰平和上聲。例如:哥哥(g6 ge)、人類(rèn lěi)、海灘(hāi tán)、數(shù)學(shǔ xuè)等。此外,個別字的發(fā)音還伴隨著韻母的改變,比如:鑰匙(yué shi)、化肥(huǎ fí)等,說起來擲地有聲,鏗鏘有力;聽起來厚重質(zhì)樸,樸實無華。儒家文化的謹慎謙和、寬厚仁愛、莊重典雅、平淡自然都反映在簡練、果斷、深沉、含蓄的曲阜方言里面了。
“掌握語言,使其服從于自己的意向和語調(diào),是一個艱難復雜的過程”(巴赫金,2009:72)。曲阜一帶的方言具有豐富的表現(xiàn)力,有一種別具一格的語言情趣。單就日常生活中食物的名稱和味覺的描繪,就會給人一種生動有趣、形象鮮明、古樸典雅的地方氣息。比如:“小包子”(指水餃),“大包子”(即包子),“果豆子”(指花生),“地豆子”(指土豆),“nid寧”(即煎餅),“芋頭”(指地瓜),“棒子”(指玉米),“皮子”(指粉皮),“細粉”(指粉條)等。食物的形象有時還會擴展到人,比如把處處愛顯露自己小本事的人稱為“能豆子”,把精明自私的人稱為“精豆子”,把“小氣”說成“小作”,把“結(jié)實”說成“瓷實”,把“牢靠”說成“牢棒”。這種語言的感染力隨處可見,不僅生動形象,還比普通說法多出了一些厚重的質(zhì)感。曲阜方言活潑有趣、簡潔明快,處處體現(xiàn)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這樣的方言所體現(xiàn)的社會文化特質(zhì),不帶有任何油腔滑調(diào),不摻雜任何虛情假意。它的聲調(diào)語調(diào)中蘊含了儒家文化雍容典雅、寬容大度的恢弘氣象,涵蓋了平靜謙和、仁愛善良的君子風范。
六、結(jié)語
我們在細細品味曲阜方言中進一步領(lǐng)悟儒家文化的精神實質(zhì),從語言本身感知語言和社會、文化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方言特點體會語言在地域文化中的獨特魅力。這是對曲阜方言地名、人名、語法和語音的深刻理解,也是對語言與歷史、語言與社會、語言與文化的全面解讀。快捷便利的互聯(lián)網(wǎng),日新月異的地球村,全球化的語言環(huán)境,讓語言交流更加直觀和密切。新時代賦予語言新的文化內(nèi)涵,新觀念賦予語言新的言語特質(zhì)。把握曲阜方言所蘊含的時代理念,關(guān)注曲阜方言所反映的社會文化特質(zhì),是對語言與時代社會緊密相連的多方位思考和探討。
作者簡介:董芳源,女,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