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

李桂海

1

李成功一如既往地溫柔起伏，一如既往地深情凝視。身下的姜慧臉色潮紅，呼吸急促，上齒緊咬下唇，眼睛瞪得溜圓，像怒視李成功，又像怒視天棚。二十年了，每次都這樣。

姜慧曾經一個人在鏡子前再現這種表情，把自己嚇得不輕。這不正常。做愛的兩個人從頭至尾大睜雙眼，從頭至尾互相對視，越到高潮眼睛瞪得越大，甚至眼球凸起，眼白充血。可這是兩個相愛的人在做最愉悅的事，不是兩只公雞在決斗，不是兩個死敵狹路相逢。

姜慧偷偷查資料，說做愛的男女百分之九十喜歡閉眼睛，特別是到高潮時。這沒錯。從小到大，每有快感，姜慧就喜歡閉眼睛。誰誰送禮物，也總是說，閉上眼睛。姜慧覺得閉眼睛快感會無限放大。

姜慧只能把睜眼睛做愛理解為李成功的怪癖。第一次和李成功做愛，他剛剛進入就突然停止運動，說，睜開眼睛。姜慧一睜眼睛，撞上李成功向下噴火的目光，被灼得心驚肉跳，趕忙又閉上。李成功又停止運動，又說，睜開眼睛。她只好再睜開，撞得火花四濺。李成功在身上嚷，好好好，就這樣就這樣！

二十五歲第一次跟李成功做愛的姜慧覺得別扭，但不好意思問，幾次之后忍不住，說閉眼睛不好嗎？李成功說，不好。問為啥？李成功說因為你眼睛好看。姜慧的心里一下子甘甜了，軟軟地問，天天看還看不夠？李成功說，天天看也看不夠。姜慧說好吧，就依你，睜。資料上那些話，就爛在肚子里了。

現在不用李成功停下說睜開眼睛，姜慧已經適應了，不僅適應了，還漸漸喜歡上睜眼睛了，乃至把睜眼睛與閉眼睛作為區別身上是李成功還是劉瘸子的重要標志。睜，大睜，怒目圓睜，放肆地睜。看李成功的眼睛，一只單眼皮一只雙眼皮，眼球有點小，眼白有點多，眼球轉動起來顯得軸，像缺油的鐵滾珠；看李成功的鼻子，帶點鷹鉤，鼻梁堅挺，一面一個淺紅色小坑，眼鏡架壓的；看李成功喉結，像小兔子，有時散步，一上一下有規律動，有時被狗攆，無規律亂竄，咕嚕咕嚕響。看著看著姜慧就激動，心里發聲喊，我的男人！睜眼睛向上啄一下，有時是嘴，有時是腦門，有時是脖子，把握不好。

啊啊啊！李成功開始叫。姜慧使勁摟著他，看見他鬢角突然有不少白發。

完事后李成功仰躺在床上喘粗氣，姜慧一件一件穿衣服。李成功忽然說，我想離婚。見姜慧沒反應，又說，我覺得這回能行。

姜慧低頭扣紐扣，頭也沒抬，說有意義嗎？李成功忽地坐起來，說當然有意義啦，意義重大！姜慧站起來對著鏡子整理頭發，看見一根白頭發，直接拔下來丟到地上，說我先走，我婆婆病了，我得回去做飯。李成功說，我先離，你再離。姜慧說，我不離。

然后姜慧推開屋門，走到校長辦公室，隔著門窗仔細掃視操場一圈，打開門插銷，走了。

李成功披一條毛毯追出來，目送姜慧瘦瘦小小的身體穿過空空蕩蕩的操場，像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上孤獨地飄。

2

李成功在辦公室待到天黑才回家。家里沒開燈，東屋窗子上有電視反射的閃閃爍爍的亮光。李成功剛輕手輕腳地拉開房門，走廊燈立刻亮了，張淑琴似乎早已等在門口。張淑琴說，回來啦，快吃飯吧。李成功看見餐桌上的飯菜正冒著熱氣。他把頭扭向一邊，說我不餓，你吃吧。每次都是，他不回來，張淑琴絕不先吃飯。他能改變張淑琴所有習慣，除了這一點。而這一習慣恰恰是他最討厭的。

李成功直接回到西屋，脫下外套往墻上掛，不想撲一聲掉到地上。打開燈一看，墻上的釘子不見了，釘眼像一只蒼蠅粘在白墻上。李富貴來過了。李成功彎腰拾起衣服，使勁抖幾抖，搭在椅子上。

也許不常開頂燈的緣故，燈光下的房間顯得格外陌生，李成功忍不住打量起來。炕頭的行李沒被動過，依然有棱有角，但從里到外透著孤單，看起來感覺不是暖，是冷；炕梢的炕琴柜和李成功一起老了，甚至更老，發著黯淡的光，氣息奄奄；地上的“高低高”柜子像不堪重負又逆來順受的挑夫，臉色灰暗，表情呆滯；唯有窗前的辦公桌椅還有點生氣，因為桌子上擺著幾摞書，因為椅子上有剛剛搭上去的衣服。

身后傳來幽幽的一聲“吃飯吧”，把李成功嚇一跳。回轉身，與張淑琴撞個正臉，那只因為眼肌萎縮而日漸凹陷的假眼球在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像極死魚眼睛，把他驚得頭皮一奓。他十分惱怒，厲聲說不是已經說過不吃嗎？你趕緊去吃你的飯！

張淑琴沒走，說閨女來電話，又往回寄錢，讓你收到告訴她一聲。李成功說知道啦，隨手關掉頂燈，借著走廊燈光來到辦公桌前，按亮臺燈，一屁股坐進椅子，作勢看書。

聽張淑琴的腳步聲進到廚房，李成功長嘆一聲，仰頭閉目，想平靜一下。一只眼球！一只假眼球自遠而近飄來，在灰蒙蒙的空間閃著青白的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李成功下意識地一偏頭，突地睜開眼睛，驚恐四顧。沒有人，沒有眼球。完了，今晚又別想睡安穩了。他使勁甩頭，想甩掉那些怪異的幻覺，心里說，別想瞎眼睛，別想假眼球，想大眼睛，想大眼睛含情脈脈地說，好吧，就依你。

夜里果然噩夢又來。

小李成功又蹦又跳，仰著頭喊看見你啦下來吧！小張淑琴趴在苞米倉里不動，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啊轉，從杏條編的倉底縫隙往下望。小李成功順手操起墻角一根削尖的蕓豆架桿子，毫不猶豫地往上一捅……一只帶血的眼球從縫隙中鉆出來，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小鳥撲向小李成功，小李成功丟下桿子拼命跑，帶血的眼球在后面如影隨形緊緊追……

啊啊啊！李成功忽地蹦起，大汗淋漓。

屋里夜色如墨，窗外繁星點點。有蛐蛐兒在某個角落悠揚，有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遙遠。鄉村的夜是如此恬靜。

東屋鼾聲隱約。李成功的眼前浮現張淑琴的睡相，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睜著的眼睛在黑暗中泛著青白的光，冷冷地盯著某一個地方，閉著的眼睛眼角下斜，拉著嘴角上翹，有亮晶晶的口水淅瀝。

李成功下地按亮臺燈，披衣打開一本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望著窗外沉睡成剪影的老梨樹，李成功想姜慧此刻睡沒睡呢？白天跟她說離婚的事，她反應冷淡，是什么意思呢？

越想越煩躁，李成功索性穿好衣服，輕手輕腳溜出家門，不知不覺來到姜慧家大門口。隔著院墻，看見姜慧家和初秋的夜色一樣朦朧，一樣安靜。他黯然站立許久，悵然若失，默默轉身往回走。李成功忽然有不好的預感，看來姜慧是真不想離婚了，看來四十五歲的姜慧和二十五歲的姜慧不一樣了。

二十五歲的姜慧聽到李成功說離婚，立刻緊緊抱住他嗚嗚哭，說你終于說出來啦終于說出來啦！李成功擦著她越擦越多的淚水說別哭別哭，對孩子不好。

當晚李成功就和張淑琴攤牌，說我們離婚吧，然后看著張淑琴手中的盤子啪的一聲摔到地上，看一盤子土豆滿地亂滾，看女兒李想嚇得哇哇大哭，內心豪情萬丈，為自己能這么冷靜地說出這句話而感動不已。于是他更加冷靜地看著張淑琴那只真眼睛淚珠滾滾，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家產都給你，我凈身出戶！

李成功轉身大義凜然地往外走，女兒李想突然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哭喊，爸爸爸爸我不讓你走！李成功心尖一顫，像被刀捅了一下。他不愛張淑琴，但愛他和張淑琴生的女兒。他彎腰抱起女兒，看著那張哭花的小臉，第一次猶豫了。這么做，的確對不起女兒。可不這么做，對不起姜慧，對不起姜慧肚子里的孩子。李想是婚姻的產物，姜慧懷的孩子是愛情的結晶。李成功咬牙放下李想，說孩子你還小，等長大了，你會理解爸爸的！

如今女兒長大了，也說過理解自己，可真理解假理解，李成功說不好。

他漫無目的地瞎轉，一抬頭，竟來到學校。望著黑漆漆的校園，李成功苦笑一下，又轉身往回走。看來自己就這么大天地了，學校，家，張淑琴，姜慧，李想。算不算他和姜慧的孩子劉旺，李成功沒想好。

轉來轉去二十多年，沒轉出去，沒轉明白。

夜空下的村莊在四面如黛的青山圍攏中，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看不出是停泊還是航行，看不出是離岸還是靠岸。婆娑的樹木、稀疏的房屋、浩渺的田野、彎彎曲曲的道路，既清晰又模糊，既沉靜又熱烈，既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李成功站在學校和村子中間，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襲來，竟不知身在何時何地，是醒是夢。不知過了多久，李成功驀然發現村子中間閃出一團黃暈的光，似乎就是姜慧家的位置。他心里一顫，是不是姜慧有了某種心靈暗示，竟也睡不著呢？他疾步向那光奔去，懷揣著莫名的激動。

然而，姜慧家卻依然朦朧，依然安靜。李成功閉上眼睛，努力回憶，那團光更加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中間似乎還有姜慧幽怨的淚眼。

往回走時，李成功三步一回頭，希望那光再亮一次。哪怕是姜慧起夜，哪怕是劉瘸子他媽開燈喝水，再亮一次呀！

3

天快亮時李成功才轉回家，張淑琴已經起來做早飯了。她望李成功一眼，遞過一條毛巾。李成功這才覺得身上潮乎乎的，用手一抹頭發，全是露水。

李成功擦完頭，倚在門框上對張淑琴說，跟你商量個事兒。張淑琴說你說吧。李成功說，還是離婚。張淑琴停下正在湊火的手，沒抬頭，也沒吱聲。李成功說，我都五十多啦，你就成全我吧。張淑琴仍然沒抬頭，問，姜老師也離婚？李成功說，她的事兒我不管。張淑琴抬起頭，一真一假兩只眼睛都盯著李成功，你撒謊。李成功說，我對天發誓，我已經問過她了，她說她不離。張淑琴說，那你又有別人啦？李成功說，你以為我是流氓呀？張淑琴說，那你離婚后去哪兒？李成功說，哪兒也不去，還住家里。張淑琴用一只困惑一只不困惑的眼睛盯著李成功，說你又撒謊。李成功說，我說的是真的，咱只是辦個離婚手續，日子該咋過還咋過。張淑琴站起來邊解圍裙邊往東屋走，說你這不是扯淡嗎？李成功頭一次跟在張淑琴屁股后面，你要是不信，咱再立個字據。張淑琴轉回身，一只眼睛冷冷一只眼睛不知冷不冷地看著李成功，說你的字據除了騙人，還有屁用？

李成功被張淑琴擊中要害，無言以對。他明白張淑琴這句話，是指他和李富貴四十年多前立下的那個字據。當時九歲的李成功蜷縮在墻角，像受到驚嚇的小兔子，看著他爸李富貴勾頭站在張淑琴她爸張世發面前，說老哥你看咋整吧，賣房子賣地都行，只要能治好大侄女的眼睛！張世發啪啪拍炕沿，你賣個屌！你這雞巴房子值幾塊板子？我閨女眼睛廢啦，一輩子就算毀啦，今后上哪兒找婆家呀，啊？！李富貴的頭勾得更低，說老哥你要不嫌棄，就讓成功那王八犢子娶你家閨女！張世發想了一會兒說，李富貴這話可是你說的！李富貴連連點頭，我說的我說的，咱立據為憑！

于是找來紙筆，認認真真寫字：現有李富貴之子李成功捅瞎張世發之女張淑琴左眼，李家承諾李成功將來娶張淑琴為妻，如有反悔，全家遭雷劈。先寫上“立據人李富貴”，然后拖來在墻角瑟瑟發抖的李成功，吼，王八犢子簽字畫押！

李成功曾經認真地總結自己的過去，認為就是這個字據改變了或者準確說是毀了自己的一生。成年后，他不想和張淑琴結婚，張淑琴他爸拿出字據啪地往桌上一拍，小子，白紙黑字，你還敢賴賬？！他爸李富貴啪地抽他一大嘴巴子，王八犢子，你這老師也不想干啦？你想讓咱全家遭雷劈？！李成功能當上老師，是張世發找到他當公社書記的表哥幫忙，也是以和張淑琴結婚為條件的。

他想跟張淑琴離婚，張淑琴他爸沖到學校，雙手高舉字據給全校師生看，你們看看你們的雞巴校長吧，敢做不敢當，背信棄義！我要上教育局告他！我能讓他當上老師，我就能再扒了他的老師皮！他爸李富貴撲通一聲給他跪下，祖宗啊，可別丟人現眼啦，你要不立馬跟我回家，我就撞死在講臺上，也強過遭雷劈！

所以二十五歲懷了自己孩子的姜慧突然宣布結婚，李成功并不吃驚，只是姜慧選的人讓他心里流血，是本村的瘸子劉鐵鎖。李成功把姜慧搖成狂風中的楊柳，堅決不同意姜慧的選擇。姜慧雙手捂著肚子說，孩子孩子！李成功說去他媽的孩子！三把兩把扯下姜慧的衣服，霸王硬上弓。姜慧沒反抗，閉著眼睛流淚。李成功突然停下，說睜開眼睛。姜慧聽話地睜開眼睛。李成功睜著眼睛看姜慧的眼淚嘩嘩流，流校長室里間一床，姜慧睜著眼睛看李成功眼淚嘩嘩流，流她一臉。

完事后姜慧邊穿衣服邊說，我結婚你不準去。李成功說我當然不去。姜慧說也不準在家。李成功說我當然不在家。姜慧說給孩子起個名吧。李成功說就叫李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