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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家和北川的故事

2018-05-08 02:50:36季志敏
鴨綠江 2018年5期

季志敏

無時不在的我只有通過與總是不在的你的對峙才顯出意義。

——羅蘭·巴特

1

我好像總是不怕死!夜闖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跑樓蘭古國,跑昆侖山,跑阿爾金山腳下,跑萬重秦嶺,卻都離死亡只差半步。其實有誰真不怕死呢?這當然要看死的歸宿是什么樣子。比如時間,地點,環(huán)境,還有你要做事情的理想。而獨自一個人一下子闖進北川,經(jīng)歷了世界上最難熬的28個夜晚,踏進了世界上最險峻的峽谷斷崖,至少這時即使被嚇死,也還是不情愿的,也真不是死的時候。北川是脆弱的,也是柔情的,更是鋼鐵的。我進入它的心臟會怎么樣呢?

十年后冬日的雪山下,我跑進川西北最遠的茶灣村,迎來了臘月里的六場飛雪;我跑到朱紅的廊橋上揮舞著舊氈帽,悄悄向青片河谷問道:羌寨的北川孩子們,要過年了,雪又下了,你們都好嗎?

十年前的初夏,我緊張得頭皮發(fā)緊。盯著車前方白日的黑影,我心里說,那是一條扭了勁的猩紅色口袋逼近著,這眼下,你不鉆,它也到了面前。可鉆進去,失蹤失聯(lián),生死不明,都將成為一個人命運的異數(shù)……

那個夏天,竟然像南極洲的雪夜那樣猖狂,寒潮夾著殘夢,到處昏沉沉的。我只能不停地跑,想比飛還要快!可是不能,飛石襲來,腳下無路,到處懸著各式預謀的自然界陷阱。

怎么就——說地震,就地震了呢?!而且震得天府之國一塌糊涂、暗無天日,沒容川人有任何防備,山嶺一排排地傾倒,河斷橋塌。后來離川時,我年輕時報社的一個辦公室同事、原新華社四川分社高級記者、綿陽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散文家侯志明(現(xiàn)在的四川作協(xié)黨組書記)從前線災區(qū)回到綿陽一見到我就說:你可算出來了,東北那邊找不到你人了……我得知,他去的平武,在江油以北、青川以西的中間帶,那里山勢險峻得不可想象!滑坡、滾石每天都發(fā)生著,下去的干部,都沒有時間去想生死,想啥時候活著回來。而我聯(lián)想的是,一條竹扁擔中間斷開了,扁擔兩頭撅上了天,北川、平武在扁擔另一頭顫巍巍地抖著。何止是抖著?睡在北川山腰帳篷里,半夜里被山雨驚醒,我常探出頭來,望向蒼穹,老擔心這天會塌下來,石頭埋了我和戰(zhàn)士……奇怪的是,?過那無數(shù)個夜晚、黎明,我?guī)缀鯖]聽見有土狗的叫聲。

公元2008年剛進入初夏,地球就撕開了一個長長的大口子。入夜,中國秦嶺官道上,除了兵車一個勁地往里面開之外,就只見坐著各種車輛往外跑的密密麻麻的難民流。

我逃出來后總在做夢,就像一只被雨淋得快速撲棱跑路的新西蘭無翼鳥,還陷落在那裂開的猙獰得無法忘記的黑洞里。28個晝夜,所有大地余震的突然的顫抖,我都逃不脫;我張開雙臂,把臉頰緊貼住地球冷徹的表層閉目祈禱的樣子,一次比一次慌張無望。似乎除了保命,便是替我的族群深深地向大地母親贖去我們往昔的原罪。這時想起過錯,顯得那么善意而又誠懇。盡管我還說不清楚這次地球發(fā)怒,與人類對它的愚蠢行為有多么大的必然關系,但我心里清楚,萬物之負載的地球,已經(jīng)是滿目瘡痍,累得不想再忍受什么了。

震區(qū)就像一塊無邊的邪惡幕布,裹著你無依無靠,想逃離的欲念在刀一樣的山峰下變得虛無彎曲。

過去對地理的無知,只熟稔“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的文字。而那個五月飄雨的時節(jié),我身陷北川地震中的高山峽谷,對路的尋找,對山的觳觫,對活著的感激,竟一下子叫我語無倫次……許多次,我盼望天晴了,我從山崖邊拾來幾枝羌人割丟的油菜稈,墊在山腰濕漉漉的帳篷里,給自己一絲短暫的暖意。

秦嶺的陡峭和綿長,是我始料未及的。出川的災民掏出身上一點鈔票遞給公路旁小吃店花臉老板,換來一碗粗面條蹲在山坡地急急地往嘴里扒拉,這樣的情境叫人心里酸楚。車窗外混雜一片,他們茫然地緊盯著外省人好奇,似乎在問,我們逃離還來不及呢,怎么現(xiàn)在會有人往川里跑?我被車下出川的人多有期待和狐疑的眼神感染了,莫名地生出異鄉(xiāng)趕路的離愁。其實車內(nèi)孤零零的川人也不知未來,面無表情。他們回家的勇氣,仿佛一縷亮光后面無盡的黑暗。

沿途,不規(guī)則的亂石,東一塊、西一塊地躺在那里。車顛簸得厲害,也沒法子跑快。車內(nèi)空蕩蕩。有一個四口之家,包括快要出世的胎兒。加我,還有另外兩個在外打工、急趕回去尋找親人的老鄉(xiāng),七個沉悶不語的人,仿佛剛從好望角飄來的七個寂靜的星球……我坐在中間靠窗的位置。坐我斜后身的孕婦一直嘔吐不止,別人的臉色也跟著灰土難看。那抱著自己女人的清瘦男人,偶爾小聲地說上幾句安慰的話,除此,便隨著她一起難過。男人還不時地叮囑身旁的小女孩扯住他的衣裳不要亂動。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遼河北岸一路向西,過長城、過黃河,再向西南……猛撲秦嶺以南的秦川。而此時,車子穿越峽谷的兩側山坡,一有風吹草動,我馬上站起身,盯著上面看,我們隨時會被石頭砸死喪命。還沒進到北川,這樣死是不值得的。

車內(nèi)沉寂得叫人發(fā)慌,只有那男人還抱著自己的女人忙活著。車過漢江,進入米倉山甘南嶺,我看見從山崖上震落下來的石頭越來越多。更讓人心慌的是,許多亂石滾到兩側懸天的半山腰矮叢里,停在那里暫時不動,若余震再起,它們會像炸彈一樣突然而降!我轉身上前低聲對孩子爸爸說,老鄉(xiāng),你們往前排坐,車會少些搖晃。看你一個人顧不過來,就把女兒交給我吧,叫她睡在我座位里邊,萬一有壞情況,我來保護她,你只管放心保住你媳婦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行。他沖我點點頭。我抱過小莎莎,安頓在我座位上。我極力鎮(zhèn)定自己。有幾次,眼前突然出現(xiàn)幻覺,頭頂那咫尺可見的石頭開始左右搖晃,忽悠忽悠地,就要下來,我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向車窗,同時閉上眼睛……

一次,車停靠嶺下,下去買吃的,我急忙掏10元錢買回一塑料袋面條,蹲在小莎莎爸媽身后快速吃著,不時地抬眼巡視周圍的情況,我心里祈求,千萬千萬平安越過秦嶺,可別生出意外。此后,越接近川地,心情越激動,也時刻做好抵御余震的準備。不然我還能進川當志愿者嗎?那我旁邊的小女孩怎么辦,我可是答應人家爸爸我來保護她的……

叫莎莎的5歲小女孩,是跟爸爸媽媽從打工的呼和浩特坐火車到西安,轉乘這輛舊車趕回廣元山里尋找奶奶的。地震時,寨子上的老屋倒塌不能住人了。之后他們通過一次電話,男人叫女兒與奶奶說話,安慰她別怕,他們已在回家的路上,回去修復房子。電話那邊傳來哭聲,說很想見到孫女……余下幾天,天上沒信號,手機死氣沉沉。

奇了怪,地震后,與大人們相比,小莎莎卻出奇地安靜。開始看到媽媽折騰受罪,她只拽著媽媽的手不吭聲。進川旅途中車廂內(nèi)最安靜的竟是她!她歪頭靜靜望窗外景物的樣子,就好像是那個沉思的思想者大衛(wèi)的信徒。我拿出在西安城南汽車站買的食品給她吃,她抬頭看我,卻搖頭。我叫坐在前排的她爸爸說服她,她仍沖我搖頭。聽見我勸她,她媽媽回過頭,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莎莎,叔叔在照顧你,你吃吧,說謝謝叔叔。她看著我,接下東西,謝謝叔叔!窗外,是那樣一個非常的狀況,她的安靜懂事,越加叫我喜歡。后來不知啥時,她輕輕地倚在我給她墊好的衣包上睡著了。她生得清秀,淡黃的自來卷卷發(fā)下,襯著團圓狀泛著粉暈的臉蛋,白底紫蝴蝶的絨衣套在身上,顯得整潔好看。

2

我后來才意識到,在這次龍門山大地震斷裂帶輻射開去的都江堰、汶川、茂縣、北川、江油、平武、青川的震區(qū)里,我匆忙誤闖的北川山谷被震得扭曲的樣子,是那么令人不可想象地無助。其實絕對是命運使然,我誤入那個由單身警察、鄉(xiāng)村民兵和逃出來后又返回去尋找親人下落的難民臨時組成的往山內(nèi)送鹽巴、藥品、糧食的救援小分隊,就是因為相遇的一位街上執(zhí)勤的女警察悄悄對我說,她的也是警察、沒有結過婚的侄子正在向上級申請,要求第二天跟別人一起爬山進北川山里送藥品給養(yǎng)。聽說沒結過婚,人家不批準,她侄子正在找人想法子。她對我說,你想進山,馬上去找她侄子張堯,也許你倆有戲。

張堯是可愛的。我在民區(qū)警樓里找到他,他又寫了請戰(zhàn)書,并請上級考驗他再次進山的決心!姑姑給他打電話介紹了我的情況,叫他幫助我也和他一起進山。見到我,他神秘笑著,說唐勇副所長又去上面找大領導領任務去了,一會兒就趕回來,我剛買了一條香煙,正等他呢。說張堯可愛,是我之前沒想到他這警察長得很像個中學生,一臉靦腆稚氣。更沒想到,就在我平生第一次爬上北川擂鼓鎮(zhèn)西第一座海拔3000多米的大梁山山峰,險些滑落崖下時,是他回蕩在山谷里的鼓勵,叫我安靜下來越過了險境。后來才知道,大地震一剎那爆發(fā)后,他和唐勇就在唐家山上游一小鎮(zhèn)執(zhí)勤,從廢墟爬出后,他倆又沖進去,挖到被埋壓的手槍和子彈夾。然后,上老街巡邏放哨,保護鄉(xiāng)民。這回進山,要不是他磨了幾天上級,上級怎會再放鹿回營呢……

誰會料到,這一天凌晨天沒亮就趕路,跑到山腳下一條斷裂的無名河灘,天已經(jīng)大亮,我們要爬過十座大山,天快黑時,才能見到漩坪鄉(xiāng)逃離湖區(qū)的災民。也沒料到,連綿的山峰一座挨擠著一座,都呈刀鋒狀,陡立突兀的樣子,常叫人兩眼發(fā)直,丟了信心。其實我們小分隊爬過的山上本是沒有路的,只是地震后逃難的山民生生在荊棘載途的山峰山腰山澗硬?出來的腳印。

張堯隨著隊員走在很遠的前面。我快出事時,已經(jīng)看到山頂了,再努一把力,爬到頂峰,越過十座山峰的第一座大梁山,就可以像上邊的隊員一樣倚在山脊上坐著吃點面包休息一會兒。

北川的山呈鋸齒形,起伏度很大,每爬上一步,都要先仰頭看前面,后低頭看你腳下攀巖的位置,否則會一腳踩空,葬身山澗。難怪李白吟出了“噫噓嚱,危乎高哉……側身西望長咨嗟”!我只是想,李白平生絕沒有進過北川的青片、馬槽、桃龍,不然他還會寫出更險境的詩文。所以我發(fā)現(xiàn),隊員們背的糧食袋并不大,因為山高路遠,實在背不動的。進川的前些天,我才從大別山回來。不論是過去上過的長白山還是跑過的巍巍莽原的晉東太行山;不論坐車盤旋在雄偉的昆侖山山脊上還是到過新疆天山阿爾金山,它們都叫你有遐想的空間和激動的回憶。而川北山岳之高、山嘴之尖、山峰之陡、山崖之危,都是我難以想象的冷峻和無奈。而且上了山,只能仰頭跟著爬,沒有回頭路。即便這樣,我所看到的川人伙伴們,他們登高的勇敢,安然行進的樂觀氣息,都叫我第一次真實接觸到他們性格的迎風不敗,而后驗證了歷史上國人對川府人的喜歡和公正的贊譽。進川叫我獲得這樣的自醒:川人的堅硬、耐力和隱忍,凝結出一種臨危不亂的品質。

我這次獨自進川沒告訴任何人。因為許多事根本沒時間。上了山才聽說要翻越十座大山,我真有點泄氣。可在我出事前,碰見一對羌族母子背著沉重的物資悄悄加入了隊伍,我好奇地觀察他們的步伐。母親上穿粉色長袖汗衫,下穿深色牛仔褲,身后高背簍里盛得滿滿的;她個子瘦高,臉色紅潤潤的,她沒給我很吃力的樣子。隊伍走得快,她沒被落下,始終仰天向上看。她堅韌的眉宇間透著一股暖暖的神氣。她和背竹簍的兒子總是相互等靠在石崖邊。樹叢中,兒子紅撲撲的臉上冒著熱汗。山腰清冷,他趕上媽媽,抽出毛巾替她揩汗,并把媽媽的背簍扯靠在他的背簍上。后來我又見到那孩子的爸爸也扛著長長的螺紋鋼筋跟上來。快分手時,我把帶的水和食物分給孩子媽媽一些。原來她家種的藥材都在很遠很遠的高坡上,地震破壞了植被,她全家人要進山好幾天,翻越一座座山梁,去查看開荒種下的藥材被斷裂帶的山水沖走沒有,并努力把周圍藥地整理圍好……

我落隊后,前后無人,是循著前面踏倒的草叢一點點攀登的。記得轉過一片陡立的松林,幾乎是拽著樹枝攀向西北的山崖。越過一條陡坡,腳下無路可走,只得踩在凸凹的巖石縫上輕輕挪步。就是這五十多米光禿禿的山腰,差點要了我的命。此后十年歲月里,我好像被重重地定在那崖壁上。每一聽說地球哪里又地震了,那段陡立的攀巖,就立刻如夢如幻,令人不敢多思……

沒有可抓扶的地方,也不知是怎么貼上去的,反正我一個人攀到崖中央,突然停下了。這是最要命的錯誤。要么不上去,要么一口氣走到底。懸崖峭壁上,你停掛在那里,算什么?一個誤判,一個不留神,撒開巖縫,落下千米深淵,不粉身碎骨才怪!

不知何時,驚慌中,我看見附近一塊釘在巖石上的鐵牌子寫著:海拔2434米。也就是說,頭頂還有800多米要登上去。那是大滑坡遺落的碎片坡,整個山體光溜溜的,抓不到任何可抓的東西。我身體緊緊貼在石面上,雙手嵌進石縫里,雙腿一點點向西探索著,向可能踩到的巖包上移動。不好,一瞬間,我突然出現(xiàn)眩暈,心咚咚地跳,本能地朝來的方向找人,卻發(fā)現(xiàn)腳下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谷。我知道壞了,趕緊閉上眼睛,絕不敢睜開……我心里非常清楚,只要睜眼亂動,肯定會天旋地轉,慌亂掙扎。墜崖,無疑就是我的悲慘結局。而我身邊不見一個人,小分隊有的已爬上山頂,有的落在我百米下面。我出著陣陣冷汗,全身在抖,恐懼襲來,我真是六神無主,七竅生煙,八面埋伏,九死一生!

我努力控制身軀安定,告誡自己,挺住,一定挺住!先安靜下來,四肢緊貼山體不動。我就這樣貼在山腰巖石上,等待奇跡出現(xiàn)。稍安靜后,眼睛依然緊閉,想著生的出路。當然也后悔后怕,懷疑這次進川的對錯。這山還能爬嗎,前頭還有九座高山,這一座還沒過去,吊在這里還咋走啊?真要出事,小分隊要下去找我救我,他們怎會安全離開呢!可此刻如何退得了,怎么退下?回頭路又怎樣走呢?即使能回到山下,又有什么用?你千山萬水地跑來,是干啥來了……前進,占了上風。隨他去,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怎好半途而廢!我慢慢睜開眼睛,知道剛才發(fā)生高山反應,肯定是血壓又低下了。我再次緊閉雙眼,不離崖面,輕輕彎下左手,摸出褲兜里一小包鹽巴,然后從身后相機包側口抽出瓶水,再一點點擰開瓶嘴,左手把鹽包捏碎,倒進瓶內(nèi)輕輕搖晃。等我慢慢喝下鹽水后,依然貼緊巖體沉靜半天不動。

那一刻,生死由天。遠處有呼喊聲傳來:季老師是你吧,別急,穩(wěn)住,不要亂,我們上來……我沒亂動,也決不敢亂動。淚水溢了出來,滴在巖石上。感覺是鹽水起了作用,又靜靜睜開左眼,用余光發(fā)現(xiàn)左邊十幾米處落有一塊巨石,那里緩坡,可以坐下一個人。我當知青時偷學過幾天木工,用眼睛測試著左前方的落石狀況和距離。那石頭真讓我高興。我提醒自己,不管頭頂和右邊發(fā)生任何響聲,決不去看,一心向左挪步,一點點向左挪步,只要能抱住那巨石,你就脫離虎口,就有救了!后面人沒再大聲喊叫,他們停下了,既擔心驚擾我,也理解了我的處境。只聽見,后方像是張堯低聲說,季作家,你能行,一定挺過去……張堯還是個沒處過對象的孩子,他比我堅強!

我真挺了過來。終于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抱住石頭時,我人癱了下來,滿身透濕,說不出話。我閉眼睛抱緊巨石許久,沒有撒手……

3

馬上要見到的,比想象更真實。

我沒發(fā)現(xiàn)哀怨后的焦慮,所有的是凝視。馬尾辮卷在迷彩軍帽下,透著少年英姿……我看到的女兵幾乎還都是個大孩子。

當斷裂帶延伸腳下的土地無限傷痛,困苦和災難充斥時,我似乎無意發(fā)現(xiàn)并尋覓那些大人,而是還不諳世道的孩子們身上所本就存在的明亮、安靜和清純,叫人于黑夜里感悟了樂觀人性出處的珍貴聯(lián)想。我不得不告訴我親愛的在后方快樂地走在馬路上、從容坐在汽車里、安寧睡在自家舒服的床上的同胞們,震區(qū)山里的羌族孩子們,就是這斷裂開的叫人堅定地流淚的、起伏不定的地平線上的山丹花……

我一直想,當我親眼看著北川中學廢墟下生靈喘息時,小衛(wèi)生兵鄧麗和她的伙伴眼睛里對生命憐惜的凝視,就像一束地下翻騰起來的熱源烘烤我們冰凍的軀體。她們也在不停地尋找和救護那些埋在地下的孩子,她們自己也同樣承受著從沒有過的生死磨難和撞擊后的悲寂之重!

小鄧麗,剛參軍不久。

北川中學南側的野戰(zhàn)帳篷,見證了悲歌回蕩。第一天到達,她們和戰(zhàn)友已經(jīng)救治了16個搶出來的羌族、漢族孩子。也碰上余震中沒救活的孩子,衛(wèi)生兵們抿住嘴唇攏著散落的長發(fā),把臉龐轉到一邊,抹淚。她們和倒下的孩子只相差幾歲。然而,不僅如此,我還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們一邊搶救孩子們,還一邊把被救下的山民丟棄的一只小山羊保護在帳外的一口破水缸邊,不時地想法子找點食物和干凈水喂給它,不叫它亂跑驚叫……這一幕,成為我在北川中學凌亂窒息中的真實回憶。

鄧麗的眼圈是暗黑的,眼睛卻清澈凝神,有股女軍人的力量在傳動。見她出來喘了口氣,我問她,家人知道你上了北川嗎?她半天不動,看著我說,我不敢告訴媽媽,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當她得知我進山找英雄部隊八連要走,轉身進帳篷里取來許多藥品和一次性急救軍用品送給我。我今天仍然記得她的眼神。

兩天后,頂著雨霧,我來到了漩坪鄉(xiāng)堰塞湖北岸。

雨水連綿。飛機時常進不來,鄉(xiāng)干部率領八連士兵爬到各山寨小組,一個一個地找到孩子們,再扎竹筏把他們運出漲水的堰塞湖,一個一個背上岸,過山頭,一直聚攏到南坡的臨時抗震救護點。管吃管住,還管上課念課文。可老天不開晴,連天雨,都閑在帳篷里,逃難剩下的一點糧食眼見吃光了。這雨水,到處缺生機,人一閑,肚子準餓得慌。鐘指導員算聰明,早晨率戰(zhàn)友一起翻山越嶺去山腰樹叢中、湖畔峽谷崖石上,搜尋頭幾天運輸機空投的降落傘。只要找到雪白綢緞的降落傘,就能逮到一袋袋外援的糧食。可是山雨一大,又出不去了,孩子們只得受冷閑坐,等飛機。鐘指導員是軍校大學生,他組織起孩子們,點著馬燈,燒起土爐子,辦起帳篷課堂,管他八歲、十歲、十三四歲,每天抽空朗誦課文,輔導男生女生上大課堂。笑聲又起,歌聲回蕩在山巒中和竹林旁。

那一天,迷霧一點點散去,陽光急切地閃進山崖谷地。已經(jīng)中午12時,終于傳來飛機螺旋槳的隆隆回響,孩子們高喊,互相擁抱起來,有同學解下紅領巾向天空使勁兒搖著。遠遠的右側山腰里出現(xiàn)一個綠點、兩個綠點,還有一個大綠點,徐徐飛來。鐘指導員端著望遠鏡,十里村崖邊上空卷起潮濕的旋風,先降落一架,又降落另一架,直升機艙門打開了,年輕的上尉一揮手,我和幾個士兵背著孩子們急速地跑向停機坪。舷梯上,空軍在拽,下面陸軍在推,在這難忘一刻,我記下的孩子們的名字是:8歲的謝超、10歲的陳煒、10歲的王金枝、10歲的尹婷婷、12歲的王立、12歲的肖蓉、12歲的謝曉芳,還有15歲的王春梅和蘇菊。

他們要去山外。政府接他們?nèi)バ碌膶W堂開始新的讀書生活。

北川大地,何止讓那么多堰塞湖告急!北川江山,何止讓青片河、讓白草河、讓湔江河、讓碧溪河、讓通口河,再讓涪江、安昌江告急呢!我看到的川西北崖谷的山燕兒、山鷹、白鷺、白鶴,都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求救聲。踩著滑坡的肩膀,我義無反顧往里沖,那是僅存下的一點柔絲一般的,懷揣生者努力的希冀。希冀我快去見到無數(shù)座山脈里的爬起來的羌族部落孩子。我能想象,我腳下刀光劍影的決斷,也一樣是他們不屈的抗爭、望斷南飛雁的回眸。

桐麻村5組有個12歲的劉志楊,地震時,正在中心小學上語文課。他見到我,還不時摸著跌傷的臉,對我說:你看,叔叔,我臉上還疼呢!當時,嚇死人了,教室像船一樣搖晃得厲害,我就覺得馬上會出事的,我猛地跳窗跑到二樓平臺,冒出想法干脆自殺算了。正想著時,我人一下子就跳了下去……好久沒爬起來。然后呢,然后,我身后又有三個同學也跟著跳了下來,我們以前從沒跳過樓,頭和臉全跌破流血了。我跳樓時,心里清清楚楚是地震來了,逃命也難逃。可是等我上山后,啥都模糊記不起來了,只記住了兩個同學的名字。我逃到操場時,眼看地震震垮了東邊的兩座大山,山體滑落江中,江水忽地就被截成湖面了……

陰冷的太陽快要西墜,空中的運輸機邊飛邊投下糧食,兩個列兵跟著我沿江岸拍降落傘。突然,上等兵葛傳江沖我喊:季老師,有人在喊你……我朝他指的方位尋找,一片麥地前的山嶺上,急急地跑來一個很小的姑娘,她跑得晃晃悠悠,氣喘吁吁:叔叔……叔叔……你是記者吧,我救了很多……她很執(zhí)著地跑向我。我迎住她時,她幾乎跌倒,被我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她拽著我過嶺上時,還在望著前面的人影說,叔叔,叔叔,我救了幼兒園許多小朋友,是真的,是我救的,我講的都是……她能急切地跑向我,是想叫我分享她謎一樣的故事……

我隨著她走。嶺下,北邊山谷夾一池江水,汪洋恣肆,遠處湖岸線上只露出禹里小鎮(zhèn)老街一溜尖尖屋角了;南山崖下,屼屼之勢,是古時驛道。一個急轉彎,窄窄的樹蔭下,她指那簡陋塑料搭就的矮帳篷,抬頭對我說:叔叔,到了,這是我媽媽和我的家……她又把一位婦女和一位中學生介紹給我,說這個人是我媽媽,那個人是我姐姐。她還告訴我,她叫尹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6歲了。

我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崖下,溝沿,散落著幾個孤島似的臨時帳篷,這是紫陽村一組的抗震棚,所謂帳篷是找來幾塊塑料布搭成的。一只火爐正冒著煙氣,鐵鍋里的水已沸騰,近處竹簸里歪著一扎掛面。我問尹可的媽媽:糧食夠吃嗎?她低下頭,瞅著爐火,說每天計算著,只夠煮米粥喝,還要等飛機往下扔糧食。

當世界上所有的夜幕來臨時,北川的山水在低語,北川的叢林在沉思。6歲的川娃子尹可,成為大山開裂后,我見到和采訪到的上千北川災民中最小的,也是眼睛最有神采、長得最叫人記住的小主人。

我還記得,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尹可,從姐姐那兒搬來一只小木椅,送給我坐,自己留下小馬扎端坐著,等我正式采訪她。見她剛才額頭跑出了汗水,我把木椅轉給她,把馬扎換回來。當時,我戴著牛仔草帽,上穿一直沒能換洗的英格蘭飛人牌的棗紅格的長袖水洗衫,下穿棕色棉布褲,登著系帶磨面舊皮鞋。我倆身后,長著一片茂密的喬灌,有闊葉蕉,有山葡萄,有野薔薇和一些不知名的落葉草。

她盯著我的眼睛,望了一下天空,說,叔叔,地震那天,午后,小朋友們都睡在靠江邊的二樓睡房里。可是我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我只好找出我的畫冊翻看……可是,突然間呢,我看到房頂蓋在晃蕩,我還聽到嘩嘩的,什么地方在響……然后,我就猛地,猛地坐起來,大聲喊,快快起來喲!房子搖晃了,不要睡覺了,鬼快來了,同學們快起來,跑啊!我班上的女老師聽見我喊叫,就一下子站起來,趕緊叫醒大家,一起往走廊外跑。可是,我呢,沒有馬上跑,還站在那兒,不停地高喊,同學們,快跟老師跑呀!魔鬼來了,房子快倒了,快跑向院壩去啊!

小姑娘緩了口氣,正襟危坐地,繼續(xù)沖我講:叔叔,你說,其實呢,我也不曉得什么是地震呢,我只是害怕房子晃倒下,大家都砸在里面,我就一個勁兒地喊:鬼來了,房子要倒了,大家快跑院壩去啊!叔叔,你猜,房子在晃,我在喊,老師把小班、把中班、把大班的同學都搶救出來了。

尹可一直笑著和我講話,上等兵葛傳江拍下了我們采訪的鏡頭。18歲的姐姐尹丹,也在聽妹妹講她地震時的傳奇。我對尹可說:你真棒,了不起!這時,尹丹矜持地對我說,叔叔,妹妹講述的,那天午后不睡覺,喊人快跑的事情,都是真實發(fā)生的。這事,奇怪得簡直就是一個謎!鎮(zhèn)上的人,逃難的人,都傳開了……

尹可媽媽,也向我證實了女兒立功的事。新芽幼兒園房子倒塌了,可是小朋友全提前跑出來了,沒有一個受傷的。臨走,八連兩位上等兵,高高舉起小尹可,說她是北川大山里的羌族小英雄!

太陽西落,湖水泛起波瀾。我和戰(zhàn)士還要趕夜路,去下一個野戰(zhàn)救護站集合。離開尹可一家人時,我叫戰(zhàn)士找出我包里兩瓶水、壓縮餅干和一罐八寶粥,遞給小尹可。她抱著,高興地跑向媽媽和姐姐。地震中,她家10位親人都逃生出來,只是湖水淹了全鄉(xiāng),她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有了。

4

逃離的表情難看嗎?

不停地逃離,比不停地痛苦,要珍貴!

汶川,北川,青川,平武,龍門山斷裂帶悠悠千里,把北川生生地,夾在中間喘息不得。我跑在崖邊江邊,就像一只饑渴的甲蟲,也被壓迫夾擊著……

如果不是從秦嶺西下,經(jīng)漢江、嘉陵江,穿米倉山,過劍門關,進入江油、北川地界,我是看不見崖下,那些被落石砸中的、癟巴巴趴窩的車輛橫行霸道的。尤其是順著湔江河左岸向上游跑,最叫我著急的是,幾段大面積滑坡癱在岸邊。天已黑下,看著工兵的幾臺大推土機呼叫閃著燈光,在一鏟一鏟地,向江里推碎石,可是坡頂那無數(shù)的石片還在不停地堆積下來,而且越堆越多。這時無休止地停在崖邊等待的危險,比掉進江里,似乎還可怕!前方有老鄉(xiāng)背上孩子強行踏進滑坡沖刺……他們身影歪斜著,速度極快,就像山中撲火的飛蛾。有的人,沖了過去,還有的人,滑進江中。江水奔涌著,我把視線從旋渦收回岸上,看見滑坡稍有空隙,跑上跟警戒的武警商量,叫我們快些過去吧!同行的戰(zhàn)士也說,記者有任務。

在推土機們剛歇下的空當,我們不顧生死,急速地沖了過去!

蜀道,本就難,闖關山,還陷于夜行!

……

望江村山娃子小李明,地震時,逃出倒塌的木樓。當年打反擊戰(zhàn)的“老山團”的兵,一進來,他就整一輛破摩托,跑上跑下,幫助兵哥們探路,運人,送吃的。見老人和孩子出山趕路,他笑著,立馬搭一程,半分車腳錢不收。他人小機靈,盯上空投的油桶,找到了,他又去磨村鄉(xiāng)干部,要到燃油,照樣義務運送換防救災的突擊兵。

那夜推土機轟鳴,江岸十里煙塵蒙面。我跟他商量,我和戰(zhàn)士急著趕路,追上西進的英雄好八連。他光著膀子,把兵哥送他的白毛巾扎在頭上,笑說沒得事的,兵叔(我穿迷彩軍服),你有正事兒,咱一起沖……他又找到一少年伙伴推著到處亂響的摩托上來。

彎道坡下,一輛推土機在向前使勁兒轟鳴著,另一輛忙不迭地跟上,把剩下的石堆往江里推。那山坡像是個大漏斗,石片還是不停地朝下漏。此時,能覺察到余震襲來,耳邊不時響起山體回蕩出的隆隆聲音。路上到處是開裂的地縫,一旦車輪卡進去,上面再塌方,那可就真慘到家了!

油門在嗡嗡地加大,我回頭使勁兒搖晃右手竹竿上綁定的紅綢絲帶,向身后戰(zhàn)士們打著跟上的旗語,他們左沖右突,貼著崖壁躥動的樣子,那么動人!

與李明告別時,我掏出錢謝他。他哪里肯要?我說,算叔給你油錢,收下吧!他推給我,說:這陣子,能吃飽肚子,我一直專給當兵的開車不收費。當兵的開進來,抗震救人,送學生出山上課,我們感謝還來不及呢……

我很擔心他和他的伙伴再跑夜路,說天亮再走吧。他笑說,沒得事的,長在江邊,我路熟呢!他倆走后,我很不安,好幾天也沒收到他的消息,心里好自責。他才16歲,開著破摩托,日夜穿行在江岸峽谷,怎不叫人惦記呢?!

沒想到,他人神呢!等我快出川時的一天下午,山路雨中,剛走到唐家山上游禹里湖邊,突然聽到遠處人群中有少年在沖我喊:兵叔——你去哪里……

是他,是小李明,他還活著!他還是那笑呵呵的模樣,不見愁容,哪怕是再危險闖關,他逃跑的動作,也不難看!而是迅速,好看!叫人記住他是北川的后人!

北川,在我十年的回憶里隱隱地冒出無數(shù)的痛。對所有生死的回憶,都讓人想起陌生的眼睛、面龐和淚痕。而盼望孩子們活著回家,是我看見大人們唯一不變的表情。

大山搖晃時,北川縣城邊的曲山小學五年二班47名同學正在觀看英語教學片。突然,周云老師感覺,地在滾震……她剛喊出“不好”,二樓就開始搖擺起來了。12歲的席珍秒同學見到我時,臉上仍然露出傷感的茫然。她對我說,當時就覺得身體在往下沉,我想向外跑,房子倒塌,樓梯斷了,有同學被壓在下面,周老師回去拉學生,被砸倒,同學都逃出來了,她頭部受重傷。全校12個班的500多個學生,大部分被埋失蹤,三年級只逃出來幾個學生,四年三班只剩8個學生還活著。最叫我難過的是,60多個老師,只剩下13個老師活著。還有,比我小的一、二、三年級,我更不敢去想,他們……只逃出來幾個同學。小姑娘向我講述時,不愿意看我,眼睛總轉向遠處。

北川擂鼓小學靠近山坡上。

我是很偶然遇到五年三班桂鳳玲同學。她爽快地對我說,我高興的是,地震時,全校1000多同學大都跑了出來,我傷心的是,有8個小同學犧牲了。她說出犧牲的詞句時,表情極為嚴肅痛心。她說,當時正在上課,突然,聽見高曉紅老師問我們,剛才是不是覺得地震了?轉眼間,立刻有尖叫聲,高老師高喊,同學們,快向外跑!我就跟著向外跑……當時嚇壞了,天花板在掉,樓梯也塌了,有同學機靈,順著墻體瓷磚朝下滑,大家非常勇敢,2分鐘逃離,我班54個同學,只有王琦犧牲了。她一直在用“犧牲”這個詞,她的伙伴何佳同學,也用這個詞。這個詞,叫我內(nèi)心涌起一股復雜的感受。

劉婷,12歲,左臉傷口還沒長好。我看見,政府給她編制的災民胸卡號是4105793,她就讀擂鼓蘇保村小學五年級,學校不分高低年級,混合教學。她告訴我,當時剛上語文課,張曉梅老師正講解考試卷子,房子就開始晃動。她大喊,同學們快跑啊!房子倒了,學校200多學生,有5個被砸在下面,后來拖出兩個女生、一個男生,都沒能活。劉婷摸著臉上的傷,說我心里比較難過,當時前面同學跑到平臺走廊,樓梯震斷了,我腳也受傷了,后面同學上來拽我,我跑不動。這時樓梯全部垮掉,我回頭找我好朋友王森燕,也沒找到,我急哭了。她才11歲,學習成績好,是我最要好的同學。我學習一般,她經(jīng)常輔導我功課,給我示范解題。可是當老師扒到她,抬她到操場躺著,已經(jīng)沒希望救她了……

龍門山斷裂帶,一路開裂輻射到北川,我是看著飛機的穿梭,跟著部隊奔馳的腳步,聽著余震滑坡的隆隆回蕩聲,穿越唐家山向西,過漩坪、過禹里、過墩上、過壩底、過馬槽、過白什,再到達北川最西邊的青片鄉(xiāng)。之后再折向北,到桃龍藏鄉(xiāng)、到小壩、到片口,再折轉開坪向東,再繞江油向北,跑到滑坡最重、埋人最多的陳家壩鄉(xiāng)。所有的路沒有不掉石頭的,所有的斷崖沒有不冒煙的,所有的江河邊不是窄窄的!24個鄉(xiāng)鎮(zhèn),從溝谷到山坳,從山腰到崖邊,從河岸到山頂,村村落落的大人孩子,只要逃了出來,路上碰見他們,我就把收集攢下的水、壓縮餅干和罐頭,分給婦女和孩子。想起我五進五出他們的中心城區(qū)——北川縣城,想起我所有見過的孩子們閃亮的眼神,以及淌過雨水汗水淚水的面龐上的緊張和疑惑,我還能做什么呢?

懷揣悲憫。

中午12時,太陽烤人。我找到席珍秒同學的班主任李蓉時,她正在安慰身邊的幾個學生。短發(fā)下,她很弱的樣子,講話頓挫著,一字一句,還那么親切。她慢慢地告訴我,當時她正在班上和同學一起看紅領巾教學片,突然就感覺房子搖晃起來, 她高喊:同學們,地震了,快跑啊! 她離門口不遠,看見同學在跑,頃刻間,她被地震波氣浪拋到操場上, 她記得身邊有三個孩子被甩得老遠,看見他們時,他們趴在地上許久沒有起來。她想喊,卻喊不出聲音……有個女生叫張?zhí)裉瘢緛硪呀?jīng)跑出來了,她又返回去找書包,被樓板砸在里面,沒人救得了她。

我倆低聲交流時,她左邊穿紅衣服的女生一直沉默不語,李老師用手摟抱著她。她倆周圍聚集的幾個同學,一直在打聽其他老師和同學下落。李老師還告訴我,說新校區(qū)是重建的,一層樓沒全部陷入地下,不像老校區(qū)西區(qū),房子整個抖起來,然后又被翻扣下去!你想呀,那場面,能有多少老師和孩子活下來呢?

我問她家情況怎樣,她說,挺慘的,幾個表弟堂弟在一年級和幼兒班的5個孩子遇難了。還有,在西校區(qū)有個教一年級數(shù)學的姐姐,為和懷孕八個月的班主任任昌翠一起幫助學生,沒有離開教室。她倆都犧牲了。

再次聽到有大人說出的“犧牲”一詞,我悲壯得半天愣著,沒有語言。“犧牲”在北川這里,原來是個多么準確的詞啊!

5

我也在與北川對決和賭命。一次次的。

峽谷已是傍晚5時多,密布的烏云下,冷颼颼的山雨,從周圍刮下來,我忽然覺得,山野茫茫,這峽谷里就我一個外省人,我能走出去嗎?我跌跌撞撞走到一個無名高地南坡的草叢中,抬頭卻見兩山相挾,更大的一條山澗橫斜在眼前,我真弄不懂,討厭的余震,怎么會搞成這樣一條叫人不敢去想的大斷裂谷呢?說實在,我當時摸索著,不敢朝左前方看,好像一睜眼,我又要掉進去似的……我小心地彎腰走近斷崖,發(fā)現(xiàn)這是地球板塊地下運動、碰撞、摩擦后,又遇上了山水沖擊造成的。我控制著情緒,有意歇一會兒,開始目測,看那100多米寬、近200米深、長達600米的大峽谷,從左至右,一直向上開裂到另一個山腰間;而山峰頂上豁口處,除有巨石外,還正往下面不停地淌著裹挾著石片、碎泥漿和斷樹根的泥石流……

寂靜中,我很孤單,渾身無力。我用手一下一下地,抹著臉頰的雨水,拄著樹棍,一步步挪著身體。泥漿里閃爍銀亮的水泊,全是碎石漿,漿比石多,呈旋渦狀,樹枝和樹根很少。慶幸的是,我所要找的,竟被我發(fā)現(xiàn)了:泥漿里有石頭露在外面。頭兩步,雖然莽撞些,但踩到了孤單的幾塊露出尖部的石頭,我學著燕子叼水而飛……可就是這樣,我還是隨著石頭陷了進去。也記不清當時是左腿還是右腿先陷,反正是陷入的感受,四面八方的碎石片和泥漿圍緊了肉體,好像是混凝土與鋼筋的關系。我冷靜而拼命地掙扎,陷進一條腿,拔出另一條腿,再陷一條腿,再拼命拔出來,同時彎腰向前傾斜,分散身體重心。天!終于踩上幾條樹枝或石頭,感覺浮力固定,可沒待暗自安慰自己,轉眼間又往下沉降,頭發(fā)根向上直豎!山頂上不停地重新淌下碎石漿,我眼看它離我陷入的距離不到300米。300米,成為一段柔軟的黃色地獄!我一點點擠奶般地拔出腿,萬幸的是,我一直沒有丟掉手里拄著的樹棍,我用它鉤住遠處的另一條長樹根到身邊,死死地抓住這根求生稻草,好久喘著氣,眼淚也流出來,無比狼狽地翻身上去,上到岸邊……

我拍攝的所有抗震膠片和帶傷記下的幾十萬字震區(qū)采訪筆記,終于保住了。汗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我能聽到兩腿泥漿碰撞摩擦的響聲,也能聽見身后發(fā)出落石的聲音。我沒膽量回頭去看,也失去了最應該拍下斷谷泥石流的勇氣。無比遺憾,這是我拍攝的上千張圖片中唯一漏掉的重震區(qū)的泥石流實景。

江河之上,必能看見斷橋。斷橋之下,也必能看見生死時速,有人拼力前游!

一位上校從帳篷內(nèi)跑出來,急促地吹響軍哨,女救護兵從四處涌上來,他急念手里的命令:急救隊三分鐘準備,趕去城南河灘上等飛機進山,又有傷員和孩子們被找到……

我收緊相機包,跑上前朝上校說:報告上校,我是東北來的作家志愿者,算我一個,我自愿參加你們的隊伍!他看一眼我胸前的黃綠色證件,竟同意了我的請求。每個人,風一樣迅捷,緊張嚴肅的神情,真像河對岸是戰(zhàn)場。軍車轟鳴著,累得像是喘不過氣來,急救兵背著儀器物資魚貫而至,擁擠沉悶的后車廂,空氣凝固著,沒有話語,只有心跳加劇的冷峻,還有感覺到山巒在抖動。我們被運向城南……

橋體凸起并斷開錯位,車上不去,我們下車急切向前跑著,水幾乎斷流,河南草灘下已經(jīng)轟隆隆盤旋降下一架軍機。另一架,也從山頭上滾滾而來。橋南的橋頭斷沉了,此時南山還冒著滑坡的煙塵,亂石作響,跑過去也下不到河灘。我轉身向上校報告了前方的險情,軍哨又響起,他命令急救隊員停止前進。他朝滑坡帶觀察后,又望向河灘。我指著北岸橋頭下一片房頂,說大家可以返回去從那里手拉手下到坡岸,再?水過河。上校右手一揮,我們飛身往回跑。另一架直升機此時也停在下游的灘地上,螺旋槳卷起的大風吹得灘草一涌一涌地翻滾著,飛行員向橋上招手示意。女兵們很了不起,從歪倒的樓群廢墟上攀附著,下到立陡的河床下,并開始手拉手涉水過河。有幾個身影彎腰接近了直升機,我貼在橋欄邊拉長焦距,為她們拍照記錄這難忘時刻時,她們已經(jīng)上了兩架直升機。飛機旋轉拉升,離開河谷的回蕩聲響徹在天空。

我和上校上車時,斷橋四周又傳出山體震動的回音,還伴有女生的喊叫。我望去,從橋南下來一個女孩子,后面跟著幾個受傷的鄉(xiāng)民。她跑不動,坐在瓦礫間。我向上校說:你看,有人跑不動了,帶上他們出城吧!上校下車再次吹響軍哨,揮動著手臂,迎向前方……

北川,是這次龍門山斷裂帶遭災最重的震區(qū)。而陳家壩又是北川以北受難最慘痛的鄉(xiāng)域。斷橋的這邊,以整片山體傾塌陷落的方式,使好幾個村寨和好幾個隊組被掩埋消失了。而斷橋那邊學校、幼兒園的孩子,紛紛倒下,被壓在樓板洞隙內(nèi)……

工兵的搶險車像一匹匹疲勞過度的戰(zhàn)馬,頭上閃著杏黃與冰藍的頂燈駛出營地,那黃魚般的車斗里工兵頭盔上的軍徽散發(fā)著希望的光澤。我扔下吃了幾口面條的碗,飛奔追上他們翻上汽車,急匆匆闖入滿身傷痕的陳家壩。

我看到通往鄉(xiāng)里的斷橋時,它已經(jīng)四分五裂。拱橋斷得凄慘,東岸只殘留著探出去的孤臂的欄桿斜吊在太陽下,橋拱梁已不知去向,西岸橋頭堆積裸露的石頭,斷橋后面有一片小樹林,林的左側有菜地和油菜花。再后面,幾座突兀的紅樓白樓挺在河西沒有倒下。

記得,我是順著河水向西北方向唯一的公路朝陳家壩集鎮(zhèn)走去的。走到七拱橋還剩下三拱的斷橋這邊,我看到了云霧里的街鎮(zhèn)被震得七扭八歪。而斷橋下面的一個場壩上,士兵們搜索發(fā)現(xiàn)了幾個被砸倒沒能跑出去的幼兒園的孩子。當時想找到被埋的活著的人,沒有找到。突然,一個女人的呼救聲傳出來,原來一座三層樓下沉,第三層,變成了一層,露在外邊的樓板下壓著兩個人。還聽到了嬰兒的啼聲。士兵們用鍬鎬一點點地挖,不敢動作大,擔心引發(fā)二次坍塌。士兵用繩子把幾瓶奶液綁在樹枝上,再慢慢地穿過樓板伸向母親的嘴邊,母親補充體能后,再喂嬰兒……哭聲停住了。大家奮力砸斷鋼筋,挖掘搬運石方。一上午汗水沒有白費,中午12時終于救出那母女倆時,我看見,那十個月大的嬰兒,剛剛長出兩顆嫩牙……廢墟上響起了激動的歡呼聲。

25歲的中尉軍醫(yī)陳龍杰對我說,簡直是奇跡!我接過溫熱的孩子,檢查發(fā)現(xiàn),她沒受到損傷,看她那么乖的樣子,我淚水溢了出來。

十年一夢,夢斷腸。十年來,我被汶川以北的北川刺痛了雙目;而北川以北的陳家壩,又扯著我十年夢幻不迭。

我從北川中學撤離的山路上,見到了那意想不到的香水湖畔男孩的眼睛;我見到了意想不到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班男生勇敢而委屈的哭泣;我見到了千回百轉了好些天沒有任何回復消息的尋人布告,以及失聯(lián)姑娘的羌族母親低垂無淚的眼睛,我不知不覺中,成為他們中間尋覓的一員。此后的十年,我這個外省人,好比北川出遠門的親戚,在電影膠片般靜默的黑夜的幕布前,感知那些羌人、藏人和漢人的傷口。時光匆匆,風雨流年,我與北川,相互舔平著十年流轉留下的冰冷的痂痕……無疑,陳家壩山之傾斜,我涂抹了十年,也校正不了它的灰暗。

僅是我知道的,初級中學初二四班,震前六個月,因校舍危房改造,臨時借用學校對門的鄉(xiāng)政府會議室上課。哪里會想到,這暫借的課堂全塌了下來,全班54名尖子生沒一人跑出來。

紅磚房教師宿舍垮成一片瓦礫,救人時,清理找出一男兩女3位老師……一共犧牲了5位老師。

山上13個村寨、69個組社,被大面積滑坡整體埋下了。桂溪的一個社區(qū)40戶,有80人被埋,大竹村一社區(qū)80人和四樺村6組40人被埋。太紅村李家灣人全部失蹤。

全鄉(xiāng)928人被埋,200人失蹤,51名學生遇難。有的村、寨、社、組,絕門絕戶,沒有任何人氣了,連狗都啞巴了。

好消息,也是有的。還記得,剛進到斷橋下,那個四層樓的私立甘露幼兒園,早已人去樓空。原來地震的剎那間,甘露的4位教師立刻把驚嚇的孩子們攏到一起,有序逃生,保住了大量孩子。當時士兵沒找到活著的孩子,是因為他們被教師們早搶運出去,交給了活著趕來的孩子家長。

有人說,大震前,孩子們是向陽花,都快樂;大震后,都變得紫薇般金貴!

6

我在廢墟上尋找傳說中的世界上最小的抗震者——小一班的小朋友時,我無比相信,上帝幽藍的目光也在看著我行走的方式的虔誠。這是否說明,上帝在遙遠之處,已發(fā)現(xiàn)并被我如此弱小的同胞的勇氣和智慧感染了呢?而我在那個霏霏細中相遇那個傳奇小英雄時,雖然事件已然過去些日子,可他躲在年輕母親身后哭泣著,叫我開始擔心起他是被大震嚇成這個消極難抑的狀態(tài)了。可惜我錯了,完全想錯了。

我真奇了怪,也似乎沒想通,當時逃跑時他竟沒聽班主任老師的勸阻,猛轉頭,跳了下去。他倘若聽從了老師的話,沒有那縱身一跳,那一切又會怎樣呢?我還會在雨水中不理解他為什么在旗桿下那樣難過地哭泣嗎?

過了一條江,穿過濕漉漉的槐樹林,崗上新翻的土香濃郁的土坡上立有一排排嶄新的藍白色塑鋼活動板房。灰藍的云雨中,這是新建成的過渡性的北川黃江中學新校區(qū)開學的第一天,第一天,要把大震后任家坪、通口、雙潭的四面八方散落的各年級中小學生圍攏回來,重新恢復上課的生氣。這新雨水、新鼓點、新國旗、新書包和這新紅領巾……將一起記錄下孩子們新的朗朗讀書聲。

迷茫的雨滴沙沙地淋著孩子們可愛的臉頰,整齊的隊伍靜靜地站在斜長的崗坡下等著上級什么人。這時,我注意到,一位瘦弱年輕的婦女手里領著的胖乎乎的小男孩一直在升旗的旗壇下小聲哭著。頭天晚上與我交談過的北川中學逃出來的李瑤穿梭到我跟前,指著那還哭的男孩說,季叔叔,你要找的小孩就是他……

我沒有任何猶豫,撥開人群,快步走上去,抱起了他。我此刻最想搞明白的是,今天新開學,而他為什么哭聲不止?7歲的他躲回媽媽懷里,他依然有些緊張,他不愿意和別人說話。后來,他終于在媽媽的保護下告訴我,他入少先隊的年級有四個班級,他們班上有47名來自北川各鄉(xiāng)村的同學。房子開始晃動時,包括他班上逃出的5個同學,全年級共逃出6個同學……媽媽一直抱著安慰著他不哭。她笑著對我說,地震后她到處尋找他,淚水流成了河。第三天,14日上午9點鐘,她在路上碰見毛壩的在北川高一念書的李楊,李楊激動地告訴她說:你兒子跳樓跑了出來! 她當時驚喜得半天講不出話,只顧著邊跑邊抹淚水。她一直跑,到處打聽孩子在什么地方。直到5月18日, 在綿陽市綿新路18號的福利院帳篷里, 她發(fā)現(xiàn)了臉上有傷的兒子, 她看著他好久,他哭, 她也哭,他們抱著一起哭……后來他睡著了。兒子是13日被解放軍救到九州體育館的。我終于試探著問他,今天背上新書包,為什么不開心一直哭呢?他抬頭看著我,半天才低聲說,人家都有新校服上學,為什么不發(fā)給我呢?我沒有新校服穿,他們就不允許我進課堂上課……

他們已經(jīng)從悲劇之門逃生出來,那怎么能讓幼小的心靈還承受這小事引出的不應有的損傷呢?生活的本質,是愛蘇醒了,我們才蘇醒了啊……我立即找到學校的尹老師,把孩子和他媽媽交給她來協(xié)調。我說,今天是震后新學校開學第一天,不能因校服問題,叫孩子們第一天就傷心。請您想法子發(fā)給進不了課堂的孩子新校服。

是的,地震時,班里正上課。大地震搖晃著教室,老師叫孩子們快躲藏到自己的課桌下。可是他竟沒有聽從老師的指揮,他本能地第一個跑過窗臺,再跳下樓去,他身后又跟著跳出來4個同學。他們都受了傷,可全班只剩下他們5個人活著。5個人,后來在九州體育館,見到了從首都北京飛來的共和國總理,溫總理憐愛地摟住了5個幼弱受傷的身體沉默著。5個川娃子,都是綿陽北川曲山小學一年二班的學生。而我找到的在黃江新校區(qū)國旗下一直哭泣的這個男孩,名字叫龐海濤。

他和4個小伙伴都出生在黃江村。

黃江村離香水湖畔不太遠,夕陽下四野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黃色的愁楚。這樣的思緒,不時伴隨我穿過十年的朝朝暮暮。我又想起傷痛的北川中學高一文科10班的李同學,當時跳樓逃生后,他哭著返回搶挖班上伙伴的痛苦表情……

黃昏已盡,空落落的一個村小學,除了士兵帳篷里傳來疲倦的呼吸聲,李同學的眼睛一直處于惶恐中,盡管我小心有意地轉移分散著他已承受的天地之痛,但依然撥不去他眼簾前那層灰暗迷惘的霧水。

過了好久,我才聽到他輕微的敘說……

地震那一刻,四周發(fā)出隆隆怪叫,我只看見前面有光閃,五層教學樓,下陷成三層,氣浪沖天,滿目灰煙。我像掉進一個絕望之城。等我慢慢爬起,扶著黑板走到門口,看到走廊平臺有個扭歪的缺口,我剛想跳下去,低頭看見高二9班馬翠蘭躺在護欄邊上,我雙手抱頭沖過去,喊她的名字,聽見喊聲,她爬起來,我拉住她一起跳了下去,身后又有兩個女生也跟著跳了下來。我沒覺得腳太疼,那時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緊緊拽著馬翠蘭的手臂,她倒在地上。回頭看時,教學樓已經(jīng)全部垮塌,狼煙一片。我把馬翠蘭搬到花臺里時,轉頭看見對面高二三班教學樓下陷了兩層,剩下地面三層的許多同學跳出來紛紛跑向操場。我也跑向操場,碰見班上我的好朋友王懷玉坐在臺階上哭,我喊他的名字,他說他是和另一位女生一起爬出來的。我馬上問他,另一個好朋友史玲燕跑出來沒有?王懷玉繼續(xù)哭著說,還沒見到她人呢。我轉身又問跑出來的王亮,看到史玲燕沒有?當聽他說她被壓在下面時,我拉上他一同跑向沒有全陷下的她的教室,她教室下沉后只露出窗戶,周圍堆滿磚瓦碎石,我們踩著余震圍上去,大聲喊史玲燕的名字,這時聽見下面?zhèn)鞒銮脫魳前搴秃敖芯让目蘼暋O旅嬗?0人左右,我們喊她,她在下面被壓處也有回音。這時許多人開始了救助,我也用力地挖水泥樓板,下面露出的鋼筋,網(wǎng)住了她和另外兩個高二四班的女生,她們的腿被壓住,出不來。從這黑色的下午,到晚上,余震像風潮掃過,就沒停下。大人們在天黑前趕到時,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史玲燕她們被困在樓體廢墟下面出不來……

他繼續(xù)躲避我的眼睛,說,到晚上8點多,宮月同學第一個被大人挖出來,奇跡般沒有受大傷,她的位置在她們前面,她們保護了她。不知過了多久,史玲燕被救出來了。再后來,魏敏也被救出來,救她最難,腿被壓住出不來,不得不截掉一節(jié)小腿。我一直很后悔,沒有親手救出她倆,我當時就是絕望手里沒有工具拆開鋼筋網(wǎng)。后來我去找醫(yī)生,說有同學被救出來了,那醫(yī)生沖上去了。史玲燕被轉到外省治傷,我與她通電話,她心情好多了。后來她回到家鄉(xiāng)醫(yī)院康復,半個月內(nèi),我去看她兩次。

說到學校老師的損失,他輕聲說,我記得,全校有50多名老師,我班主任盛期榮老師不在了。一同不在和失蹤的師生有1200多人。

他叫李瑤。

關于袁啟會的失蹤,或者犧牲,我無法說清楚我為何會變得如此脆弱。我曾無數(shù)次問自己,那個17歲的女孩子在哪里呢?我也無限地遐想過,如果大地不抖,山巔不斷裂,那無數(shù)17歲的孩子的世界又該是怎樣?當年如果不跑過一條小河,不闖過一片竹林,遇見了她家山坳里的木樓,我還會一直想象她許多可能的未來嗎……她或許成長為一名教師、一名女飛行員,或者成為一名醫(yī)生、一名科研學者,都有無限可能。可是——

開始,我總下意識地猜想,她長得一定像她媽媽。我見過她端莊不語的媽媽,覺得她會和媽媽一樣透著羌族女人的秀美。而她還是一個17歲的少女。當然也許她更多會長得像清瘦的爸爸,質樸而沉穩(wěn),不喜歡講話。可不論怎樣,匆匆十年,只要我在街上在學校門前,在冰雪的路上,遇到女學生,我總會回避著什么,一種想象中的難過,不曾消失過。

還記得,從白什鄉(xiāng)往馬槽鄉(xiāng)趕路,穿過一個鐵索橋,河對岸山坡上,幾位鄉(xiāng)民沉默地在窄地里勞作。他們沒有什么表情,一切沉寂無聲。從地邊走過,有人看了我一眼,再無動作,照舊翻著土里的白薯。他們安靜的眼神叫我吃驚。因為在我找到17歲少女父母之前的河岸邊,這和平村4組劉家女兒劉光英,也在北川中學瓦礫中失蹤多日,沒有音信。大人們出山去找過孩子,可是落淚而歸。已經(jīng)六月柳絮飛,他們知道再去找也沒有希望,于是只能回到自家田地里重復著往昔的生計,用勞作代替無望和傷愁。我想,這樣的相思苦戀,在多少北川學生家庭發(fā)生著呢?

逆著小河向上走,過一片竹林,沒有路可走了,院壩上響起幾聲土狗叫。木樓坐北朝南,樣子古舊好看。堂屋門階上,年輕母親和婆婆正靜坐在那里,見到我,她們平靜起身,拿過木凳遞給我坐。阿婆沉思狀,雙手捂著膝蓋。少女的母親不作聲,低頭看著地下,兩只手握著,又分開,再疊加活動著手指。她就一直沒有動,眼睛暮如重塵。

余后幾年,我回過綿陽回過北川,旅途熙熙攘攘,我?guī)状斡鲆娺^與少女母親相像的羌族婦女,真以為是她。可定神細看,相似,又不是。不知我是在找她母親還是在找母親的女兒。

當時第一次坐在羌人門口沉默著,我不敢多看少女袁啟會的父母和奶奶,我努力告誡自己,不要涉及孩子的話題。直到走時,我半句沒吭,就像落入死海的胡楊葉片。少女的奶奶平淡安靜,而母親畢竟不同,她想哭,哭不出來。少女的奶奶叫王澤珍,她告訴我,羌族幾代人居住這河邊上,生活安定自足。17歲的袁啟會是家中的長女,下面還有一個念初一的弟弟。姐姐找不到了,弟弟還在。地震后,父親一人翻山兩天,去北川去綿陽城里尋找女兒五天。五天像一個長夢,他吃睡全忘記,出著汗,趕著路,夜間冷著身,拼命向前走,找一個個人群,問無數(shù)活著的學生。可是女兒高一年級的多層樓房全部震倒垮塌,10個班的同學,震后失聯(lián)、受傷,回攏到新校區(qū)的還剩6個班同學。而失蹤少女袁啟會們,再沒有任何回音。父親平緩地告訴我,女兒文靜懂事,學習好,每次年級考試,她成績都排在前兩名。老師改判試卷,也經(jīng)常找她參加。可是,可是她秀麗的身影又在哪里呢?木樓旁,小河邊,竹林里,我無數(shù)次幻想著她的出現(xiàn)……她的笑聲不見了,母親的笑聲還會有嗎?

少女父親與母親是同村同組同族,1991年正月初四結婚,同年冬天生下女兒。我看到木樓后面有幾分坡地,種點玉米,養(yǎng)幾頭家豬,供孩子讀書,五口之家自足而緊巴。他們盼望女兒考上大學,出去工作,再幫襯小弟讀書考學。臨走,我還是發(fā)現(xiàn)少女母親默默流出淚水。起身時,我掏出藏好的一點被雨淋過的錢,悄悄遞給那低頭的母親,匆匆離開了。

我還要往阿壩藏族自治州雪山下的北川最西邊的青片鄉(xiāng)趕路。

7

十年,有多少風雪寒潮從震后的山川大地,刮向還在療傷的羌人的心里?十年,一個人,要數(shù)過多少殘星曉月,打馬向前奔著?那被別人一閃閃地、在稍有安寧的日子里掛記著的,而他個人又不知道,只管仰天向前走。數(shù)不清的晨光、雨夜,被他踏著頂著拋遠了,他生命的律動為何會把朋友扯得那么遠又那么近呢?

當年五月那黯淡無光的日子,當我翻過最后一座山脊,跑向坡下玉米地漩坪災民救護點時,我看見一位瘦干平頭的青年在和戰(zhàn)士們向上跑著……一架飛機把幾個剛剛找到的孩子運出大山。他沖我微笑的一瞬,哪怕當時覺察不深刻,但很快在回憶時發(fā)現(xiàn)了他眼神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出的茫然。36歲,對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不可預知的期待和憧憬,可他此時只能把自己一切無法排遣的沉重,強制地掩藏在心底。

父親沒了,母親沒了,妻子沒了,唯一的孩子也沒有了。雖然這世界沒人馬上能去告訴他真相,但一切都寧靜沒有消息,他還有什么盼頭嗎?

張康奇,當年的鄉(xiāng)黨委書記。

十年來,我有多少長夢,對他就有多少閃過的想象和等待。等待,在無比寂寥中企盼他有什么快樂的回音。遺憾,他沒有,我失望。他在雪后的山崖路上,依然如常延伸著他沉靜內(nèi)心里唯一堅守的奮然行走的姿態(tài),就像當年他挽高褲角、光著單薄的膀子、拄著竹竿、抱過竹筏的孩子們上岸……他和干部背娃子爬山的回憶,我珍藏了好久好久……

那些夜里,他一次次打更巡夜;白日,降落傘投下,掛在崖上樹上,他和戰(zhàn)士們一起鉆山尋找。食物干糧,他管制緊緊的,每一次發(fā)放,都必須均等公平,絕不亂來。他對干部說,路不通,空投有限,但只要管好糧草,百姓不斷糧,這日子就能一天天挺著挨著有希望。我看到,臨時的門板糧倉,鎖得緊緊的,有他蓋章批條,才可發(fā)放。

那時,他對干部狠,對自己更狠。出山匯報工作之外,他半步?jīng)]離開山岡玉米地。最危急最艱難時刻,有人想走,要出山,軍心被動搖。他急了,光著膀子,抽出綁在小腿下的防蛇匕首,往桌子上一插,說誰走誰是逃兵,反正我不走!誰見我先走,先綁了我!

全鄉(xiāng)救災找人,沒丟一個孩子,沒發(fā)生一起騷亂,更沒餓死一個老人。

我知道他自律得狠。但十年后見面,他還是那個瘦弱的硬骨頭,心里沒有自己。公事,還是那么忙碌,吃飯,他要自己掏錢。我了解他也依了他。我記得多年前有一次,他問我,抗震的照片你還有嗎,給我留一些。我馬上答復,保留的千張照片會留著,帶給你。我聽出,他主動找我的聲音在變化,變得生機,有了希望。我默念,他會有新家,有自己新的女人吧?當然也可能生養(yǎng)了新的北川后生。十年,我怎會不為他著想新生活的到來呢?

我聽到了新的笑聲,很不易;那雙清澈的眼睛,真實得可親。

8

十年后的2018年,從臘月十三到正月初三,我從東北跑進靠近阿壩雪山的青片鄉(xiāng)茶灣村木樓,過了一個羌族的年。出山后,我來到與新北川中學一路之隔的常樂路上。

我去新北川中學找到了當年6歲的小英雄、現(xiàn)已念高一的尹可同學。她穿著淺白色羽絨服,留著齊耳的學生發(fā),見到我,驚訝得不停地笑著。我們在一個小橋邊的香樟樹下聊著。她說還記得當時我離開她家路邊地震棚時,留給她的八寶粥和壓縮餅干。我把當年拍她和姐姐尹丹的照片拿給她時,她站在樹下一直地捧在手里看。第二天,我見到了她還是那么文靜害羞的姐姐,而且已經(jīng)生了兩個娃,大的6歲,小的剛滿3個月。我先后見到了她的父母,還在禹里老街,生活比過去多了許多色彩,正準備貸款幫大女兒買新北川的房子。

我不能不說,十年歲月新圖畫,而生活真實地寫在他們臉上的,不僅是白發(fā)叢生后的蒼老,還有他們?yōu)槿烁改傅钠D辛換來的對生存的每一天的抗爭與解讀。世界便由此變得更大更深。而他們心之向往的美好,也正改變著我們對生命存在的憐憫的沉思。生命不在于結局的高貴是什么,而是對平凡注目的永恒。沒有必要去刻畫什么生命歌謠等級的定位,活著,已經(jīng)夠了!

我趕到香江湖畔看望龐海濤父母,能感受到他們對生活的滿足。小海濤已經(jīng)17歲,念新北川中學高二。我一直記得當時他被嚇壞的樣子。他父親說,十年了,當時那個陰影在他身上還沒完全消失。他少言內(nèi)向,功課好,但缺少活潑。當天下午,從山里返回北川中學,我找到了他。他沉穩(wěn)俊朗,安靜地與我聊著他將要考大學的理想。聲音依然很輕,安靜得像沙洲上的一潭湖水……

這世界充滿許多奇遇。崢嶸歲月,十年前的沉夜,少年摩托手李明拉我闖險就算一個奇緣。哪承想,過年前在禹里老街竟突然地遭遇他,而且他敞著懷,頭發(fā)蓬亂,風塵仆仆的樣子。如今他娶妻生子,擔起一個獨生子的重擔。我問他,父母都好吧?他又笑,說還行,山里人只知道干活。

他帶我穿過老街,去小學校見他小班的兒子,竟沒有找到。他忙得兒子來沒來上課竟不知道。他自語道,莫法,咋子會沒來呢?正說著,上課鈴聲響起,一個團臉白皮膚漂亮的小男孩從校門口旁邊的小窄門擠了進來,眼眶里銜著淚。李明轉身拍著他頭,說你怎么才來呢,快叫爺爺。孩子剛4歲,邊哭邊告訴我,他叫啥名字,在哪個班級。我記得隨身小包里還有一塊糖果,趕忙掏出遞到他小手里。他向我點頭,說謝謝爺爺給我糖。我抱起他走向小二班,把他交給女班主任。

當晚,我一個人在江邊散步,李明打來一個電話,說謝謝我給孩子的紅包那么大。我說,一點心意。他說,那你啥時候還來,想給你帶點自己家熏的臘腸回北京。他一直以為我在北京,因為我普通話講得好。

其實,這次進川,我下車第二天去北川最先找到的是當年16歲的少年、現(xiàn)已為人父的李瑤。那天是周日,太陽快落安昌河西岸,他急匆匆從另一個區(qū)人保勘察理賠現(xiàn)場趕回到河東岸一個安靜的茶樓。一見面,他先開了口,說叔叔,我們有十年沒見面了。少年長大了,如春風拂面,給我一種陽光和成熟的感覺。他扶了一下眼鏡,遞我一支香煙,一直樂呵呵的樣子。他早已走出十年前那個黑五月的暗影,在努力地為人保公司奔忙工作著。

他的父母都安好,同住新北川縣城,自己小家與父母住的小區(qū)不遠。妻子是他少年同窗,我見到了她,一位笑意盈盈、大方開朗的女性。他們的小女兒還抱在懷里,圓圓粉紅的小臉蛋與我相擁貼臉時,她那么小,還噘嘴親了我一口。這大方的一口,把陪同的李指導員一家人全逗笑了。

趕到白什鄉(xiāng)小學,已近中午時分。我們主要來找袁啟會的媽媽后來生養(yǎng)的小妹妹。大鐵門還沒開,遠遠聽到摩托聲。一位中年男人摘下帽子,沖我笑。我快步上前抱住了車上的他,他說還記得我當年的樣子。他比十年前稍稍健壯了,表情里藏著健康的希望。

這所學校,我十年前來過,房子是白色的。新校漂亮多了。我無比高興地想象近年來袁家新生活的氣象。教室開著門,幾個學生還在答試卷,孟老師在講臺上指向一個穿紅衣服的女生,示意我和她爸爸,她還在寫答案。終于,小女孩交卷出來了。她人機靈,蹦蹦跳跳,眼睛長得像媽媽一樣好看。當她扯住爸爸的胳膊向家走時,我想,這山這水,這校園,滋養(yǎng)了她怎樣的憧憬呢?

從鄉(xiāng)上,向西,向左拐,過河,再沿石頭路向山上跑,窄窄的懸崖路,我沒讓小女孩騎摩托后面,拉住她的小手上了越野車,讓市委組織部陳燕阿姨抱著她。她奇怪地看我的那種明亮眼神,突然叫我升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悲喜。我不可能知道她犧牲了的姐姐長的模樣。十年,她母親低垂的樣子,總會勾起我對她姐姐的猜想……而這一刻,我又怎能不聯(lián)想起小女孩與那個落寂天涯無蹤影的姐姐的相似之處呢?或許這些年天各一方,我對這個家庭的惦記,此刻,正是由這個坐在我身旁的7歲羌族小女孩傳達給我什么了嗎?

十年后再走近木樓,土狗依然向外人一聲一聲地叫著。我卻不知,今日之叫,與往昔之叫,還是不是同一條狗?叫聲不大,顯得溫和。主人呵了它之后,它蔫蔫地走向竹林了。竹林茂盛而挺拔,遮住了雪后的云朵。

女主人聽說我要來,匆忙準備了一桌自家肉菜,我感動羌族同胞的淳樸熱情。我心里最沒想到的是,十年前短暫見了阿婆一面,她老人家竟還記得我來過木樓,坐在哪個位置……馬上80歲的人,她記憶那么清晰,眼睛那么清亮,講話那么有力氣,簡直又是一個奇跡!因為我還一直擔心,她古稀之年,無聲無息地再也見不到自己的長孫女,崖坡之險,命運之暗,會不會使她挺不住而倒下呢?

我激動地抱住她,感謝她還記得我這個外省人。擁抱著她時,我溢出兩代之間的幸福感。我被她感染著,覺得她就是身旁高山上的墨綠水柳杉,生機而挺拔,帶給我力量。

女主人不簡單。洗淚伴隨老人度過十年傷懷歲月,如今,她和鄰家姐妹在寬大的后廚房忙碌著,真心留我們吃她們親手燒的羌族飯菜。她,沒怎么變,依然文靜端莊。

也奇怪,原想這次能找到她長女上學時的照片來看看。可我被小女孩的歡樂樣子吸引著,直到離開后才想起什么。又想,不看也罷。不看到她的樣子,也許會給以后生活留下一點遐想的空間。畢竟,小妹妹開始長大。而她,遠遠的還活著!

生命不倒,還是十年前的張康奇。我電話告訴他,我回來看北川的孩子們,他稍微一頓,問我,季老師你在哪兒,我去接你。他是我回訪的唯一的一起戰(zhàn)斗的成年人。這一次十年的跨越,他總該給了朋友一些新鮮的記憶。這記憶比十年前,可能叫人安然舒朗起來。

他陪我一起爬上了茶馬古道山頂上他少年放牛、背柴、讀書的老宅院壩。玉米地秸稈還掛著頭年秋上的玉米棒穗,黃燦燦的。他剝下一個,對我笑著,說小時候上學,能吃到這玉米做的饃,就很高興了。那時家里窮,我和哥姐們不去田里幫助爸媽做事情,那冬天就沒有的吃。學費,是用紅薯、用糧食去換。不過,家里開荒種地,收成樣數(shù)多,我家五兄妹從不餓肚子。

老屋宅,兀立在山頂腰下的一處緩坡上,一個木樓斑駁泛黃,左邊,對面的青瓦房早已封塵煙氣,四周安靜得很。他打開每棟房子,默默地看著,回憶大地震前的所有鄉(xiāng)間快樂與跋涉。

夜晚,我們在他故鄉(xiāng)廣場的河邊散步,他當初想考醫(yī)專,原就為回鄉(xiāng)做醫(yī)生,為鄉(xiāng)親們診傷治病。后來考了干部當了鎮(zhèn)領導,所有的回報鄉(xiāng)親的沖動,促使他在大地震后時表現(xiàn)得那么優(yōu)秀!

向靠近阿壩雪山腳下最遠的青片鄉(xiāng)茶灣村趕路,我去那里,將要見到當年在臨時帳篷課堂長大的孩子們。電話里,我得知,張子娟20歲,在外地念師大一年級,地理專業(yè)。地震后,她媽媽又生育一弟一妹,都念小學了。一大早,聽說我要走,她要親自帶小弟送我翻雪山去另一個藏族鄉(xiāng)采訪。我沒同意她送我,并且攆她下車。她生氣地哭了。

還真巧了,當年帳篷課堂的小姑娘徐艷森,正在村里舉辦婚禮,我趕上參加了,吃酒席三天,每晚燃起篝火,唱起羌族歌曲,跳起羌族豐收舞,好不熱鬧。聽說,也是我小老鄉(xiāng)的山東小伙子,援建時相識了徐姑娘,為娶她,兩次從自己家鄉(xiāng)出發(fā),千里奔襲,開車來求婚。好一段姻緣啊!

這回重進北川,我穿過了過去沒有穿過的小馬樁、大馬樁、馬鞍山、黃皮溝、唐家山等七個大小隧道。我說不清隧道與我個體生命發(fā)生著怎樣的變化,我感覺自己分明是在穿越一種時光隧道。我熱愛這片土地,愛它的一切,但是,當我無數(shù)次路過山下那黑灰色的紀念碑,我沒有下車,沒有走近它。以后我還會路過和走近它嗎?所有關于無辜的事物,我沒有確切答案……

也許我有一天,我會詢問天空那勤于趕路的夜鷹,你,這位大山的朋友,你有淚水流過嗎?可是,如果它反問我,我怎么回答呢?

所有飄浮的事物,慢慢落定

所有傷的悲鳴,將在崖邊停下

黎明,時隱時現(xiàn)著它周而復始的

——與大地的呼應!

2018年3月1日元宵節(jié)前夜初稿于新北川中學隔壁常樂路 2018年4月6日清明節(jié)二稿于花荄鎮(zhèn)文星閣 2018年4月13日修定于安州電視臺

【責任編輯】 行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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