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記【組詩】

陳懇

晨起抄亦來詩《霧中》瞥見手表

我不戴手表

不是怕看清時間的流逝

年輕時曾用大把的時光追逐虛名浮利

或者干脆用于浪費

直到父母老去，以客氣、隱忍之語與我通話

直到詩歌闖入我的后半生

像個遲到的孩子

“所謂啟蒙，乃從霧中辨出人形。”

我依稀記得它們的輪廓，如同

靜靜的手表，表帶斑駁，表盤裂開

但有從容的秒針提示我：

萬物生長，秩序更迭，總有一個刻度

計算你的剩余價值……

五峰一日

上午：

在賓館看落葉

看它風中撲打窗欞

一生經歷許多事

仍不能獲得中年的寧靜

下午：

在漁洋河撿回一塊石頭

它半夜低語——

樹葉重啊

骨頭輕

登山記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老子

1

獨自登山。

及頂，眾墓碑于對面山坡遙望

陽光下，他們安詳、從容

時間將恩怨一一寬恕

我心生感動。恍惚覺得

自己也是他們的一員

想起老家母親多次與姑母商量

要借塊坡地給父親和她自己

（在江漢平原，坡地即高地）

一輩子低眉順眼的人

也想死后挪個地方

與命運一爭高下

念及此，又心生哀鳴

2

樹林晃動。山影燃燒。

我對著廢棄的寺廟大喊

聲音回蕩像

走失多年的游子

一個行腳僧隔梁蠕動

定睛細看

其實是一團迷霧

3

復登山。下山。不禁自問：

為何愛荒山甚于名山？

為何愛荊棘甚于叢林？

為何愛裸露的泥土甚于長亭短亭？

閉上眼。腦海浮現過往

恰似山之野、之頹、之真

想想神在城郭

廟在山野

而我已四十有六仍在濁世穿行

幾縷山風如何沐凈凡塵？

睜開眼時，一塊墓碑不言不語

仿佛刻著：了

黃 昏

我說的殘陽如血并不是指天上的事物

我在下班途中聽見小販吆喝

“高山白菜6毛一斤，蒜苗3塊”

聲音加劇這種痛感

之后，坐在床頭，看許三觀賣血

他從時間深處走來，直到現在

不曾停下腳步。當然

有時也不賣血——

賣身，賣笑，賣乖，賣良知

……血流不止。恰如鐘表的指針

無盡循環

人 世

傍晚去河邊看鳥

不覺來到一片墓園

在逐漸消失的光亮中

鳥在樹上保持高談闊論

樹下眾碑沉默，但不能避免

鳥將屎拉到自己頭上

兩個世界的人

并沒有一條明顯的分割線

他們站立時是這樣

躺下后也是這樣

精神類問題

最近有些精神類問題：

醫生說，這是情緒的反抗

我表示懷疑，并拒絕說話，如果

有必要，我可以交代一些荒誕不經的夢

比如，一些冤死的人活過來

在翻看報紙后再次死去

比如，田野長出“泥寶”，類似

某種名貴藥材，乃化肥、農藥及

污水的結晶體

比如，我是我的犬儒，不停地狂吠

以消解自欺與謊言

……

生日致母親

從你的子宮出來16790天了

我面容蒼老但乳臭未干

與狼為伍卻心駐綿羊

這個污濁的世界還沒有將我改造成

他們想要的樣子

我仍為屋檐的雨水淋濕乞丐而不安

為停尸房死去的正義吃不下飯

也為深夜墻壁的沉默

和沉默孕育的倫理略感抱慰

我渴望潔凈的胞衣，雖然

常被無常抹去自我

苦楚、心碎、晦暗不可避免

所以你之后我又找到了更多的母親——

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

西蒙娜·薇依，修女特蕾莎……

這些你不認識的女人在書房哺育我

如同當初被你生養

座 機

座機沉默。如一粒棄子

我極少問候父母。

似乎不問，他們的病痛

就不存在

似乎不問，他們

就健在，就能一直

做我的父母

我也怕座機鈴響。怕

刻意掩飾的嘴角

漏出孤獨的真相，怕細線

傳送越來越重的喘息

有一次在峨眉山

一只母猴舔舐一塊石頭。就像

母親舔舐兒女

就像石頭是一部座機

減 法

天冷了，銀杏樹卻在脫外套。柿子樹

更徹底，只留下幾顆戀母之果。

我也戀母。但我只戀她的白發和駝背，

而我也在縮減：

減食，減言，減去無言以對的老友，減掉

披在身上卻并不存在的虛榮。就像此刻，我

側臥床頭，萬千星宿縮減成一盞臺燈；

眾聲喧嘩，不過幾只遺世的秋蠅。

想起不長的余生，和窗前搖晃的

柿子，仿佛有了它的柔軟

與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