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亙古男兒一放翁（七）

□木匠

陸游是南宋時期最偉大的詩人、詞人和歷史學家（影響力可能僅次于辛棄疾），說到他，人們往往愛在他的頭頂上加一個“愛國詩人”的桂冠，倒也十分貼切。因為通觀其一生的經歷和創作，你就會感覺到，他甚至還不僅是一個“愛國詩人”，同時也是一個“愛國英雄”。

前文我們說到，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十一月，對陸游一直都很關照的四川宣撫使王炎被召回了京城，詩人對此頗感無奈，好在很快他又聽說，新任四川宣撫使是和自己也頗有些交情的虞允文，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陸游原以為這次主官的變動，不會影響到自己。但讓詩人萬沒想到的是，虞允文還未到南鄭，他就接到了調他去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的調令。

這次調動，可能在很多人看來，都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畢竟是從艱苦的前線，調到了生活安逸的大城市。可是對于詩人來說，卻是理想的又一次破滅。因為詩人從小的理想，就是能“執戈王前驅”，并可以在收復中原失地的戰爭中，“上馬擊狂胡，陣前草軍書”。其實，就算他待在南鄭，也很難實現他的理想抱負。但詩人可能覺得，只要自己身在前線，總是還有機會。

而更令陸游感到難過的是，他的頂頭上司、成都府路安撫司安撫使晁公武，又素與王炎不和，而詩人之前在南鄭，深得王炎的賞識，晁公武當然是知道的，所以晁公武對他肯定是沒什么好感的。好在參議官本就是一個閑職，就算不被重用，最多也就是無事可參、無事可議罷了。這若是換成別人，可能也就樂得逍遙了，偏偏陸游又是一個愿意做事的人，所以這樣的日子于他來說，無異是種煎熬。

之后，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陸游又先后擔任了蜀州（今重慶）通判、攝嘉州（今四川樂山）事、攝理州（今四川漢源）事和攝容州（今四川容縣）事。就這么調來調去的，職位也沒什么變化，倒是官品又升了一兩級，但這依然無法消解詩人內心的苦悶與空虛。

自古文人士大夫心情不好時，通常會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向自然山水，陸游也莫能外，好在蜀中山水奇絕，名勝眾多，倒也不怕找不到好地兒覽勝、飲酒、賦詩、發牢騷。這一時期，陸游創作了大量的山水詩文，但無論是四處游山玩水，還是與友人一起詩酒唱和，給予詩人的，也只是片刻的歡娛吧：

峨嵋月入平羌水，嘆息吾行俄至此。謫仙一去五百年，至今醉魂呼不起。玻璃春滿琉璃鐘，宦情苦薄酒興濃。飲如長鯨渴赴海，詩成放筆千觴空。十年看盡人間事，更覺曲生偏有味。君不見葡萄一斗換得西涼州，不如將軍告身供一醉。

（《凌云醉歸作》）

畢竟，詩人最放不下的，也不可能放下的，還是恢復中原。這首詩的最后一句，“葡萄一斗換得西涼州”用的是東漢靈帝時的一個典：涼州人孟佗嘗以一斗葡萄酒賄賂漢靈帝身邊的大宦官中常侍張讓，然后就被封為了涼州刺史了。告身者，委任狀是也。詩人的意思其實就是：我對現在的這個官場，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算了，什么也別說了，還是痛快地喝酒吧！連唐代大文豪李白都“但愿長醉不愿醒”呢，我老人家又是誰呀？說到底，還是牢騷，而且滿腹。

十、東歸

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正月，在入蜀七年之后，陸游終于盼到了讓他還朝的詔書。在接到詔書時，詩人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看鏡已添新雪鬢，聽雞重拂舊朝衣”，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啊？

不過，已“十年看盡人間事”的詩人，也早過了“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年紀了，是以他對自己東歸后的命運，也是不怎么看好的。詩人的這種情緒，我們可以在他離蜀前寫的一首《南鄉子》里略見一斑：

歸夢寄吳檣，水驛江程去路長。想見芳洲初系纜，斜陽，煙樹參差認武昌。

愁鬢點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鄉交舊少，凄涼，卻恐他鄉勝故鄉。

是年七月，陸游終于回到了已闊別九年的臨安。此時，朝中的人事已和他離開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同朝久凋謝，存者不十一”。老友在朝的，只有翰林學士兼侍讀周必大、吏部尚書韓無咎，而早他半年從成都返回臨安的范成大，也已于六月奉祠（宋代，為安置五品以上不能任事的官員，通常會給這些人一個比如像宮觀使、判官、都監、提舉、提點這樣的名譽官位，讓他們只領官俸，而無職事。因為宮觀使等職，原來是主祭祀的，故也稱奉祠）去了蘇州石湖。

陸游本以為他這次回京，能在朝中任職，但是孝宗皇帝并沒打算把他放在身邊。當詩人入朝后，孝宗皇帝只是安慰了他幾句，就把他外放到了建州（今福建建甌），任提舉了。雖然提舉是從四品——這已經是個不小的官了，但離詩人想要的“至君堯舜上”，依然還有十分遙遠的距離。

陸游并沒有馬上去上任，而是先回了一趟山陰老家。

萬里歸來值歲豐，解裝鄉墅樂無窮。甑炊飽雨湖菱紫，篾絡迎霜野柿紅。壞壁塵埃尋醉墨，孤燈餅餌對鄰翁。微官行矣閩山去，又寄千巖夢想中。

（《歸云門》）

（《送錢仲耕修撰》）

都是詩人這次回鄉小住時寫的詩，這些詩與他年輕時的詩相比，已明顯少了幾分豪情，多了幾分暮氣，但同時，也多了幾分杜詩的沉郁，詩的內涵也變得更加豐厚了。

家鄉對于長年在外闖蕩的人，永遠是一種精神寄托，特別是對年老和失意的人來說，就更是這樣。而“西州落魄九年余”，“今年建州更愁絕”的陸游更是年老和失意兩個都占了，所以，思念家鄉的詩，在陸游50歲以后寫的詩中，占有很大的比例，而且成就也很高。比如他在建州時寫的《思故山》，即是他思鄉詩人代表作：

千金不須買畫圖,聽我長歌歌鏡湖。湖山奇麗說不盡，且復為子陳吾廬。柳姑廟前魚作市，道士莊畔菱為租。一彎畫橋出林薄，兩岸紅蓼連菰蒲。陂南陂北鴉陣黑，舍東舍西楓葉赤。正當九月十月時，放翁艇子無時出。船頭一束書，船后一壺酒。新釣紫鱖魚，旋洗白蓮藕。從渠貴人食萬錢，放翁癡腹常便便，暮歸稚子迎我笑，遙指一抹西村煙。

當然，除了思鄉，詩人亦會經常回憶這幾十年來，為實現自己恢復中原的理想，四方奔走，萬里為官，但始終一事無成的一些往事，不時也寫幾首詠志的詩。不過，他年紀大了以后寫的詠志詩，也較他年輕時寫的詠志詩，有了很大的不同，讓人明顯感到有些有氣無力。比如：

刺虎騰身萬目前，白袍濺血尚依然。圣時未用征遼將，虛老龍門一少年。 （《建安遣興》）

“龍門少年”指薛仁貴，他曾隨唐太宗征遼。虛老者，虛度年華也。詩人這是在借古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感嘆自己的不被重用嗎？

再比如他的名篇《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詩人還在《婕妤怨》一詩中，借美人之口，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妾昔初去家，鄰里持車箱。共祝善事主，門戶望寵光。一入未央宮，顧盼偶非常。稚齒不慮患，傾身保專房。燕婉承恩澤，但言日月長。豈知辭玉陛，翩若葉隕霜。永巷雖放棄，猶慮重謗傷。悔不侍宴時，一夕稱千觴。妾心剖如丹，妾骨朽亦香。后身作羽林，為國死封疆。

淳熙六年秋，陸游又被召回了臨安。路上，他在經過武夷山時，又作了一首題為《泛舟武夷山九曲溪》的詩：

一葉凌風入硤來，山童指點幾崔嵬。急流勇退平生意，正要船從半道回。

這明顯已是萌生了退意。在行至衢州時，他還給朝廷上了一道奏章，請奉祠。不久，詔書下，不僅他的請奉祠沒被批準，還把他派到了離京更遠、條件更差的撫州（今江西臨川）任職，并告訴他說，你也不必進京了，就直接去上任吧。詩人只得又強打精神，帶著一家老小去了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