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離婚后打贏“被負債”官司

復林

離婚后，巨額債務從天而降

2014年9月3日，張小倩與詹偉走進金華市金東區婚姻登記處上交結婚證，領取了離婚證。郁悶、失落、解脫，張小倩心緒復雜。

張小倩在一家事業單位上班，收入穩定。2009年初，她與詹偉經人介紹相識，彼時，詹偉在國有銀行做客戶經理。兩人相處半年后登記結婚，之后以按揭的方式購買兩套商品房，平時兩人都拿出工資的一半用于日常開支，其他支出自理。一年后，張小倩生下兒子，詹偉許愿說：“我要掙很多錢，讓兒子一生無憂。”

2011年5月，詹偉跳槽到某民資銀行金華分行。由于工作賣力，他受到了總經理方霞的賞識和重用，不久被提拔為金華分行營業部總經理助理。為了干出業績，詹偉鞍前馬后協助方霞，在外應酬不斷。張小倩最初予以理解、支持，可是丈夫的應酬實在太多了，每天總是很晚才回家，就連兒子的生日都忘得一干二凈。張小倩多次與詹偉溝通，但依然改變不了這種狀況。經過一陣冷戰，心灰意冷的張小倩向詹偉提出了離婚。

就在張小倩與詹偉離婚一個多月后，金華分行總經理方霞主動向公安機關投案，她供述了自己與詹偉合謀詐騙巨款的犯罪事實。原來，方霞和詹偉在開展銀行業務的過程中，接觸了急需資金的客戶。在利益的誘惑下，他們合伙私下為某企業擔保，從另一家銀行貸款1500萬元。由于被擔保企業是空殼公司，到期沒有還款，老板跑路，方霞和詹偉生怕被追究2000萬本息的擔保責任，且怕職位不保，于是四處舉債，千方百計填平了擔保債務。之后，為套取資金償還個人債務，方霞再度與詹偉合謀，精心策劃了一出連環計。由方霞出面找到某工程公司的老總，謊稱一家民營企業以商鋪為抵押物，欲與工程公司合作貸款項目。經過一番運作后，他們獲得了某國有銀行批準的3200萬元授信。方霞、詹偉為非法占有其中的部分貸款，采取偽造簽名等手段，騙得1900萬元，從而歸還了之前因擔保形成的個人債務。工程公司發覺上當后，派人輪番逼債，方霞走投無路，遂主動投案。公安機關經初步偵查后，為妥善處理多角債務關系，于2014年11月底對詹偉取保候審。詹偉因另外欠有民間借貸，他名下的房產也被抵押了出去。

當張小倩得知詹偉涉嫌詐騙的消息后，非常震驚，也慶幸自己已經與詹偉離了婚。2016年1月7日，她接到了一份民事訴訟狀，詹偉的高中同學朱勤把她和詹偉一起告到了法院。張小倩從起訴狀中獲知，2014年7月15日，詹偉以短期周轉為由，向朱勤借款300萬元，借款月利率為2%，之后詹偉僅歸還本金100萬元及部分利息。朱勤認為，詹偉的借款發生在與張小倩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應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張小倩則認為，自己已經與前夫撇清了關系，更何況她連朱勤的面都沒有見過，這些債務不關她的事。因此，她不僅沒有在規定期限內作書面答辯，接到開庭傳票后，也沒有到法院參加庭審。2016年2月24日，金華市婺城區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張小倩拒不到庭參加訴訟，既是對國家法律的藐視，也是對其自身訴訟權利的放棄，應承擔由此產生的不利后果。同時認定詹偉所欠朱勤的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判決詹偉、張小倩共同償還朱勤本金及利息265萬元。

法院判決生效的第二天，朱勤來到張小倩家，聲稱：“夫債妻還，天經地義。”張小倩說：“我早就與詹偉離婚了，不關我的事。”前夫欠下的巨額債務，憑啥讓她來背鍋？懵懵懂懂中，張小倩沒有通過上訴途徑來維護自己的權利，而是忙著找正處于取保候審期間的前夫討要說法。此時詹偉自顧不暇，對張小倩避而不見，拒接電話。由于張小倩把時間都耗在了尋找前夫上，故而喪失了10天期限上訴的最佳機會。

加入同盟，積極尋求權利救濟

后來，張小倩通過上網搜尋，發現“被負債”的女性大有人在。不少受前夫禍害的女性自發成立了一個民間組織—反“24條”聯盟，即反對司法解釋《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該條規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定情形的除外。”

該“聯盟”發起于湖南，最初通過QQ群聯系，2013年起“轉戰”微信群，成員覆蓋全國各地，絕大多數是“被負債”的女性。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有的“被負債”女性反映，極有可能在離婚時，前夫與他人惡意串通形成巨額債務，這些女性往往因舉證不利而敗訴。近年來，盡管社會輿論反對“24條”的呼聲日漸高漲，但司法解釋的修改需要嚴格的程序， 2016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對于“24條”的質疑作出了公開答復：“夫妻一方舉債的情形在現實生活當中非常復雜。實踐中不僅存在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舉債給其配偶造成損害的情況，也存在夫妻合謀以離婚為手段，將共同財產分配給一方，將債務分給另一方，借以達到逃避債務、損害債權人利益目的的情形。最高人民法院將積極配合全國人大和有關部門做好相關問題的立法調研工作。待條件成熟時，將就夫妻共同債務問題制定新的司法解釋，為更好地保護婚姻案件中各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提供依據。”

盡管張小倩從公開答復中看到了“翻盤”的可能性，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她必須直面現實，積極維權。于是，她加入到聯盟的微信群，群里除了有許多像她一樣“被負債”的姐妹，還有律師在線提供法律咨詢。對照法律規定和律師提供的意見，張小倩認為，前夫詹偉在外借債時，雖然兩人還沒有離婚，但一次性借了300萬元債務，顯然已經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不應由她共同承擔，故而向法院提出了再審申請。群里一些成員認為，在相關司法解釋條款尚未修改的情形下，再審改判的可能性不大。猶豫之中，張小倩撤回了申請。

2016年9月22日，朱勤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詹偉、張小倩的財產，法院執行局分別向兩人送達了執行通知書，責令被執行人報告財產。當天，通過網絡執行查控系統，查封張小倩名下的工資賬戶和居住房產，查封詹偉名下的寶馬牌汽車一輛。

工資被凍結、住房被查封，張小倩萬分焦慮，她趕緊向法院第二次提出了再審申請。在申請書上，她在承認當初消極應對訴訟的同時，提出了自己不應為前夫債務“背鍋”的具體理由。雖然該筆債務的發生時間是2014年7月，處于她與詹偉的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但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該筆債務借貸數額300萬元，她對如此巨大的債務并不知情。在日常家庭生活無重大經營、支出的情況下，根據日常生活經驗法則，詹偉所舉債務顯然超出了家事代理權的合理范疇。從民事法律活動應遵循公平、誠實信用的原則考量，該債務亦不宜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由非舉債的夫妻一方承擔連帶償還責任。況且借款合同是詹偉所簽，而朱勤將款項打入的是詹偉弟弟的賬戶，更說明了沒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及經營。此外，自己有固定的工作單位，固定的收入來源，完全滿足自己的家庭生活經營，不需要舉債，更不需要借如此巨大的債務。

債權人朱勤對張小倩的申請理由，提出了質疑：“詹偉借款是在2014年7月中旬，一個多月后他就與妻子離婚，這不明擺著是假離婚真逃債嗎？”

在張小倩申請再審期間，詹偉因構成詐騙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張小倩以此作為間接證據，向法院證明詹偉借得款項并非用于家庭生活經營，而是用于詐騙事項。張小倩的再審申請在法院審判委員會議上討論通過， 2017年10月13日，婺城區人民法院作出民事裁定，決定對朱勤與詹偉、張小倩民間借貸糾紛再審，再審期間中止原判決書的執行。

最新解釋帶來轉機，再審判決免共債

張小倩該不該與前夫共同償還債務，此前的生效判決是否有足夠的理由推翻，婺城區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決定集體討論研究。恰在此時，2018年1月17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明確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同時加重了債權人的舉證責任。其中，對于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是否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由債權人舉證證明。對此，朱勤無法拿出證據證明詹偉所借的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

法院經過再審查明，詹偉曾多次向朱勤借款，然后給客戶轉貸，并向客戶收取月利率6%以上的利息，所獲利息再以轉賬方式還給朱勤。2014年7月15日，詹偉又向朱勤借款300萬元，雙方約定用于客戶轉貸并簽訂《借款合同》一份，合同載明：借款金額為300萬元，月利息6%，按月結息。之后，詹偉按月利率6%通過轉賬方式支付朱勤兩個月的利息，并于2014年8月8日歸還借款100萬元，其余借款本息未能歸還。據此，法院認定，原審被告詹偉向被申請人朱勤借款事實清楚，其應承擔歸還借款的民事責任。

關于涉案借款是否屬于張小倩與詹偉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共同債務。法院認為，根據《婚姻法》第四十一條規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當共同償還。而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關鍵，應在于夫妻一方所負債務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活。

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和查明的事實進行邏輯推演：一、詹偉與朱勤約定涉案借款系用于詹偉的銀行客戶轉貸周轉，并非用于詹偉家庭生活。二、借款當天，詹偉即將涉案借款300萬元匯入他人賬戶，用于客戶資金周轉。對此，出借人朱勤也是明知的。三、涉案借款未用于家庭生活，亦未為家庭添置共有財產。四、從涉案借款數額高達300萬元的實際情況看，顯然已經超出日常生活所需，對于非因日常生活所需的個人巨額舉債，不能簡單根據產生于夫妻關系存續期間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五、借款合同上并無張小倩簽字確認，出借人朱勤以及借款人詹偉也未告知張小倩，張小倩對涉案借款的來龍去脈并不知情，故難以證實張小倩與詹偉存在共同借款的合意。

綜合以上情況，法院認為，如果將該項債務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顯然將無借款意思表示的另一方置于可能承擔共同還款責任風險的未知境地，不利于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因此，涉案借款不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2018年2月1日，金華市婺城區人民法院經審判委員會討論并作出決定，撤銷2016年2月24日判令詹偉、張小倩共同償還朱勤265萬的內容，由詹偉個人歸還尚欠朱勤的本金192萬元、利息60萬余元以及朱勤實現債權的費用2萬元。

負責再審此案的審判長指出，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加大了債權人防范風險的注意義務，即明確了“共債共簽”原則。如果你是債權人，借出一大筆錢給別人，最好讓借款方的夫妻兩人一同在借據上簽字。這就是夫妻共同債務形成時的“共債共簽”原則。該原則一方面有利于保障夫妻另一方的知情權和同意權，可以從債務源頭上盡可能杜絕夫妻一方“被負債”，也可以有效避免債權人因事后無法舉證證明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而遭受不必要的經濟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