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
我這里的“懟”不是普通話里的“怨、恨”之解,而是河南方言中的“干、弄”之意。《大魚在淮》是我小說創作中最“難弄”的一次經歷,寫作過程跨時兩年,修改十余次,讓我幾近懷疑自己是否具有能在文學道路上走下去的天資和能力,但一種糾結于心的情感還是讓我“懟”下來了。
2017年5月到8月,我和皖籍五十多位作家,從淮河源頭河南桐柏走到淮河入海口江蘇淮陰,完成了一段“走淮河”的采風之行。那時,正是淮河豐水期,烈日下,麥子金黃,淮水湯湯,呈現出一方大地的蒼茫。淮河之“淮”,古象形字是“隹”,為短尾鳥名——淮河之美如“鳥之短尾”。她與長江、黃河、濟水并稱“四瀆”,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所孕育出的文化融會了中原文化和吳楚文化。淮河流域很獨特,被北方人視為南方,又被南方人視為北方,她土地豐饒,有著“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美譽,但由于黃河數次奪淮,深受大水漫漶之苦。應該說淮河是一條希望而又悲情之河,千百年來哺育著兩岸兒女,也給人們帶來了苦難。在淮河岸邊,我們一個縣城、一個村莊地實地走訪,感受著淮河文化的斑斕深厚,也在思考著這種文化的日漸衰退和黯然。在對一河兩岸的各色人物采訪中,我看到了他們的生活境地和精神狀態,他們與河相伴,幸福與痛苦同在,欣喜與焦慮同在,豁達和散漫同在,希望與沮喪同在……于是,我寫了一組有關淮河的詩《水路》,在詩歌類刊物上發表了,但我總覺得自己沒有寫好淮河和她的子民,我的心里仍有一種情感在糾纏激蕩,那是一條河千年流逝的滄桑,是一群人當下流失的疼痛。我想寫出淮河文化的枯漲和當下轉型期淮河兩岸人們的內在情感和人生際遇真緣,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寫出一篇有關淮河的小說或者寓言。
當年九月,我挾裹著暑氣,有幸來到魯迅文學院學習。當秋天慢慢靠近京城燕山時,形單影只的我獨坐魯院宿舍里,開始動筆寫出《大魚在淮》初稿,接下來數易其稿,多次陷入手撕稿紙或面對電腦發呆的困境。我遇到寫作瓶頸了,而其“難懟”主要是難以把握這篇小說的敘事方式:如果寫實地敘述當下淮河岸邊的人和事,小說應該具有當下性、寫實性,可大河上下給我帶來的滄桑之感就不能充分表達出來。而且,此時的我有些厭煩閱讀當下近似新聞的“仿真主義”小說文本,想嘗試以先鋒敘事表達自己想要的“寓言感”,可先鋒小說寫作又被當下文壇認為是“沒落”的。我該如何選擇自己的敘事,該如何表達……那時,魯院602室的燈光應該記住了我和它默視而相峙的痛苦日光。
后來在魯院,我一邊聆聽老師們講課,一邊重溫經典作品,重讀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福克納的《彌留之際》以及莫言、馬原的作品。我又重新翻閱起涉及淮河的史志舊章,重新梳理“走淮河”采訪筆記,一邊讓自己在想象中回到大河邊,回到淮水兩岸的人群中,回到生活的原處,一邊選擇對我來說的有難度表達,嘗試以先鋒小說的敘事,來呈現當下的淮水。基于當下的寫實性和歷史的寓言性,我選擇了兩個敘述視角,一是“父”—— 一個淮河邊村莊婚姻失敗卻苦苦掙扎的淮北漢子,這個成人的視角貼近當下生活,敘述的是大河岸邊人的希冀與隱痛;一是“子”—— 一個在鄉村長大卻在城市里致病的傻子,這個“傻兒”的視角有異于現實目光,敘述的是人與歷史、人與自然的依戀與神秘。這一現實一寓言的兩個視角分別展開敘事,就較暢快地把我心里的那團情緒表達出來了,那就是:古老文明與現代文明的沖突、農耕文明在商業文明沖擊下的潰敗、對時代變遷之中淮河人的痛惜、對淮河文化流逝的無奈慨嘆,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生活之重與人心之痛、歷史之重與生命之輕……現在回想起來,我是既用了普通語(正常的“父”),又用了方言(異常的“子”),才完成了對敘述語言的尋找,才解決了寫作的“難懟”。在這篇小說中,我試圖描摹的是,時代轉型背景下個體艱難、艱辛的生存狀態,以及歷史與自然的詭異與回歸。我還寫了一條神奇的魚,它些許是大河的暗喻,些許是歷史的象征——這個問題到現在我還說不清楚,我只是在古息縣采風時,看到從河里挖出的具有三千年歷史的古獨木舟,就決定應該為它寫點什么,沒想到那“獨木舟”會變成小說中一條會說話的魚。
這篇小說“難懟”得很,當我寫完初稿后去請教十多位同仁老師時,不少人都持否定意見,有人直接說這篇東西失敗了,先鋒小說已經落伍了,你還寫這樣的小說干嗎?我無語,心里卻還是有些敝帚自珍,不舍得把它流產掉,于是一遍遍地修改它,直到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值得欣慰的是,在寫這部小說過程中,我的創作理念和寫作方向更加明確和堅定起來,那就是文學創作是要有根的,既要汲取現實生活的滋養,又要寫出個性思考來,“寫什么”和“如何寫”一樣重要,而打通歷史與當下的通道、找到自己的文學“舌頭”,應該是小說家要做的吧。
感謝《小說林》雜志,感謝何凱旋先生,讓我的拙作能見到六月的驕陽,終于讓我把一件“難懟”的事干成了。
夏季又來,遙問淮水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