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的老習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翻一遍藏書,從最初的幾百本上千本書,到現在的上萬冊書,勞動量越來越大,翻騰的過程跟農民工干體力活差不多,書架上的書還干凈些,陽臺紙箱子里的書落滿灰塵,你就能想象我滿身灰塵的樣子。我曾寫過一篇文章《移動的書房塵土飛揚》。三十年間沿天山——祁連山——秦嶺奔波。從西域小城奎屯到寶雞再到西安,書隨我們一家歷經艱辛勞頓,尤其是來自西域大漠的書,里邊的沙塵還帶著戈壁沙漠的燥熱,拍打抖動多少次總是驅趕不凈。這個周末,意外地找到了裝在牛皮紙信封袋里的一疊《中國環境報》,我最早的一批散文發表在這家報紙上。二十年前我還在天山腳下,四處投稿,《北京文學》發表了我一篇小說,不久,責編劉友賓離開《北京文學》去了《中國環境報》新開“藝境”專欄,刊發散文隨筆,我開始寫了一批血氣沖天的散文隨筆包括書評。當時賈平凹的《廢都》在《十月》發表,全國一片聲討,作為關中子弟,在天山腳下讀到了《當代》發表的《白鹿原》,夏天又讀到《十月》發表的《廢都》,大呼過癮。說實話,西上天山的紅柯,對故鄉陜西新時期文學所知甚少,只知道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陜軍東征幾部長篇也只讀過《白鹿原》和《廢都》,發表《白鹿原》的《當代》被我私吞,發表《廢都》的《十月》被校長私吞。我曾寫過一篇散文《浪跡北疆》,道盡我在關中老家壓抑窒息之情,中學時就野心勃勃志向遠方,加上抗戰老兵祖父在蒙古草原、二野老兵父親在青藏高原的經歷,大學畢業留校也難以安撫一顆從土地走向曠野的雄心,二十四歲前我意識中的關中就是賈平凹筆下的《廢都》。讀完《廢都》再讀那些聲討《廢都》的文章,就以筆為刀,起身相助,寫下了評論《廢都與世紀末情緒》,劉友賓立馬發表在1994年11月6日《中國環境報·藝境》上,劉友賓給我的回信說我血太熱。1990年我寫了長篇《百鳥朝鳳》和《西去的騎手》初稿。主持報紙散文隨筆專欄的劉友賓不再編發小說,大量發我散文隨筆的同時把我介紹給《人民文學》的李敬澤。我只跟劉友賓通過電話,至今未曾見過面。1995年底回陜西,200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敬畏蒼天》沒有收入《廢都與世紀末情緒》?;仃兾骱笪业男≌f席卷大江南北,《美文》再次給我大寫散文隨筆的機會,跟責編穆濤熟悉后,我告訴穆濤我在天山寫過一篇《廢都》的書評,穆濤大驚,那神情在告訴我:你也加入當年批判《廢都》大合唱啦?我告訴穆濤那是一篇肯定《廢都》的文章,我答應馬上把這篇文章給穆濤。好幾年過去了,家里翻個遍就是找不著。去年秋天,謝有順來西安與賈平凹一起吃飯,飯桌上我告訴賈平凹我二十多年前給《廢都》寫過書評,謝有順問具體年代,我告訴他1994年底。飯桌上大家都著急要看這篇文章,我告訴大家一定好好找。一篇千字小文章,終于在2017年4月初找到了,《廢都》解禁也好幾年了,以下是1994年11月6日《中國環境報·藝境》發表的《廢都與世紀末情緒》原文:
談《廢都》不能不談世紀末情緒。這種頹廢情緒最早出現于19世紀末,繆塞那本有名的《世紀兒的懺悔》,寫的就是這種悲觀失望的情緒。另一位畫家洛浦斯,畫了一幅驚世駭俗之作《娼婦來了》。畫面上那位娼婦,豐腴妖艷,烏發與黑長筒襪下,肉色蒼白,渾身蕩漾著淫逸之火。妙就妙在她的眼睛用布蒙住,卻昂首闊步雄視百代,坦克車一般轟轟而來,牛氣沖天。因為在世紀末,真理在貶值,下三爛成了英雄,正直善良誠實成為笑柄,無賴痞子橫行于世,艱辛勞作者抬不起頭?!稄U都》的價值就在這里。如果賈平凹給我們寫一位叱咤風云的英雄,那只能用金庸的筆法了。
我們有過一系列光輝形象:喬光樸、李向南,這些響當當的英雄而今魂歸何處?頹廢不一定不忠誠。魯迅先生講過,讀中國書令人窒息,讀西洋書雖然頹廢,但不至于使人麻木。郁達夫先生的《沉淪》里,那個留學生純粹一個性變態?!冻翜S》產生于新舊交替的五四時期,進步分子志在打碎一切舊價值觀念。所以,沒有人懷疑《沉淪》的價值,而對《廢都》則不然。我們現在不也面臨新舊轉型時期嗎?人的各種欲望大爆發,人性獸性交雜一起?!稄U都》真實描寫了這一現實,起碼不虛偽。
我們沒有寫頹廢的傳統,幾千年封建文化,虛假偽善成習慣。波德萊爾《惡之花》誕生后,邪惡、丑陋、娼妓之類成為審美對象,這合乎文學自身的發展規律。翻一下我們的小說史,看看那些大部頭名著:《三國演義》中。我們祖先都是稱雄天下的豪杰;《水滸傳》里,他們撤退到綠林山寨占山為王,但也不失英雄本色;《金瓶梅》里,他們喪失了人所有的神性和輝煌,淪為邪惡的流氓無賴。所謂無三分流氣枉為男子,西門大官人就這樣成了中國男子潛意識里的楷模,同樣也是中國娘們兒暗戀的王子形象。因為是第一本寫邪惡寫頹廢的書,愛面子的中國人不好公開承認,所以立志補天的曹雪芹先生,便在《紅樓夢》里塑造了一個不男不女的寶二爺形象。到了《孽海花》,已經沒有男人了,直接在妓女賽金花的小肚皮上擺戰場,把聯軍統帥都打動了。我們終于露出了媚態。
你想,賈平凹先生在《廢都》里能給我們提供什么形象?你最好把《浮躁》也掂出來,那里邊的金狗確有幾分豪氣,但那是在山里;要到了千年古都,只能是莊之蝶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