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以前讀鮑叔牙和管仲的故事,除了腦補鮑叔牙有一副暴牙之外,是佩服他的無私。我想任何人都想要這么個朋友:他和管仲合作做生意,管仲出資少,最后拿的分紅卻比鮑叔牙多,鮑叔牙說:“管仲家里窮,他比我更需要錢。”他和管仲一起去打仗,管仲沖鋒時跑在最后面,撤退時卻第一個跑,鮑叔牙說:“管仲他爸死得早,他怕他自己死了之后,老媽沒人養(yǎng)。”
鮑叔牙,真的很像王爾德童話《忠實的朋友》里的小漢斯。小漢斯也一直是個冤大頭,一直被他“最好的朋友”磨坊主所利用。磨坊主不斷地贊美小漢斯,告訴他,自己有多么珍惜他的友情,在這樣的贊美中,小漢斯被迫走上神壇,神壇上去容易下去難,后來,他被磨坊主給累死了。
管仲卻不是磨坊主。上面這些事是管仲自述的,一般人,像這么不要臉的事情,哪怕做得出來,也不好意思記下來。即使記下來,也要解釋幾句。表示不得已而為之。但管仲卻沒有,從戰(zhàn)場上逃跑之后,他也沒有回家寫一篇“那一刻地動山搖”。
所以,重讀的今天,對這個故事的興趣點,從鮑叔牙轉(zhuǎn)到了管仲。我開始覺得管仲的不解釋里面,別有意味。鮑叔牙的理解,表現(xiàn)了友誼的境界,而管仲的不解釋,則表現(xiàn)了友誼的另一種境界。
語言能對這個世界描述的部分太少了。在人們的情感世界里,難以說出口的那一部分正如海水下面的冰山,但那一部分,并不只是委屈和痛苦,有時候,也是喜悅和感激。不向別人傳達,是不能,也是不為。這一部分,鮑叔牙和管仲都有,他們繞過語言達到了相知。
最高的相知不需要解釋,有些時候,非但不需要,甚而忌諱。解釋鈍化了彼此的默契,矮化了情感的高度。因為相知是需要冒險的。這個冒險,對管仲來說,是分紅更多、戰(zhàn)場逃跑,而它們的賭注是,鮑叔牙是否懂得。
古人說投桃報李,《詩經(jīng)》中卻有一個更高的境界:“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因為瓊琚比木瓜貴重太多,這樣做就不單單是禮尚往來了,這是“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不是回報,這是為了要與你有永遠的情誼。
但還有一種可能是:“投我以瓊琚,報之以木瓜,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你給我瓊琚,我回報了木瓜。既然物質(zhì)不重要,那么木瓜和瓊琚,又有什么所謂呢?只要我的情意你知道,即使我連木瓜都不回報,同樣也會永以為好。
我們習慣于景仰鮑叔牙,事實上正是管仲的不解釋成就了鮑叔牙。管仲的存在告訴我們一種可能,在人世間存在這么一種“摘人法”——不懂的不必懂,解釋毀相知。
曾經(jīng)讀過一段文字,一直念念不忘:我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別人若看不到我的好處就他媽的統(tǒng)統(tǒng)混蛋。打比方說。我上街從來不梳頭,不洗臉,不摘盡全身的線頭,不擦皮鞋,不管褲子上的泥……
我理解這種放棄。我們是在放棄中獲得更珍貴的事物的。
我聽說過骨灰級路癡是這樣的:有一位,在待了三四年的校園里,迷路,舉頭望天,思索良久之后,決定了一個與真理相反的方向。另一位則在自家小區(qū)門口迷路,確切地說,不是迷路,是她與別人同行辦事,偶經(jīng)這里,若不是同行者提醒。她竟然認不出這附近就是她住了六七年的家門口。
與她們相比,我只是初級版路癡。我的路癡呈一種普遍性:無非是找路能力差,認路水平低,對需要四個拐彎以上的路線則自動放棄。
總是疑心,路癡是因為理科成績不好。面對數(shù)字和線條,那種迷茫的狀態(tài)跟迷路時是一樣的。有些人,走過一遍的路就像掃描了一樣記在腦海里。能在出口眾多、拐角繁復、每個角落都長得一模一樣的停車場,毫不費力地找到自己半天前所停的車。我看著他們,就像當年看著數(shù)學尖子在解答奧數(shù),崇拜又隔閡。他們操縱那些線條和數(shù)字,百步穿楊,長袖善舞,如另一種生物。
路癡與認路天才,確實歸屬兩種不同的頭腦,這是一個生物學的問題。路癡的思維方式是這樣的:北邊或者左邊?那是一棟綠色的小樓。南邊或右邊?那是一棟黃色的小樓。假如這個小區(qū)的小樓都是一種顏色,那么就瞬間無解了。
南方人中更容易出現(xiàn)路癡。都說南方人不說東南西北,而是說前后左右,事實上,前后尚能確切區(qū)分,左右一詞,對于南方的路癡來說,也是費神的概念,她們更傾向于這么表達:那邊,就是那邊,噢,是這邊,這邊這邊這邊!
南方人的路癡,跟地形和氣候不無關系,與建筑更密切相因。韓少功指出,南方在古代為蠻,化外之地,建筑上也就有蠻風的留影,前人留下的老街幾乎很少有直的、正的,這些隨意和即興的作品,呈禮崩樂壞納紀不存之象,種種偏門和內(nèi)道,很合適隱藏神話、巫術和反叛,要展示天子威儀和官府陣仗。卻不那么方便。留存在這些破壁殘階上的,是一種山高皇帝遠的自由和活潑。是一種帝國文化道統(tǒng)的稀薄和渙散。它們不像北方四合院,儼然規(guī)規(guī)矩矩,一棟一梁的定向都不越雷池。嚴格遵守天理與祖制。
在那種“隨意即興”“自由活潑”的建筑群中,要飛快地找出自己的目的地。就像在旁枝四逸的樹上找巢,任何一個路標都可能將你引向岔口。我記得家鄉(xiāng)的小城就是這樣。水網(wǎng)一樣的巷子,隱藏于斷墻下的人家、起伏的石階和曲折的通道,當然,容易迷路的地方,也許藏有更多驚喜。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路癡的福利吧。
有意思的是,有些人喜歡強調(diào)自己的路癡,同時,還強調(diào)自己不會開家里電視,不會給支付寶充值,等等。我猜想,她們想強調(diào)的,不是路癡這個事實,而是那么一股迷糊勁兒。那股迷糊勁兒。是一種致幻劑。是可以呈現(xiàn)出一種區(qū)別于庸人的“非塵世氣質(zhì)”的。太能干了,就顯得沒那么文藝。所以,標榜自己的不能干,仿佛自己向另一個自己撒嬌:哎呀。我這么詩意,怎么可能不是路癡?
什么人才能心安理得地當一個胖子呢?自暴自棄的人?病人?嬰兒?答案都對,也都不對。自暴自棄的人是放棄了自我,沒有“心”也沒有“理”,自然談不上心安理得。后兩者也相似。
我想,只有被篤定地深愛的人,才會心安理得地做一個胖子。
這是看到某一則新聞圖片之后的靈感,那則新聞說的是世界上最胖的女人當新娘了,她的先生是一個身材正常的人,但是他們相愛……他們相不相愛自然是無從考證,但是深愛確實可能會把丑變成美。或者這么說吧,很深的愛也許就不辨美丑了。我們見過太多父母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全宇宙最美的孩子,覺得廣告上任何一個小孩都比不上自家小孩。深愛是盲目的。
如果一個人被很深地愛著,他會有很強的存在感:不管自己是什么樣,缺點和優(yōu)點都有理直氣壯地存在的理由。缺點可以改,但并不是自己的罪過。——其實誰沒有缺點呢?
我們見過在父母面前鼓腹、駝背、衣冠不整的人,但很少見到在情人面前如此的人。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情人的愛,總是讓我們不夠篤定吧。心中有忐忑,會擔心因為丑陋的瞬間,擊破愛的幻覺。——很多時候,感情相當于一種感覺。
但還有另一種情況是,如果你愛自己愛得非常篤定,愛得非常理直氣壯,那么這樣“去愛”也會令你有存在感,令人理直氣壯地做一個胖子。
昨天晚上去參加一個講座。雷夫,被譽為“全美最好的教師”。他站在臺上,完全由各種圓組成,最圓最突出的顯然是他的肚子,他穿了一雙球鞋,這讓他的圓顯得更圓……而這個可愛的胖子在講座上這么說:
長年以來我堅持同一種打扮,同一種風格的形象,因為我班上的孩子很多都是來自于破碎的家庭,他們常年感受到離散、變遷等等不安全的因素。我希望我會讓他們覺得是一個很穩(wěn)定的存在。所以我從來不改變我的風格,打扮的風格,當然也不減肥。
這段話真有意思。因為對別人的愛,而心安理得地做一個胖子,是否可以這么說。他對別人的這份愛,也是他對自己的愛。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有價值,哪怕肥胖、丑陋(當然他并不丑),也不能改變這個價值的絲毫。他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自己,這份肥胖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也在他愛的范圍內(nèi)。所以,他是一個心安理得的胖子。
其實,我問了很多人這個問題。有人說,羅永浩、韓紅都是心安理得的胖子,因為他們都把胖變成自己的標簽和特色。他們?nèi)绻慌郑筒皇撬麄兞耍质撬麄兊囊徊糠郑苍S,并不是壞的那部分,君不見羅永浩自稱為羅胖時的那一份得意?
與他們成為對立案例的,則是芙蓉姐姐。誰都說芙蓉姐姐是自戀的,——她也許自戀,但她肯定是不夠愛自己的,否則不必執(zhí)著于減肥,據(jù)說她的減肥還造了假,造假就更加說明其執(zhí)著程度了……總之世界上也許本來就存在堅不可摧的美丑標準,試想唐代的標準放在當代,楊貴妃也許也是一個超標的胖子。世界上沒有永恒的美丑,只有永恒的愛。芙蓉姐姐沒有這愛。所以她輸了。羅永浩有,所以他贏了,他是一個理直氣壯的胖子。
東東槍寫過一個故事,主角就是一個胖子,是一只大海怪。這是個很憂傷的故事,女主角說:“胖子,你好像越來越胖了。”胖子說,是啊,反正每天就瞎他媽游,也沒有人瞧我。胖就胖吧。
這也是一個理直氣壯、心安理得的胖子,但他因為被所有的人遺忘,被所有的人放棄,所以也就放棄了自己。這樣一個胖子,是憂傷的。
最后,想套用海子的詩句——胖子,愿你在人間尋得幸福,愿你一身肥肉都能被珍愛。
格非的文章中提到,他上小學的時候,鋼筆是身份或權力的象征,通常,你看見一個干部向你走過來,你只要數(shù)一數(shù)他中山裝的口袋里插著多少支鋼筆,就可以大概判斷出此人官銜大小。當然也有例外,比如修鋼筆的人……
我比格非年齡小十來歲,但,到我上小學的時候,鋼筆仍然是某種象征。它擺放的位置,也仍然是中山裝或者白襯衫的上衣口袋里,當然,偶爾也見到有人把鋼筆像煙一樣夾在耳朵后面的,但這樣就氣質(zhì)全無了。我有個遠房親戚說,她當年相親,她看到對方上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露出了鋼筆帽,她年紀小沒經(jīng)驗,想當然地以為對方是個知識分子,這根露出一角的鋼筆促成了他們的姻緣。后來才知道,其實他基本是個文盲,那支鋼筆是借的,相當于瑪?shù)贍柕虏弊由系捻楁湣?/p>
再到了九十年代初,也就是我們上大學的年紀,鋼筆,就不再是裝飾作用了。但是,這個時候仍然要隨身攜帶鋼筆,因為它有實戰(zhàn)功能。大一某天,我和班花小R在學校西門外的小吃街當街吃燒餅,一個燒餅沒吃完,便有男生橫刺里沖過來,往小R懷里塞了一張紙。情書,你懂的。這男生是剛才在我們前面吃完燒餅的,剛要走時看到小R,電光火石,芳心大動,隨身掏出紙和筆來寫情書。——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在沒有手機的年代,隨身帶著紙筆是多么重要。
古人不知道這個道理:“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沒有鋼筆,結果多耽誤事情,大家都看到了。
那時候?qū)懶牛鄶?shù)還是同學之間的友誼信,或者家書。那些信,無非是日記的變體。大一是寫信最瘋狂的時候,晚自修寫信,上課也寫信,老師在講臺上看著揮筆疾書的某人,都滿意地捻須微笑,以為勤奮做筆記。我創(chuàng)下的紀錄是一封信十七頁紙,也就是一個中篇小說的字數(shù),謝謝。那一年,那群幼稚的大一女生,活像被丟進人海中的小動物,懵懂又慌張,我們用給以前的好朋友寫信來平息這種慌張。
英雄牌鋼筆,配英雄牌藍色墨水。吸滿了墨水的鋼筆膽掂起來沉甸甸,很有書寫的沖動。印有學校標志的白色信紙,筆尖停頓處略有暈染。
大一過后,同班同學熟悉起來,于是又產(chǎn)生了另一種局面:白天一起上課,晚上回宿舍后彼此寫信,第二天跟地下黨接頭一樣,飛快地遞給對方。這種情況一般是發(fā)生在男女生之間,但又未必是情書。就像張愛玲的《五四遺事》那樣,那兩對湖上泛舟的曖昧男女天天見面還要通信,內(nèi)容卻無關風月。這些信在好朋友之間會互相傳閱,有時是全封傳閱,有時是部分傳閱:把信折成很小的一角,只讓朋友閱讀露出的那角內(nèi)容。
不知從哪里聽說。把郵票倒著貼就表示是情書。至于斜著貼和橫著貼又表示什么就忘了,都是有講究的。也有人收到的信封上,兩張郵票一正一倒,舍友們紛紛指導——有人說:“他的意思是既想做一般朋友,又想做戀人。”有人反駁:“總之就是不夠愛。”又有人再反駁:“不,這是掩人耳目,欲蓋彌彰。”……
信使真是一個美好的名稱,在那個依賴信件的年代。遲子建是當年很受歡迎的作家。她有一篇小說叫《草原》,女主角就叫曲信使,她是這么跟男主角表白的:你給我蓋個郵戳兒吧,以后就只能投你這兒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十來歲的年齡,神州大地上興起“筆友”這種事物。
那時很多雜志,每頁下端會印點小廣告。比如《詩選刊》《北方詩刊》什么的,會登著某機構的某項詩歌比賽。獲獎后讓你交點費用,以便把“獲獎作品”印成冊。這種比賽我參加過幾次,妨礙我拿獎的原因都是因為我沒錢。錢不湊手就是礙事啊。還有些雜志,尤其是針對青少年的如《遼寧青年》《少男少女》之類,在這欄小廣告中,會印些尋友啟事。
尋友啟事多數(shù)寫得浪漫。每個主人公都熱愛文學,都渴望交到天南地北志趣相投的朋友,都期待在鴻雁傳書中暢談理想和人生。它們既沒有征婚啟事的功利,又比各種廣告有人情味。它們形式多樣,有的不啻一則小型文學作品。在我身邊的同學們,有不少人真的通過尋友啟事尋到筆友,我就是其中一個。
我選擇筆友的心路歷程如下:首先注意對方有沒有高遠的愛好,愛好文學加五分,愛好哲學、社會學(一般體現(xiàn)在往啟事中加入幾句人生哲理),加十分,愛好航模、觀星、地質(zhì)或者航海故事之類,加二十分,最后,我對地域有格外的關注,如果他身處遙遠的省份,越遠分越高,最好遠至邊境線,則基本滿分。比如在阿勒泰,在喀什。在瑞麗,在憑祥,或者在黑龍江的北極村,或者在內(nèi)蒙古與俄羅斯交界的額爾古納河畔。
對地域的偏愛極大地限制了我的選擇范圍。不然的話我怕是忙不過來了。
后來有了個聯(lián)系長久的筆友,一個在克拉瑪依的高二女生。在她的想象中,我們大嶺南植被蔥籠,物資豐盛,氣候潮濕。而在我的想象中,她的生活則長空大地,倚馬而立,殘陽似血。我們頻頻通信,代表兩個地域進行友好文化交流。
某一年生日,她寄來一塊比巴掌還大的云母作為禮物。這件禮物的珍貴程度已經(jīng)接近震撼,因為它甚至來自比克拉瑪依更遠的地方——是從阿爾泰山來的。至于她是怎么得到它的我就不清楚了。信中她說,云母并不是稀奇礦物,但那么大的一片就很難得,因為云母易碎。寄這片云母頗費工夫,不但仔細包裹了幾層。還在大信封中墊人一塊硬紙板。
作為回報,我應該給她寄過海邊的貝殼,但我懷疑這件事情只停留于“應該”但沒變成行動,因為貝殼不似云母可以放在平信里郵寄。事隔多年記不清,那些幼稚的信也不知哪去了。只有那片微微發(fā)黃的云母一直被珍藏在抽屜里,想必將被作為個人史上的重要文物繼續(xù)收藏下去。
直到一九九八年,從烏魯木齊寄往廣州的信件,郵票是五毛錢。如果信比較厚,為防超重則加三毛。五毛錢郵票印著中國長城,三毛錢郵票印著山海關。我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還保管著那幾年的信件,它們來自新疆一位老詩人。
忘了是在哪個刊物上看到他的地址,或者干脆是刊物的編輯轉(zhuǎn)交的,總之作為一個粉絲我成功獲得了偶像的回信。他的詩以及他所處的遙遠地域?qū)ξ耶a(chǎn)生了雙重吸引。他寄來的信,經(jīng)常用一些印著“西塞函授院”“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喀喇昆侖賓館”字樣的稿紙。光是這些稿紙就令我神往。
他的信中經(jīng)常寫到烏魯木齊下大雪,比如說剛剛下過一場40多小時的大雪,現(xiàn)在地面積雪一尺多厚,樹枝上電線上,一切靜止的物體上都站著十多公分的雪,汽車上人肩人頭上,一切移動的物體上都戴著一層沒有重量的雪。他也很欣喜于收到我的信。那么遠的南方,有一個高中生能夠讀到他的詩,且讀得那么仔細,想來這確實令人驚喜,這份驚喜令他寬容了我的幼稚。
我們慢慢變成了真正的忘年交,通信持續(xù)了好多年,填高考志愿、選擇工作的時候他都給過我非常具體的意見。我有無數(shù)次想去新疆旅游。他似乎也有過來廣州開會的機會,卻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年就沒有見上一面。但那是一個“筆友”通行的年代,很多人都有這么一兩個未曾謀面卻又很熟悉的朋友。他曾在信中引用過曹禺寫給巴金的信:“會有這樣一天,在你面前立著一個矮矮的小老頭,精神極了,像窗外的麻雀一樣,一跳一躍地走來走去,而且像夜鶯那樣興奮地對你歌唱。”如今閱讀舊信,也想順便對曹禺點贊一個。
很多年后,我已畢業(yè),參加工作,生活中有了無數(shù)更重要的朋友,寫信也已經(jīng)是很過時的事。在失去聯(lián)系很久以后,某天在辦公室里接到一個電話,找我的。一個聽起來很難過的陌生聲音對我說,她是某某的女兒,她父親,也就是與我通信多年的老詩人,一個禮拜前去世了。現(xiàn)在依照他的通訊錄,向各位老朋友通知一聲。
沒有見過面的人,對死訊的感受是很奇怪的。他一直在遠方,只是去了一個更遠的遠方,見面本是可有可無的事,但因為他的死訊,那幾年的失聯(lián)變成一件令人愧疚的事。就像“少年派”對那只頭也不回的老虎所說:“沒有好好地說再見。”沒有好好說一聲再見的遺憾,確是遺憾。
來不及見面的老朋友,想必是“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的一個老友。可是,那么多年通信的情誼。回想起來卻也只有這幾百字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