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到坦桑尼亞之前,我查了一下資料,確定了三個地方是應該去的。一個是首都達累斯薩拉姆,一個是野生動物園的入口城市阿魯沙和乞力馬扎羅山,一個是桑給巴爾島。
前兩個地方都去了,達市待了好多天,阿魯沙是進出野生動物園時都停留了的,乞力馬扎羅的山腳也待了一會兒,還想了一會兒海明威。算是到此一游了。但桑給巴爾島沒能去成,因為參觀游覽的項目被邀請方安排得很密集,沒時間去了。
坦桑尼亞其實是一個組合,是坦噶尼喀和桑給巴爾聯合的產物。桑給巴爾原是非洲的一個獨立的國家,1964年和坦噶尼喀并在一起,叫作坦桑尼亞。桑給巴爾由20多個小島組成,以出產丁香聞名世界。桑尼巴爾島據說是世界上最美的海島之一,島上景觀特色和人文風格是非洲傳統黑人文化、伊斯蘭文化及印度文化的混合物,非常迷人。
從達市的海邊就可以眺望桑給巴爾。在達市的時候,我好幾次到了海邊,也就是說,我好幾次眺望了桑島。
在Sea Cliff Hotel,正是好天氣(我是2011年8月去的東非,正值旱季,天天都是好天氣,涼爽晴朗)。Sea Cliff Hotel是達市最著名的海邊五星級酒店,大堂的一面墻壁上掛滿了來此下榻過的各國政要和明星歌星的照片。我瞄了一下??吹搅税布惸取ぶ炖?、奧普拉以及日本皇太子德仁和太子妃稚子夫婦等等。Sea Cliff Hotel是崖壁類的海岸,沒有沙灘,海水拍打著崖壁,激起一層一層雪白的浪花。在這層雪白的上下,是湛藍的天空和湛藍的海水,天空中有雪白的云和浪花呼應。實在是美得不行,另外加上涼爽的海風,讓人陶醉不已。我們的領隊李沛曾在坦桑待過好幾年,她眺望著遠處的桑島,說,哎,這里真不算什么,桑島才真叫美呢。
在也是相當美麗的Golden Tulip Hotel和已經完工但還沒能交付業主的Bahari Beach Hotel(這個酒店暫時交不出去了,因為業主是卡扎菲的三兒子薩阿迪),在海邊的白沙灘上轉了一圈后,太美的海景讓人有點癱軟,于是就坐在沙灘上發呆。李沛指著對面的桑島又說,桑島的海灘那才叫美呢,達市這邊真比不上;不知道該怎么描述,反正呢,很多人都說,全世界最美的島是桑給巴爾和馬爾代夫。
被這樣的被語言反復勾引后,在我短暫的坦桑之行中,桑島成了一個相當強烈的念想。我了解了一下:桑給巴爾島在歷史上先后被葡萄牙人、阿拉伯人和英國人統治,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獨立且并人坦桑尼亞后。實際上是一國兩治,保持著高度自治,外國人進入桑給巴爾島都要查看護照并登記入境信息。桑給巴爾島的經濟好于大陸,石頭城里有著大量精美的阿拉伯風格的建筑,桑島的海灘更是一絕。美不勝收……
在坦桑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們一行人到了達市海邊的一個酒吧,“地中海”。是意大利人開的。酒吧就建在海邊的沙地上,桌椅都是用船幫船板等改制的,仿佛浸透了海水的味道。黑色的海浪在不遠處起伏。發出低低的呻吟。酒吧光線很暗,照明用的燈都是仿制的早期的煤氣燈的樣式,在昏黃的燈光下,無數的白紗幔帳在海風中飄蕩著……這是一個氣息特別迷幻的酒吧,把我一下子給擊中了。我真有點恍惚了,突然有點前世的感覺。就在這時,李沛又指著對面已經隱沒在黑暗中的桑島說,哎,這次去不了,好可惜啊。桑島那邊的酒吧更美……
回國后沒幾天,看到一則新聞,9月9日晚上,一艘往返于達市和桑島之間的額定600多人的渡輪,因為超載傾覆。有300多人遇難。在這個每天都充斥著災難消息的時代,這則新聞以前在我也就是一掠而過,現在,它定格在我面前。我突然有一種別樣的難過。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再去東非,如果還去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要去桑島。
2011年8月的一天,我和同行友人從達累斯薩拉姆市飛往坦桑尼亞的北部行政首府阿魯沙。
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在達累斯薩拉姆待了七八天了,驚奇已過,疲倦隨之而來。作為坦桑尼亞的首都和第一大城市,一個發展中的大城市,達市有著一些跟世界上其他城市面貌類似的現代化的區域,也有殖民時代留下的懷舊氣息濃厚的老式建筑。還有好些居住環境讓人不忍目睹的貧民區。這些都在意料之中。街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亂糟糟的模樣,路不寬,車很多,大多都是日產車,據說這里是日產二手車最大的傾銷地。路窄車多。于是堵車嚴重,停滯的車流之中,穿梭著許多小販,拿著T恤、地圖、CD封面、畫報、瓶裝水等各種玩意給車主們推銷。也沒見這些小販背個包什么的,就手里能拿的幾樣東西。我猜他們是順手批發幾樣東西,賣完了事,一天吃飯喝酒的錢就夠了。聽在坦桑尼亞的中國商人講,不能給黑人雇工發月薪,只能發周薪。如果不是每天發薪太麻煩,對他們好的話。最好就是當天結賬發薪。很多黑人天生沒有細水長流這個概念,當然也沒有儲蓄這個概念,連月光族都不是,都是周光族、日光族。這個呢。放在當代社會的財務理念里說當然是很糟糕的事情,但換一個角度來說,非洲黑人似乎可以說有一種天生曠達的氣息,天養活人,順其自然,從生存哲學上講是蠻高超的境界呢。
黑人天生的運動協調性好,跟跳舞似的,一下蹦到這里,一下又蹦到那里,在車流中撲來蕩去,滿面笑容,很歡樂的樣子。這倒是達市堵車過程巾的一個樂趣,挺好看。我想起我在成都郊外遇到的那些車流中的小販,一般來說,這些小販不能在市區街道穿梭,城管要驅逐的,他們多在三環路以外,紅燈前停一溜車,他們就從路邊走過來做小買賣。有一個中年婦人,又黑又瘦,但面容淡定神情泰然,她在我進出主城區的天府大道上已經出沒十年了,只賣兩樣東西,一是黃果蘭花串,一是駕駛證外殼。每次我看到她就想,她為什么不開發點其他的小商品呢?兩個原因吧,一是顧客不需要,停在路上的這些顧客只需要那兩樣東西;再就是這兩樣東西足夠她謀生糊口了,她欲望不高,不需要擴大經營規模。每次我看到她就想,人若只想簡單地活著,也是挺簡單的事情。跟黑人不一樣的是,她斜挎了一個大包,估計里面是她的貨品。中國人畢竟是勤勞肯干的。
在飛阿魯沙的一個小時的航程中,我們看到了乞力馬扎羅雪山在云端之上的峰頂。乞力馬扎羅峰頂平時基本上被云霧遮擋著,鮮有露面的時候,在地面看到的機會很少。據說這是很難得的,按非洲的風俗,看到的人很有福。這個時候,自然會想起海明威的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他們不是往阿魯沙方向飛,而是轉向左方,很顯然,他揣想他們的燃料足夠了,往下看,他見到一片像篩子里篩落下來的粉紅色的云,正掠過大地,從空中看去,卻像是突然出現的暴風雪的第一陣飛雷,他知道那是蝗蟲從南方飛來了。接著他們爬高,似乎他們是往東方飛。接著天色晦暗,他們碰上了一場暴風雨,大雨如注,仿佛像穿過一道瀑布似的,接著他們穿出水簾,康普頓轉過頭來,咧嘴笑著,一面用手指著,于是在前方,極目所見,他看到,像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在陽光下顯得那么高聳、宏大,而且自得令人不能置信。那是乞力馬扎羅山的方形的山巔。于是我明白,那兒就是他現在要飛去的地方?!?/p>
我在飛機上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方形的雪白的巨大的峰頂,腰間纏繞著白色的云裙。乞力馬扎羅的峰頂從云中冒出來的那一刻,機艙內一片歡騰。我發現,我的第一個反應不是風景本身帶來的感覺,而是海明威的小說。在我,是有這個問題。那就是沒有經過文字梳理過的自然景象。在我就有點隔膜,而一個地方,無論多么遙遠和荒涼,只要從文字的浸泡中拎出來,它們就有了濕潤美妙的氣息。非洲之行,有兩個人的文字是穿透了并掌控了我的,我在這兩個人的文字中埋下頭又抬起頭,嘀嘀咕咕,東張西望。這兩個人都是我青春期閱讀中的重頭人物。一個是海明威,一個卡倫·布里克森。我是一個文字控,或者說是一個書呆子,真是這樣的。
去東非,肯尼亞是一定要去的:去肯尼亞,首都內羅畢是一定會去的;去內羅畢,有一個地方,不見得人人感興趣,但我非常感興趣,很想去看看。那個地方就是丹麥女作家卡倫·布里克森的故居。2011年8月,我去了一趟東非,在幾個國家轉悠了20天。到了內羅畢的第二天,就去了卡倫故居。如愿以償。
卡倫·布里克森,自傳體小說《走出非洲》的作者。海明威當年在諾獎的領獎臺上說,這個獎,應該頒給“伊薩克·狄內森”。伊薩克·狄內森就是卡倫的筆名。那個年代,跟“喬治·?!币粯樱瑸榱嗽趫D書市場上把書賣出去,女作家常常得取個男性化的筆名,卡倫也是如此。海明威對卡倫的敬仰,一方面源于對她作品的欣賞,早在《走出非洲》之前,卡倫就有《七個奇幻故事》之類的以非洲為背景的作品發表出版,恰逢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西方對于非洲的獵奇熱,于是名噪一時;另一方面,海明威跟卡倫的私交很好。在非洲期間,他跟卡倫以及其丈夫布羅爾男爵、情人丹尼斯都有密切的交往。
1985年,根據《走出非洲》改編的同名電影公映,由梅麗爾·斯特里普和羅伯特·雷德福主演。這部電影得了奧斯卡一堆獎,成為全球文藝女人的一部寶典之作和情結之作,從而也將卡倫·布里克森從文學愛好者的關注范圍帶人了公眾關注的范圍??夏醽喪菛|非最好的旅游國家,自然會借力這部電影,他們把原有的卡倫故居弄成了博物館,“KAREN BLIXEN MUSEUM”,讓它成為內羅畢一處重要的人文景點。
卡倫故居在內羅畢的郊區。這個區因她的盛名,叫卡倫區。這是一座占地面積相當廣闊的莊園,偌大的草坪周圍,是茂密的灌木叢和次生樹林,草坪中間,是一棟看上去相對來說嬌小緊湊的平房宅子。里面大概有七八個房間,分別有餐廳、書房、起居室和卡倫夫婦各自的臥室。廚房位于旁邊的偏房里,與主宅之間由短廊聯通。就是這所房子,當年是英美各路前往非洲參加“薩伐旅”(sa-fari。豪華狩獵旅行)的上層冒險人士們經常造訪的地方,威爾士親王曾經在這里出席過卡倫主持的家宴,介紹人就是與威爾士親王私交甚篤的丹尼斯。
我在卡倫故居后門的那張石凳上坐了好一會兒。據說,從這里可以眺望丹尼斯飛機失事的那個山坡。她經常坐在這里抽煙,眺望著那個永失摯愛的地方。終于,她受不了這個傷心地,受不了非洲了,于是黯然轉身,走出非洲。看一些資料考證說,1931年丹尼斯飛機失事時,其時與卡倫的關系已經出現了難以彌合的裂痕。卡倫與丈夫布羅爾男爵離婚后,在當地社交圈里的處境相當尷尬。而交往了十幾年的情人丹尼斯又不愿與她結婚,讓卡倫相當郁悶。其時,咖啡農場生意破落,難以為繼,加上情感上又無法落腳生根,卡倫已經決意離開非洲,就在這個時候,丹尼斯飛機失事魂歸藍天。這段愛情可以說是被丹尼斯的死亡拯救了定格了。丹尼斯去世后幾個月,卡倫回到丹麥,在痛苦和思念中寫下了傳世之作《走出非洲》。
以前看卡倫的生平,知道她出生在丹麥的貴族家庭,從小就喜歡音樂繪畫。這次在卡倫故居,才第一次看到她的畫。兩張畫,都是人物肖像油畫,看得出來卡倫受過相當良好的繪畫訓練,色調沉穩,筆觸老練且優雅。
特別有意思的是了解到這兩幅肖像畫背后的故事。這兩個人,一個是她的一個黑人女仆,一個是她的黑人男仆的兒子。這個女仆很小就跟著她,卡倫欣賞她的美麗和可愛,不僅為她作畫,還在這個女仆出嫁的時候像母親一樣給了她一筆豐厚的嫁妝。男孩子的故事更傳奇,這個男仆的兒子從小跟隨父親生活在卡倫的莊園里,因天資聰穎品性純良,深得卡倫的寵愛;卡倫送他上學,讓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這個人長大以后,離開肯尼亞到了索馬里,成為索馬里的第一位黑人法官;1984年,在《走出非洲》那部電影全球公映之前,他因部族紛亂意外喪命。
肯尼亞相當珍愛卡倫故居這處寶地,既是維護歷史傳統,又是維護旅游資源。整個故居非常干凈且幽靜,房間里的家具家什都是文物,游客進入室內參觀是不能拍照的。按說,卡倫是肯尼亞被殖民歷史上白人統治階層中的一位人物,是一個需要掩蓋和回避的人物(這是我們都很熟悉的一種歷史觀和思維方式),但因其經營咖啡農場,對當地經濟發展有過貢獻,又與眾多黑人雇工關系良好,所以,肯尼亞把她當成自己的一個重要歷史人物加以隆重紀念??夏醽唽Υ龤v史的這份大氣和客觀讓我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