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靜靜地走

劉墉

有一天，我突然嘔吐、拉肚子，最后嚴重到?jīng)]辦法移動，只好叫救護車。才十分鐘，醫(yī)生、救護車全到了。里里外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和對講機的呼叫聲。我被抬上了擔架，轉(zhuǎn)出臥室，進入客廳，太太扶著擔架，女兒跟在后面。臨出大門，我看見90歲的老母正守在門口。她臉上居然沒有一絲驚恐，只是一個字一個字，用很堅毅的語氣對我說：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我突然有了很深的感觸。死亡與病痛都是別人無法取代的，只能由死者和病者自己去面對。當病況尚佳，醫(yī)生、家人的幾句安慰，還能喚起一些生機，使躺著的人露出些笑容。但是，當有一刻，藥石罔效，大限將至，就只能由那重病的人獨自面對死亡。死是大痛，在那大痛時，自己忍痛都辦不到了，哪還有心情聽別人的言語？

死是大限，在死的另一端，是誰也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就如同被推下懸崖的人，有誰還能回顧？我開始懷疑，在將死者的身邊誦經(jīng)、祝禱，會使其心安，還是會造成心亂？最起碼，我在重病時，寧愿有個獨自安靜的環(huán)境，讓我能面對自己，面對生死。當我們要病人靜養(yǎng)的時候，是不是也應該讓他靜死，安安靜靜地死去？從那次大病到今天，已經(jīng)半年了，不知為什么，我心中常浮起兩個畫面。一個是妻在床邊對我說：孩子沒害怕，已經(jīng)睡了。一個是老母站在門邊說：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最近，我在報上看到一篇短文，很感動。短文寫一位老父病危，大家圍在四周哭泣的時候，其中一個兒子突然說：爸爸，謝謝您的養(yǎng)育之恩。

我想，當有一天，我將永遠地離開，我只想聽見家人對我說兩句話：謝謝您的養(yǎng)育之恩。好好走吧，家里的一切，請你放心。前一句話，肯定了我的存在；后一句話，讓我沒有牽掛。

然后，就請安靜，噓！不要哭，不要怕，只輕輕地揮手，讓我靜靜地起程，在另一個國度等你們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