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李敖先生這次沒能熬過來。
但在“比李敖更了解李敖的人”——馬家輝看來,“不必傷感,不必懷念,因為時代牛人李敖永遠存在”。而唯一可惜的是,李敖一旦故去,劇終了,只有重溫,沒有續集,未免是一種隱隱的遺憾。
“因為是最后一面,所以我希望這次會面是真誠的、坦白的。不僅有我們如何相識,如何相知,更要有我們如何相愛又相殺。對于來賓,我會對你說實話,我也想你能對我講真話,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或許我們之前有很多殘酷的斗爭,但或許我們之前也有很多美好的回憶。我希望通過這次會面.能讓我們都不留遺憾……”
牛人不死
李敖先生月前入院,聞說病情危急,幸好吉人天相,熬過來了,返回家中靜養。當時本想赴臺探望,但消息傳來,李先生不希望朋友看見他在病榻上的頹容,故婉拒所有人的來訪。
唯有作罷了。強者自有強者的哲學,誰都沒權勉強強者,也勉強不來。強者永遠有能力創造“奇觀”,以人間為舞臺,以血肉為道具,靈魂馳騁于臺上,讓人目不暇給、連連驚嘆而又暗中關心甚至擔心。
而真正的強者,更有本領“逆來順受”,把逆境化為一出更精彩的戲碼,當你以為他即將謝幕,他卻在簾幕半掩之際突然再跳到臺前,猛喊一聲,且慢!我還未演得夠癮!你們別急著離場,還有許多時間需要你鼓掌呢!
李敖就是這樣的強者。前段時間網上忽然出現他的消息,并用“時代牛人”稱呼他。當然夠牛了。李敖策劃在某網絡平臺推出一檔《再見李敖》視頻專輯,直播他跟家人、仇人和友人的聚會對話。這是李先生自己寫的“企劃書”,讓我抄錄幾段:
李敖說,將給獲邀的每位嘉賓各寫一封手札,隆重以對,不問可知。
此消息傳出后,許多朋友用手機互問,收到了嗎?你獲邀了嗎?他獲邀了嗎?可見都想赴臺見李先生“最后一面”;一旦收不到邀請,意味上回見到李敖的時候已是“最后一面”,之后無緣,唯待來生。
我不會告訴別人自己有沒有收到邀請函。我只想說,有了視頻,有了網絡,李先生其實永不離去,“最后一面”絕非最后,你隨時隨地上網,按個鍵,即可重溫這位強者的音容與笑談。不必傷感,不必懷念,因為時代牛人李敖永遠存在,如胡適昔日詩句,“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牛人不死,更不凋零,他的威武在虛擬空間里持續發功,而現代人十之八的最大精神滿足正衍生于虛擬空間,有李敖在,虛擬空間即有精彩。
我終究是強者
李敖臥病在床時不準朋友探望,是意料中事。強者永遠只想讓朋友看見他的強勢面目,一旦弱了,朋友可以接受,倒是自己最難面對。
熬過了危險期,出院了,李先生馬上重現強者精神,反客為主,邀請仇人友人見他“最后一面”,那就是說,我李敖并非你想見就見得到,必須由我主導,我想見你了,你最好趕快現身。在這剎那,強的依然是他,除了聽命于他,你沒有其他辦法。誰接到他的請柬,猶如接到武林圣火令,誰都不敢不去,更何況,誰都舍不得不去。
多年以來,面對自己與他人的疾病,李敖都作出了自己心中的強者行動。說兩個小例子。
70歲出頭時他病了,有前列腺癌,入院接受手術治療后,把20歲出頭的女朋友找來醫院床邊,用他自己的修辭來說便是,“把她遣散”,只因不想讓對方看見他的日落歷程。據說陳文茜當夜正好到醫院探望,碰見女孩眼角掛著淚水離開病房,李敖則笑瞇瞇地躺在床上,告之原委,死別與生離,他要牢牢控制每個步驟,追求自己心中的愛情最強美感。
另一個例子是,某年某月某日,李敖忽然現身臺北某醫院,大步踏進某病房,站在房邊,雙手叉腰,刻意展露不可一世的威武神情。床上病人轉醒,被他的高大身形嚇得幾乎驚叫,定神一看,竟是李敖,連忙問他來干什么。李敖笑道,當年我被國民黨抓進囚室,你不也曾用這樣的姿勢站在我面前嘛!你當年不是非常威風嗎?我要把這個姿勢還給你,讓你嘗嘗被羞辱的滋味!——這是他欠李敖的,李敖前來討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李敖不愿意吃任何人的虧。
34年前初見李敖,吃飯聊天,我向他問及某些文壇的恩怨情仇。他明白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年輕的我,有點抱怨他對敵人過于刻薄。所以李敖用堅毅的表情望著我,道:
“家輝,有仇不報的人,必亦是有恩不報的人。你記住我這句話。”
34年過去了,我仍然不敢說自己全盤同意這句話,卻在李敖身上一直看見這句話的真身實踐。他報恩,也報仇,力尺精準,價碼分明,讓人沒法不佩服他的毅力與意志,盡管什么是恩什么是仇,何謂精準何謂分明,他有自己的一套,你管不著,他也不會讓你去管。
34年來看見許許多多嘴巴上的強者,但在行動上一路強勁悍辣的,李敖是唯一,而且強得有智慧和有幽默感,不會哭哭啼啼,不會苦雨凄風。李敖,李敖,李敖,華人世界前三名。
“尊前作劇莫相笑,我死諸君思此狂”。唯一可惜是,李敖一旦故去,劇終了,只有重溫,沒有續集,未免是一種隱隱的遺憾。所以,我上段說錯了,其實,也有傷感。
摘自馬家輝在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