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寧
摘 要: 張愛玲受中國古典文化的影響,在繼承雨意象的藝術基礎上推陳出新,賦予了雨意象更強的表現力。其筆下的雨意象是凄慘氛圍的渲染者、情節發展的推動者、人物形象的塑造者,更是蒼涼命運的象征者。探究張愛玲小說的雨意象表征,不僅能夠領會其小說人物的悲劇命運,更能夠領會其小說的個性風采。
關鍵詞: 張愛玲小說 雨意象 發展創新
19世紀90年代學術界張愛玲研究大熱,夏志清評價最有代表性:“對于一個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說來,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1]254足以見得張愛玲小說的魅力之大。其小說意象成為一道道華美絢爛又含蘊獨特的風景,而雨作為張愛玲小說中表達情感的重要意象,在表情達意方面有獨到之處。在相關中,莊超穎已經發現了雨意象的獨特表征,有《蒼涼與華美——張愛玲論述》,論著以張愛玲筆下描摹的出神入化的意象為探頭,勾勒出張愛玲文學的蒼涼與華美,但具體解析還有所缺少。本文選取張愛玲《傾城之戀》、《沉香屑 第一爐香》、《紅玫瑰與白玫瑰》三部作品中雨的運用分析張愛玲小說中雨的作用與情感意義。張愛玲小說雨意象運用的溯源主要來自傳統文化與個人體驗兩個部分。雨意象在古代詩歌里凝聚著悲愁凄惶的情感,張愛玲承襲了這一手法,并且進行了發展創新,使其更具藝術張力。
一、渲染凄慘氛圍的雨意象
張愛玲說:“用華美絢爛的文辭來表現滬、港兩地男女間千瘡百孔的經歷,是她最主要的文學切入點。”[2]514張愛玲使用意象的藝術感,她的歷史感、她處理人情風俗的熟練都來自于她的閱歷,她把自己經歷的和見過的用現成的意象加工出來。張愛玲啟蒙十分早,對于《警世通言》《高唐賦》《紅樓夢》中“云雨”的悲情手法運用更是信手拈來。在創作路上,雨意象便是她主觀意向的選擇,訴諸了點點滴滴的悲愁,使作品處處透著一種寒徹心骨的悲涼。
《傾城之戀》中描述白流蘇的娘家兄弟姐妹逼她到前夫家去披麻戴孝,這一行為引起了白流蘇對小時候一段不好的回憶,看完戲出來之后在大雨里與家人走散的情景:“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3]71人人都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她撞破了頭也擠不進去,她似乎是魘住了。處在這個情景里的白流蘇,必定會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凄慘,深深感受到孤苦無依,這個時刻給她留下的刺激是非常深的,所以當她受到娘家人逼迫的時候,才瞬時聯想起了這一幕,再次強烈撞擊著心靈,她清晰地感到人與人之間的冷酷,感到自己的孤苦無助,感到自己處境的可哀。在張愛玲的生活體驗中,對雨這一物象的體會十分痛徹,其實這也是張愛玲自身的經歷重塑。雨把張愛玲狼狽悲涼的情緒放大,雨中的感受沉淀在張愛玲內心,化作今后創作路上傳情的意象。
最具代表性的還有《傾城之戀》中下雨的一個情景:“范柳原在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這“細雨迷蒙”豈止是自然氣候的雨,更是迷蒙在白流蘇心頭的雨。此時白流蘇黯淡凄涼的心境、與范柳原婚姻的無望、香港出行的結果、今后生活的歸宿等都像“細雨迷蒙”一般細細密密、紛紛擾擾。“細雨迷蒙”給兩人的再次見面限定了一個微妙的情景,再次見面兩個人不是高興,而是各懷鬼胎,想在對方身上得到的更多。細雨迷蒙,幽思纏心,白流蘇的內心百感交集,愁緒如細雨一般,絲絲夾雜著一個離婚七八年的女人用僅剩幾年的青春賭未來的無奈、對婚姻的無望,這雨飄進心底,使白流蘇的情感有了極大的表現力。這剪不斷理還亂的雨紛紛擾擾,向世人展示著隱含在主人公身上悲愁情感和兩性關系。雨意象在微妙的兩性關系之間傳遞著悲情,更在張愛玲小說環境的映襯中有重要作用,雨意象的渲染使讀者感同身受,體會到白流蘇的孤苦無助,感受到在艱難處境下的白流蘇再次赴港的逼不得已。渲染凄慘氛圍的雨意象隱含著女主人公微妙的情感變化,張愛玲用最具體鮮活的感觀手法,將人物的心境和感受有力地表現出來。以女人的視角刻畫出主人公的性格及心理活動,讓讀者感同身受。張愛玲主張以實寫虛,傳統的意象手法采用一些與描述事物、景色相似或者與之相關聯的并且更加能夠突出本體的喻體描述,使得讀者進一步理解文本[4]192-193。雨水皆是平常所見之物,并不稀奇,但表達主人公情感的強烈最適合。雨在她的筆下卻被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它們都是活著的,無一不渲染著凄慘的氛圍。
二、推動故事情節的雨意象
雨在張愛玲筆下亦有著推進故事發展的重要作用,小說主人公碰到重大事件都是在雨的助推下完成的。這一點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體現得十分突出。《紅玫瑰與白玫瑰》主要是通過主人公與兩個女主人公的關系敘述故事、表達主旨的,主人公佟振保和白玫瑰孟煙鸝、紅玫瑰王嬌蕊之間感情發生重大變化的時候都伴隨著雨的降臨。佟振保最先認識王嬌蕊的時候就意亂情迷,雖然心里想的是朋友妻不可欺,也在努力躲開王嬌蕊,其實是自欺欺人,關系卻越來越近。有一天,“他沒穿大衣出去,后來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颼颼的”,回來之后,發現屋子里異于平常,他的大衣被掛在畫框上,他吸殘的煙被重新點燃,整個屋子都充斥著他的氣息。當天晚上,兩人的關系有了實質性的進展。當王嬌蕊離婚決心找佟振保結婚時,佟振保為了自己的未來著想,拒絕了她,與孟煙鸝結婚。結婚后,孟煙鸝并不能令佟振保滿意,但表面上還是維持著夫妻的關系。“某次他代表廠方請客吃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哀愁里。進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是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走去,心里繼續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運注定的感覺”[3]158,這與十年前自己經歷的氛圍如此相似,讓佟振保想起了與王嬌蕊發生關系的那個晚上,就是在這個時候,佟振保發現了妻子的婚外情,“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著氣,外頭是一片冷與糊涂,里面關得嚴嚴的,分外親切地覺得房間里有三個人”[3]158。雨意象形成了寒冷的氣候變化,使佟振保在“奇異的命里注定”的感覺下,恰好碰到了前后兩件具有轉折意義的事件,佟振保在對待兩件事的反映對故事情節的展開有著重要的推動作用。另一方面,雨意象傾訴著玫瑰們落寞凄涼的情感,也為玫瑰們對于人生的選擇潸然落淚,在創造小說的情節布局和情感表達上具有獨特的融合功能。“雨”意象常常出現在人物命運起伏不定之時,人物心情大起大落之際,對這些關鍵時候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5]19-21。在謀篇構局上,張愛玲從來不屑于將人物情感變化歸于某一物象上,她只是將要表達的透過事物滲透出來,《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雨的出現給佟振保所有的行動賦予了一個不被懷疑的解釋,推動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完善了故事內容。
三、刻畫人物形象的雨意象
張愛玲的藝術創造力的一個重要體現就是通過聯想想象刻畫人物,將人物個性通過自己的想象附加在雨意象上,使人物暴露自己的內心世界,把人物性格刻畫賦予其中。《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佟振保的形象便通過雨意象刻畫得淋漓盡致,在塑造佟振保這個人物時,張愛玲用筆十分細膩,用自己擅長的隱晦委婉的筆法娓娓道來:“雨已經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著一站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的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車輛行過,‘鋪啦鋪啦拖著白爛的浪花,孔雀開屏似的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3]27這是佟振保看到雨后自我加工預想的形態,就如自己的為人處世一樣,佟振保為自己設定了一個自認為對的圈子,可他總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欲,和朋友的妻子發生關系,為了前程又斷絕往來,娶了孟煙鸝后又開始宿娼,他看到的“雨”其實就是往日的美好心愿,孔雀開屏雖然絢麗,展開的卻是“白爛的浪花”還“掩了街燈的影子”,從這里就可看出佟振保已經完全墮入塵世的污濁之中,往日的美好期望已經漸漸消磨。
對于佟振保的性格刻畫,張愛玲塑造的時候用了極強的想象力。在國外留學時,他結識了英國女孩玫瑰,“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靈巧的腿,精致得像櫥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頭發剪得極短,腦后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發護著脖子,沒有袖子護著手臂,她是個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3]132。這一肖像描寫是通過振保的思想加工過后反射出來的,透露了他的扭曲心態。離別前一夜,振保送她回家,她竟整個人都嵌在振保身上,隨他怎樣都行,振保認為這樣的女人帶回家是不上算的事,害怕影響自己的名聲。這一經歷他總是向朋友提起,他柳下惠的名聲也就因此口口相傳,張愛玲特意透過佟振保的想象,從想象里顯露欲望,又在克制欲望中產生近似分裂的人格。這一點,直接影響了他后來與王嬌蕊之間的關系變化。
佟振保第一次見到王嬌蕊的時候,便開始心神不定,胡思亂想,他將自己想象的王嬌蕊的身體曲線比作可見的水,“他開著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微微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水龍頭下掛著一股子水一扭一扭留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3]132。能夠從王嬌蕊寬松的浴袍想象她的身體輪廓,進而化為從水龍頭流出的水,其“想象”方面真是超乎常人。張愛玲筆下的雨意象把佟振保意識深處的齷齪思想和淫糜心理襯托得極其到位,徹底暴露了佟振保內心世界的糾結復雜的隱秘心理。張愛玲經常把自己豐富的想象力轉嫁于小說人物身上,運用聯想想象的藝術技巧揭露人物的心理與欲望,暴露其內心世界,把性格刻畫暗喻其中。雨意象似命運安排一般關乎著佟振保的人生走向,張愛玲也一次次地用佟振保對“雨”這一物象的想象刻畫佟振保的個人形象。張愛玲以虛寫實的手法表現在她塑造人物性格時,并不直接進行性格描寫,而是透過人物想象的事物反映人物的內心,將人性赤裸裸的污穢暴露在讀者面前。
四、象征蒼涼命運的雨意象
張愛玲筆下的雨意象的映射最終總會歸結到人物蒼涼命運上,悲劇人物暫時跳出自我的空殼子,看看自己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是空虛的,這種蒼涼的意味,也就是張愛玲小說的特色[1]260。在《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寫:“黑郁郁的山坡上,烏沉沉的風卷著白辣辣的雨,一陣急似一陣,把那雨點兒擠成車輪大的團兒,在汽車頭上的燈光掃射中,像白繡球似的滾動。”[3]28雨天昏暗陰沉的環境、雨的暴烈都使人驚心動魄,這是自葛薇龍住進梁府以來的風云突變。張愛玲用墨于雨極力刻畫葛薇龍的處境。“汽車轉眼間已經到了梁宅,那雨越發下得翻山攪海……”這“翻江倒海”指薇龍所處的險惡環境,也是洶涌心波的外化。可見葛薇龍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欲望的犧牲品的恐懼,感受到周圍無形的軟刀子向自己涌來。“在黃梅雨中,滿山醉醺醺的樹木……都有點殺氣騰騰,吹進來的風也有點微微的腥氣”。這腥風血雨的環境正是墮落的開始,面對這樣的情境,薇龍只有離開才能解脫,可是薇龍已經深深陷入目前的奢靡生活。最后只能委身于喬琪喬,這也是葛薇龍墮落生活的關鍵一步。文本中的雨意象的變化與葛薇龍的處境、心境變化十分貼合,與葛薇龍的命運趨勢也異常吻合。作者對“葛薇龍”式的女性蒼涼人生的體會換了一種委婉的方式體現在了雨的變化上,透出了一股沉重的荒涼韻味,突出了張愛玲創作上荒涼的風格。
張愛玲小說的藝術張力的另一個重要體現是通過聯想想象凸顯人物命運的悲哀。《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薇龍靠在櫥門上,眼看著陽臺上的雨,雨點兒打到水門汀上,捉到了一點燈光,溜溜地急轉,銀光直潑到尺來遠,像足尖舞者銀白色的舞裙”[3]31。在這里張愛玲為了隱喻薇龍紛亂劇烈的心理活動,特地用雨的猛烈和急灑而來的態勢來突出,更妙的是又以此暗喻薇龍對未來的選擇。“雨”在她的眼里變為“足尖舞者銀白色的舞裙”,她整個內心世界都已經紙醉金迷,被虛榮填滿,怎么能義無反顧地離開這里呢,因此緊接著就嘆了一口氣,三個月的時間,她對于這樣的生活已經完全上癮了。
張愛玲曾說:“我的小說里……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負荷者……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3]137中國舊戲不自覺地粗陋地表現了人生一切饑渴和挫折中所內藏的蒼涼的意味,我們可以說張愛玲的小說里所求表現的,也是這種蒼涼的意味,只是她的技巧比較純熟精巧而已。“蒼涼”“凄涼”是她所最愛用的字眼[1]258。正因為雨意象最適宜于表達牽絆情事,創設凄涼氣氛,創造凄涼風格,所以作家塑造了它,反過來,雨意象的運用使情感得到充分表現,使作家的創作個性得到傳神表現[6]176。張愛玲小說的藝術創造力與蒼涼的寫作風格在雨意象的運用中得到充分展示。以上所舉三部作品中雨意象都創造了一種陰冷凄涼的場景,襯托出了女性蒼涼的人生。葛薇龍在物欲和情欲驅動下,變成了交際花,未來只有無邊的恐怖。“一個最合乎理想的中國式人物”佟振保卻因為情感糾葛而陷入無盡的空虛與凄涼,“紅玫瑰與白玫瑰”最后的命運也是被拋棄。白流蘇與范柳原在值不值得中算計,恐怕早已失去了愛情的勇氣和從容,說到底蒼涼的是他們不懷愛情,卻曖昧不清。
當今文壇對于張愛玲小說創作的天分大多持肯定態度,藝術才華極高的張愛玲文字老辣,個性特征明顯,雨在她筆下不僅是極富情感的情欲渲染者,而且是極具特色的情節推動者、刻畫人物形象的生動描繪者,更是蒼涼命運的情感表達者。雨含蓄地傳達著張愛玲對于女性命運的蒼涼觸感,與文本巧妙地結合,顯現了張愛玲超高的藝術手法。雨意象是張愛玲內心蒼涼的化身,也是張愛玲小說荒涼個性風格的主要體現。正因為雨意象更適合愁慘蒼涼的情感表達,張愛玲便選中了雨意象作為表情達意的中介物,使她的創作個性得以傳神的體現,在讀者感慨張愛玲荒涼的個性化風格時,也是在表達對于張愛玲運用掌控雨意象的一種贊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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