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衛東
摘 要: 安妮寶貝(簡稱安妮)作為中國當代文壇的海派代表作家,其小說作品風格鮮明獨特,具有濃烈的都市色彩和詩化風格。此前,鮮有人將其海派詩化小說與傳統小說和京派詩化小說進行對比性剖析解讀。基于此,本文從小說作品本身出發,通過比較分析的解讀方式,剖析安妮小說與傳統小說的區別,以及其作為海派詩化小說與京派詩化小說的異同,一探其小說寫作的基本特征和風格特色。
關鍵詞: 安妮寶貝 詩化小說 基本特征 風格探析
一、安妮寶貝小說的兩大基本特征
(一)都市色彩
安妮寶貝的小說敘述中,都市無疑是最主要的敘述背景。小說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及人物生活的圈子,無一不是在現代都市。酒吧、網吧、咖啡館、CD、香水、帕格尼尼、上海地鐵……這一切反復出現在她的小說中,構成今日的小資生活情調,也構成了她小說獨有的都市背景。
“都市,是安妮小說承載一切元素的土壤”。不管是坐在寬敞明亮辦公大樓里的高級白領,還是酒吧夜店神秘莫測的單身貴族,抑或是為生存打拼的困苦的城市打工者,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打上了“都市”謎一樣的色彩和烙印。在安妮寶貝的小說中,女主角會一再出現“告別與流浪”的心路感受,然而卻始終擺脫不了都市的生活。
“我一直在南方城市長大,17歲以前,在南方沿海;17歲以后,來到上海……”
“25歲的時候,我告訴自己,要去北方生活。不知道北方會不會有臺風,我喜歡它們呼嘯而過的時候,帶來死亡的窒息……”
“我決定去北方。要帶著喬走。在上海我會有可能失去她。因為她日漸憔悴……”
“我沒有去成北方。我決定在南方過冬,因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
這是安妮在短篇小說《八月未央》中的句子。小說女主人公“未央”,從小生長在南方沿海;17歲時來到上海,在英語夜校里遇見好友喬;然后她遇見并愛上了喬的男友“朝顏”;最后喬在機場自殺,“我”也因此未能離開上海、去成我向往的北方。小說女主人公一直在告別中,卻始終未能離開都市生活。盡管在安妮的小說中,也會出現跟城市生活相反的另一個極端——鄉村、鄉下甚至偏遠的山區,但這只是作為小說中“都市”的參照或襯托而存在的。在她小說的底色板上,主色調永遠是“都市色彩”。
(二)詩化風格
安妮小說的另一大基本特征是“風格詩化”。她的小說,情緒化傾向明顯,對詩美的追求幾乎成為安妮的一種本能習慣。在小說段落結構上,她喜歡追求段落的自由和詩歌跳躍式的表達;再加上奇特的比喻和冷艷的警句,強烈地抒寫出小說人物內心的情緒感受,這使得她的小說彌漫著濃重的詩性色彩。特別是她早期出道時的小說作品,在本質上與詩歌實為異構同質關系,大都可以轉化為分行錯落的詩歌。這里仍以其小說代表作《八月未央》中的一段為例:
“但是我已經知道什么叫在劫難逃。他嘆息。他的嘴唇輕輕地壓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氣息和擁抱覆蓋了我。我聽到自己手里的鞋子,陡然掉落在地板上。那是一雙有白色絲帶的麻編涼鞋。我從不穿高跟鞋。”
如果將上面這段文字做個形式的變化,進行分行排列,再稍微去掉幾個詞語,就變成了一首不錯的詩歌:
“已經知道什么叫在劫難逃。
嘆息。他的嘴唇輕輕地壓在
我的眼睛上。氣息和擁抱
覆蓋了我。
聽到自己手里的鞋子
陡然地
掉落在地板上。
一雙有白色絲帶的麻編涼鞋。
我從不穿高跟鞋。”
按此做法,我們還可以將其小說中的許多句子拿來做一些置換為詩的游戲。它們無一例外地都彌漫著濃烈的主觀情緒色彩,語言雖然并不押韻,卻具有內在的音樂感,文字表達極具靈性。比如她表達愛——“我會一直愛到自己的心潰爛掉,不再痛了,心也沒了”,這樣的語言很明顯強烈地抒寫著主人公內心的情緒,用詞造句呈現出感性的光芒和詩意之美。
此外,安妮小說中大量反復出現的人物意象(比如“白棉布裙、光腳穿球鞋的女孩”等)、情緒行為意象(比如“我微笑。在任何我難過或者快樂的時候,我只剩下微笑”等)及富有寓意的色彩意象(比如“藍色,BLUE”等)也是構成其小說詩化風格的重要因素之一。這些大量反復出現的小說意象,形成了良好的氣氛渲染之效,構筑出了富有詩意的審美想象空間。
二、安妮寶貝詩化小說與傳統小說的區別
(一)不重情節重情緒
與傳統小說追求結構的嚴謹、情節的跌宕起伏不同,“安妮小說不注重點滴細膩、堅實冗長情節的構筑……她慣于用從容隨意的語調,行云流水的文字,直擊人心的語言,淋漓酣暢地真誠表達出現代人的心理困惑與無力掙扎”,直抵一代都市邊緣人的靈魂深處。她傾向于把故事性弱化,喜歡對人物內心作深度觀察、分析和挖掘,力求獲得通往他人內心的路徑,從而與她的讀者之間建立某種“心靈對話”。她說“書,有時候是用來接近自己內心的擺渡”。因此,她的小說是內省的、詩化的、情緒的,借助愛情、旅行、酒吧、網吧、山水、旅館等意象,以女性獨特的哀婉、憂傷和細膩,構建出屬于自己的心靈世界,刻畫出都市邊緣漂泊者的孤寂靈魂。
《無處告別》中“我輕輕地放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去。靜冰涼柔軟的手指倉促地脫離我的手心,就像一只瀕死的蝴蝶,無聲的飛離”。《一個游戲》中“她站在樓群之間的陰影里,像一只鳥,微微顫抖著,被逼仄的寒冷所淹沒”……這些冷艷、華麗的比喻,這些裹著濃重情緒的意象,散落在安妮的文字城堡里,哭訴著、叫喊著,寫出都市邊緣者的“灰色心情”,展示出他們孤寂、憂傷、恐懼、絕望的內心世界,有著擊中人心的力量。
(二)不重敘述重傾訴
安妮的很多小說中常出現第一人稱“我”的講述。這個人稱,其實并非個體,它是一種幻象,代表著一種人格確定。那個“我”是不代表任何人的,但是每一篇小說、每一個故事,在讀者看來都能感受到有那樣一個強烈而鮮明的敘述主體“我”的存在。比如《彼岸花》中的喬,《二三事》中的蘇良生,《蓮花》中的慶昭。在小說里,“我”一般既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又充當了自己或他人故事的講述者。“我”對事物對人的種種感受,更是被直言不諱地成為這種第一人稱的敘述口吻,這就決定了安妮小說的敘述模式,并非簡單的小說敘述方式,而是一種“自我的傾訴”。她喜歡卸掉面具直接“傾訴”,通常會運用心靈獨白、白日夢境、心靈一剎等直覺方式,剖析一個人的思想情感與內心世界。
比如小說《瞬間空白》中,女主角靳輕寫了很多EMAIL,這一封封信件便是她的心靈獨白:“我會一個人在整整一天的時間里不和任何人說話。我以為自己已經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時候,突然意識到其實孤獨已經把我吞噬在其中,就會非常絕望。我會尖叫。會大聲哭泣。會渾身發抖……”小說《呼吸》中,主人公“我”在飛機上睡著了,又做了那個熟悉的舊夢:“在起風的深夜里,看到樹下那個男孩的白襯衣。我躲在窗后看他……十六歲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些付出不會有結局。有些人注定不屬于自己。”這些看似淡漠的敘述,卻“傾訴”出“我”內心的孤獨、憂郁和痛楚。安妮以獨特的“傾訴”方式,“刻畫出敏感而悲傷的靈魂,來展示她心中真實的人性。安妮在傾訴中釋放著自我,亦在傾訴中完善著自我,完善著我對生命的體驗與想象”。
(三)人物邊緣化、非主流
安妮小說的人物形象性格鮮明、獨特,大都屬于邊緣性人物、社會非主流人物。這與傳統小說要么刻畫時代英雄人物,要么描寫社會底層普通市民不同,“安妮寶貝作品中的人物多為都市中的靈魂飄蕩者,外表冷漠,內心狂野,隱忍著叛逆的激情。他們受到焦灼和空虛感的驅使,有沉淪的放縱,也有掙扎的痛苦,一再踏上孤獨的探索之路”。
首先,他們任性,倔強,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強烈追求一種自我意識,從心理到行為,對內心中的“自我”進行強烈的維護。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極端個人主義的行為方式。比如《彼岸花》中的喬,就是一個性格極端、棱角分明、自我意識強,不愿對世俗妥協的一個世人眼中的“畸形”人物。其次,因為這些人物選擇“與眾不同”和與世不容,所以現實中必然是無盡的孤獨與無奈。比如“小時候我是個沉默的孩子。一個沉默無語的孩子會帶來恐懼。如果她在該笑的時候沒有快樂,該哭的時候沒有眼淚,該相信的時候沒有諾言。她有殘疾的嫌疑”;又比如“你是一個破碎的女子,未央。你所有沒有來得及付出的感情,會把你自己和別人淹沒,因為太洶涌”。從安妮小說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她是多么了解這種心境。她用真實、冷艷的筆調,凄清、破碎的意象,把這種心境無比鮮明地傳達至讀者的內心。再者,這類群體的心靈深處,卻往往潛藏著比別人更多的真與善。《二三事》中的蘇良生,“認為自己始終不能做到圓滿地撒謊,不會反擊別人。如果有人惡毒地攻擊她,她就只會張口結舌,并對此感覺吃驚,亦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憤怒,會隨性而輕易地情緒激動”。這類人有著赤裸的讓人吃驚的真性情,他們不會或者不想隱藏自己的個性,只想以一顆簡單而天真的心面對世界。
三、安妮寶貝與沈從文詩化小說的異同
(一)寫作題材之異同
在寫作題材上,兩位作家都喜歡以“愛情”為題材,借“愛”之名分別抒寫自己的心靈世界和理想世界。寫作題材都遠離政治和戰爭,都遠離當時社會的主潮流。比如安妮寶貝,身處物質豐厚的和平年代,和諧幸福本是社會的主流,然而安妮卻偏愛描述“愛而不得”的現代都市愛情,刻畫性格古怪、內心凄清和孤獨、掙扎于現代人生困境的都市邊緣性人群,側重表達著現代都市人的虛無和絕望及對“死亡才是永恒”的極端愛情理想的向往;沈從文時處戰火紛飛的革命年代,關注戰爭時局和國計民生本是社會的主潮流,然而大師卻偏愛描繪田園牧歌式的湘西風情和鄉村愛情,刻畫出單純、善良、淳樸的湘西人民和原始淳樸的民風民俗,側重表達著對湘西人性美、人情美的贊賞及對原始和平社會的理想的向往。兩者題材“同中有異”:一都市一鄉村,一現代一原始,一“海派”一“京派”;之所以不同,乃因作家的地域文化不同、哲學思想不同、審美追求不同及所處時代不同所致。
(二)結構手法之異同
在結構方式上,兩位作家都不太注重環環相扣的小說情節構建,常以“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化結構模式謀篇布局;但是相較之下,安妮小說的敘述方式比較現代,時常打破時空先后順序,依照小說主人公的情緒或意緒流動結構行文,結構段落安排上更現代、自由和時尚——小說的段落往往不長,不講求完整性,獨句成段的比重很大,且段與段之間跳躍性很強,用詞冷艷華麗。而沈從文小說敘述方式則比較傳統,一般遵循時空的先后順序,依照正常的敘事邏輯結構行文,并且講究小說段落的相對完整性和段落之間的自然承接,用詞清新樸實。
敘述方式上,兩者都喜歡進行“心理描寫”和細節描寫,但是敘述方式和表現手法有著明顯的區別。安妮小說喜歡以“我”起頭,時常以“心靈獨白、白日夢境、心靈一剎”等直覺方式,直接抒發小說主人公內心濃重的主觀情緒,因此外界稱之為“主觀傾訴式”;沈從文的小說,則喜歡借助客觀寫景和間接心理描寫抒寫小說主角的內心世界,在娓娓道來的小說敘述中常會穿插大量地方風土人情的描寫,我們不妨稱之為“客觀描寫式”;而且在表現手法上,安妮時常借助運用“色彩意象(BLUE、藍色)、情緒意象(微笑、流淚)”等比較新穎的手法實現詩化表達,沈從文則往往運用民俗意象(風、云、雨)、生態意象(花、鳥、魚)等相對傳統的技法實現其小說的“詩化”表達。
(三)語言風格之異同
詩化小說語言一般具有“唯美、含蓄、精煉”的共同特點,時常閃現感性之美的光芒和富有“留白”藝術效果的審美想象空間。安妮寶貝和沈從文的小說語言,都屬于散文化、詩化的語言風格,但是在具體運用上則又顯然相同。
與沈從文立足于“京派”文化圈子,以湘西風土人情為寫作題材和背景,以古典、清麗之筆側重描寫湘西民俗風情之美和人性美不同;安妮寶貝對上海和現代都市情有獨鐘,海派地域文化、都市的寫作題材、女性心理視角及漂泊的寫作狀態,催生出安妮的獨特的詩化小說風格——特別注重人物“自我情感”表達,處處透著以江南陰柔之美為特征的海派文化元素,語言風格感性、陰郁、冷艷、詭異,極具張力和魅惑。“她不醉心于編織一個個曲折的故事,而是更善于營造出一種華美而憂傷的韻味”。長篇小說《彼岸花》中“小時候,家里死人,我站在棺材旁邊看,不明白一切為什么可以這樣完美地停頓。手指不會動了,眼淚不會流了,時間不會走了……”,她把“死亡”比喻成“完美的停頓”,接下來用三個短促而平快的排比句,加重灰色情緒的抒寫和陰郁氛圍的營造。這樣感性、新鮮的表達,在安妮的小說中幾乎隨處可見、隨手可得。
與沈從文清新自然、長短相間、整散相錯的散文化語言句式不同,安妮寶貝十分善于運用短句、時尚品牌詞匯、獨特的隱喻,形成感性、華麗、詩意的表達和陌生化的語言效果。她通過頻繁斷句甚至獨句成段(或對話體的方式),訴說一個哲理,營造一個意境。在安妮的小說文本中,“簡練的文字,從容的語調,不時回閃的意象和畫面,使她的文字往往不經意間就構造出一種富有想象空間和別具意味的審美意境”。此外,她的小說里時時閃現著對生活的獨到感悟或哲理警句,這些極具描述性和抒發式的開放性語言,會像閃電一樣擊中你的內心。因此,在她娓娓道來的敘述中,你常常能看到你自己。
總之,“安妮用簡潔、優美、直指人心的文字,說出了許多人一直無法完整準確表達的意象”,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她天性中對文字一種本能的敏感和審美。在現代冷漠的都市里,她以同情和撫摸的筆觸譜寫著一支又一支溫暖的歌謠,直抵一代都市邊緣人的心靈深處,和他們談心,給他們安慰,為他們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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