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鳴 黃海波 劉紅霞



江南地區自古富庶繁華,文學藝術名家輩出。明清之際,常卅惲壽平創立設色明凈、筆墨簡潔、格調清雅的沒骨花烏畫法,詩書畫三絕,反映了常州地域審美趣味,濃縮了地方文化藝術的光輝燦爛形象,形成常州畫派。“惲派—畫風不僅影響了常武地區惲氏、唐氏、左氏、莊氏、湯氏等家族,還澤被大江南北,長盛不衰。清代以來,惲氏沒骨花烏因其局炎清雅,頗受女子追崇,因而產生許多女畫家,女畫家因其家族中文風蔚然、家學淵源深厚,加之與書香世家聯姻,詩書畫藝代代傳承,使得書畫藝術呈現家族性、群體性特征。其中以左氏家族四代才女為典型。
第一代才女左錫璇、左錫嘉、左錫蕙三姐妹,皆以“惲派”花卉而聞名,三入畫藝,在家族中具有承先啟后的作用。三姐妹的父親大理寺丞左昂有三位夫人,原配汪夫人,繼室惲夫人,側室程夫人。左錫蕙為程夫人生,錫璇、錫嘉為汪夫人生,她們的母親、姨母、嬸母(陳蘊蓮)、姑母(左次芬)均能詩善畫,父親的繼室惲夫人乃惲敬季女,常州畫派惲氏后人,一門畫風受到惲南田影響,與此不無關系。家族傳承、文化濡染,對子女以及后人情操情懷的培養是隱形的支撐。
一、左錫璇
左錫璇(1829--1895),字芙江、小桐、蕓娟、娟,左昂第五女,汪夫人第二女,與其胞妹左錫嘉并稱“陽湖二左”。錫璇能詩善書畫,有關她的詩詞著作,《清史稿》收錄有《卷葹閣詩集》①。文本方面,存詩集<碧梧紅蕉吟館詩草偶存》二卷、《碧梧紅蕉吟館詩余偶存》一卷、《碧梧紅蕉仙館詩草》一卷、《碧梧紅蕉仙館詩余偶存》—卷以及署名“左蕓娟”之《碧梧紅蕉館偶存詩草》-卷,共四百余首詩;其夫袁績懋有《昧梅齋燼余草》四卷,共錄詩三百余首。通過詩詞作品可以得知她的生平概貌與內心情感。錫璇—生經歷坎坷、命運多舛,幼年(九歲)喪母,三十歲丈夫死于與太平軍的交戰中。二十一年之間,她曾經歷了兩位弟、兩位姊、翁與姑相繼離世,人生前三十年滿是生離死別之痛。詩文之中,可以讀到錫璇與手足之間的酬唱吟哦,感情真摯。婚后,夫婿袁績懋是左錫璇最重要的文友,感情深厚,夫妻之間酬贈、和韻、奉答、聯句、同作。從詩文可知,在戰亂的時代,夫婿仕途坎坷,有志難伸,擔驚受怕,愁腸百結。患難夫妻,其情彌堅。人生連番變故、磨難重重,是醇厚的愛情、濃郁的親情作為精神力量支撐她的內心;另一支撐力量是通過詩詞書畫的創作排解憂思,寄托情志。
通過詩詞書畫作品,可以反觀錫璇的思想情懷與精神面貌。如錫璇曾繪蘭花,袁氏配詩,錫璇和韻奉答,夫婦琴瑟和諧,令人羨慕。《芙江畫露根蘭一枝,活色生香,自饒風韻。偶有所感,成小詩四絕,即題紙尾》:“細垂密葉倒垂根,花氣迷茫月有痕。湘水無情風瑟瑟,不知何處是香魂。曾向仙洲冠眾芳,一聲鶗鴂恨茫茫。江干寂寞無顏色,風雨空留九畹香。空庭鶴吊月迷離,憔悴孤花剩一枝。我愿馨香長作佩,循陔重補白華詩。芳情脈脈骨珊珊,話到同心結古歡。付與春風勤護惜,年年秀色畫中看。”以花擬人,惺惺相惜。錫璇作《長晝無以消遣,畫蘭一枝,厚安②作詩見示,即步原韻奉答》,云:“細葉參差半露根,碧窗蘸墨寫秋痕。幽姿零落空山冷,腸斷何堪覓返魂。性自孤高品自芳,楚山湘水共微茫。緣何薋菉長為伍,空令人間惜香國。疏簾清簟夢迷離,午倦無聊寫折枝。曾記春風明月下,一叢相對自吟詩。娉婷瘦影倍珊珊,煮茗焚香意自歡。好借湘弦彈一曲,名花長共素心看。”此詩道出良人奔波仕途,深閨孤寂的內心。作者蘭心蕙質,以蘭花自擬,表明高潔自持的心跡。雖然夫婦酬唱的蘭花圖已無跡可尋,但左錫璇其他書畫作品流傳了下來。賞其風貌,既繼承了惲派清雅明凈、淡逸秀潤的藝術特質,又展現了她自身婉麗秀逸、明快端莊的個人特色。雖然世道險惡、命運坎坷、生活艱辛,但仍可從作品的內容題材、設色效果、傳遞出的精神意蘊等方面解讀出她堅定執著的藝術追求和積極豁達的內心世界。
常州博物館藏《仿南田四季花卉圖》四條屏(圖1),疏朗清新,春景紅牡丹與秋景白菊花用沒骨畫小寫,夏景綠竹和冬景松干梅枝用雙鉤法畫出,四條的布白都用自下而上的出枝法,疏密輕重得當、姿態豐富。烏各具形態,設色明麗雅致,整體給人沉靜繁華、輕松愉悅、健康陽光之感。落款“歲在光緒庚辰,孟秋既望,仿甌香館賦色。晉陵左錫璇作于卷葹閣”,鈐白文印“左錫璇印”、朱文印“芙江”。畫如其人,畫為心音,通過作品,觀眾很難想象,作者身世坎坷悲戚。常州博物館藏書聯一對“傍人鷗烏自然熟,到處藤花無數開”(圖2),將南宋陸游原句中“藕花”更改為“藤花”,可見她對經典文字信手拈來、靈活運用、別出心裁的巧思。書法為楷書,筆法純正嫻熟、中正勁道,書法內容傳遞出的內在信息是繁花似錦、錦繡熱鬧的精神意蘊。私人藏品《小楷團扇》(圖3),書法內容是:“蕺存女公子雅拂。簡修毫之奇兔,選珍皮之上翰。濯之以清水,芬之以幽蘭。嘉竹挺翠,彤管含丹。于是班匠竭巧,良工逞術。纏以素枲,納以玄漆。豐約得中,不文不質。爾乃染芳松之淳煙兮,寫文象于紈素。動應手以從心,渙光流兮星布。柔不絲屈,剛不玉折。鋒鍔淋漓,芒躊針列。晉郭璞筆贊,上古結繩,易以書契,經緯天地,錯綜群藝,日用不知,功蓋萬世。后漢李尤筆銘日,筆之為志,庶事分別,七術雖眾,猶可解說。”落款“芙工左錫璇”,鈐朱印“芙江”。小楷內容錄寫傅玄《筆賦》、郭璞《筆贊>、李尤《筆銘》,為了契合團扇畫面構圖,《筆銘》未嘗錄全。錫璇小楷,宗“二王”,筆致挺秀,意態清雋,氣韻在流動中蘊含沉靜,在挺秀中透出輕靈。私人藏品《白菜梅花團扇》(圖4),是臺灣回流藝術品,團扇畫面,畫面上有白菜一棵,后面有紅梅、白梅各一枝,落款“晉陵左錫璇”,鈐朱印“芙江”。繪畫筆法仿南田沒骨法,設色雅逸秀潤,格調清新,白菜梅花的搭配所傳達出來的畫外心音:即便生活艱難,精神上仍追求脫俗高雅,有梅的堅韌自強與高風亮節。左錫璇曾與夫婿袁績懋酬唱“晚菘早韭話江南,客里光陰久未諳……”,其中“晚菘早韭”引用南齊人周顒隱居山中,清貧度日,以蔬菜為食,認為初春的韭菜和秋末的大白菜品質最佳的典故。書畫與詩作相印證,可見錫璇一貫的文藝創作風格,詩書畫并進,來自生活而遠遠高于生活。
二、左錫嘉
左錫嘉(1830-1894),字韻卿,又字浣芬、小云,號婉芬,晚年別署冰如,著有《冷吟仙館詩稿》八卷、《詩余》一卷、《文存》一卷。左昂第六女(汪夫人第三女),自小與姊妹“常言詩以道性情”。八歲喪母,侍奉繼母至孝,父親在京任職,錫嘉入都,在京長成,咸豐元年(1851)歸四川華陽道光甲辰進士曾詠為繼室。咸豐十一年(1862)曾詠歿于戰亂,錫嘉扶夫柩孤舟歸蜀返鄉,繪《孤舟回蜀圖》,滿紙辛酸凄涼之情。獨自撫養三男五女,啼泣稚弱堪憐,生活艱辛顯而易見。錫嘉不失志,未嘗廢筆,艱難中賣字畫養家。晚年生活坎坷多舛,三女玉兒(光緒六年庚辰,1880)早逝,所留女兒孟乙、仲蓉自幼與錫嘉相依,惜仲蓉為藥物所誤而殤,錫嘉哀戚神傷。女兒曾祉婚姻不幸,抑郁而卒,身后遺孤,亦需錫嘉照顧。事隔一年,才貌雙全、紅顏薄命的五女曾彥又卒,緊接著三弟又離世。生命最后十余年與其子曾光煦居山西定襄縣至離世。錫嘉娘家情況與錫璇一致,一生親人骨肉生離死別,存者相依啼哭,肝腸寸斷悲戚,含辛茹苦,顛沛流離,或傷逝或憤慨或頑強的情志,均以詩句、書畫的方式記錄。
“錫嘉畫宗甌香館沒骨法,設色艷麗,筆力道勁,能自成一家,不落恒徑。詩多幽憤感慨之語,蓋處境使然,渾厚處直逼漢魏。”左錫嘉繪畫集書法、畫意、詩境與一體,表達深刻思想情感與審美追求。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三不管圖》(圖5)畫張真人、鐘馗、崔判官,上有長段自跋,跋云:“光明正大之謂人,暗昧邪僻之謂鬼。夫鬼,不必牛其頭而馬其面。居枉死城中、隸羅剎國內者何也?彼牛其頭而馬其面者,稍有不靜,張真人得以驅之,鐘進士得以啖之,崔判官得以馴之,三君得以從容展布裕如也。鬼,其如人何哉?今不盡然有人其貌而鬼其行者,有名為人而實為鬼者,張真人、鐘進士、崔判官三君束手無策、相顧彷徨。試觀今之人,各逞其鬼聰明、鬼計較、鬼播弄,于是乎鬼名鬼姓、鬼言鬼語、鬼張鬼智、鬼頭鬼腦以謀,或鬼喊鬼叫不休,久則鬼吵鬼鬧。有輕腳鬼、賭鬼、冒失鬼、嗇鬼、白日鬼、跳鬼、鉆天鬼,皆不復論。嗚呼,人而鬼矣!何嘗牛其頭而馬其面。故張真人仰呼,鐘進士拓手,崔判官高枕而臥耶!”落款“南蘭陵冰如左錫嘉擬作”,鈐白文印“錫嘉之印”、朱文印“左大書畫”。跋中道盡社會的陰暗、心中的憤懣。畫面下段降妖伏魔的張真人做仰呼狀,驅鬼逐邪的鐘進士做拓手狀,賞善罰惡的崔判官做枕臥狀,三個神仙束手無策、無可奈何,以此對比、反襯出當時人心向鬼、鬼人橫行的險惡世道,有強烈的諷刺意味。畫面人物形態、神態傳神,線條流暢有力,設色清淡雅致,結合大段小楷書法題跋,畫面藝術效果給人以簡雅高妙的格調意境,書與畫的內容思想又傳達出強烈控訴時弊的藝術張力。南京市博物總館藏《梅竹圖軸》(圖6)繪紅白梅盤折曲伸,或凌寒綻放,或含苞欲放,竹葉青青、隨風搖曳,筆法工整有致、遒勁有度,構圖疏秀得體,清雅脫俗,設色鮮麗娟秀。款識“寅生二弟大人清賞,南蘭陵左錫嘉繪于晉昌官廨”,鈐白文“左錫嘉”印、朱文“小云”印。私人藏《牡丹梅花扇面》(圖7)繪牡丹富貴、梅花清雅,兩種花卉相互映襯,相互呼應,相得益彰,筆力道勁,筆法嫻熟,筆意有致,落款“庚辰秋七月作于浣花吟社,晉陵冰如左錫嘉”。
三、左錫蕙
左錫蕙(1828--1895),為左昂程夫人所生,是錫璇、錫嘉同父異母的姐姐,三人并稱“左氏三才女”。左錫蕙留下生平史料很少,“左錫蕙,字畹香,陽湖人,歸安姚開元室,工人物花卉,均超妙入神”。留下畫作畫名,作品上可見的落款為畹香、婉香、浣香。
天津博物館藏《盥手觀花圖軸》(圖8)圖繪—仕女坐凳上,手持桃花,一個幼童伏其膝上,旁邊一仕女手持水盆而立。全圖無背景,畫格高古,氣息沉靜,用色恬淡,人物描繪工致,衣紋線條流暢。畫面右上自題“錢塘顧韶⑧有此圖,冬窗響暖,撥冗擬之,蘭陵內史左惜蕙作于剪秋紗閣”,鈐白文印“蘭陵女史”、朱文印“左惜蕙字婉香”。私人藏《花蝶圖》(圖9),落款“幾處}升花驚蝶夢,歐香賦色如瓊枝璧月,別有仙韻,非時史所能夢見也,畹香女士左錫惠寫”。鈐朱文印“錫惠”、白文印“畹香女史”。畫中四只形態各異的蝴蝶“驚”而飛起,另一只停在花上,蝴蝶用工筆手法,下方的花草采用沒骨畫法,工寫結合,精雅秀逸。落款中的“驚”是因為畫外人在“抍花”,畫意延伸到畫面之外,接著說此畫學習了南田設色法以追尋南田的氣韻與高格。蝴蝶驚飛,翩翩依舊,整個畫面給人唯美、輕靈的審美感受,繪畫、書法、意境、格調都高妙。私人藏《芙蓉春色立軸》(圖10),圖繪盛開在石周圍的紅白藍牡丹,花下點綴雜花草,石上兩鳥在分享一只知了。落款為“庚辰秋日仿秦云女史本,蘭陵左浣香畫于春明寓齋”。鈐白文印“錫蕙之印”、朱文印“婉香”。采用沒骨法寫出畫面,在富麗祥和的景象下,雙烏正殘食一只知了,烏兒表情猙獰,蟬兒已成他人口中餐,可以想象在此之前的抗爭與無奈。風和日麗與殘酷搏殺是強烈的對比。實際上,采用抒情的筆法來表現殘酷現實的題材,這樣的畫面不僅沿襲了沒骨畫風,并且深化了繪畫的思想性,表達了作者的情感。雖然是—件臨作,但仍然可以洞見筆者具有學者識見、古文修養、詩人氣質、書家功底。
通過左氏三才女的詩詞文學作品,我們可知她們的生平、經歷、情感、志趣。三人的書畫作品,積極地傳承南田清潤秀逸的繪畫風格,又自然地抒情達意,表達筆者自己所遇、所思、所想,—脈相承又各有特色。這些作品既反映了江南文人畫的地域性、家族性,也表現出女性溫婉柔和的筆風、細膩工整的畫風,也彰顯了各自特色與思想情懷:錫璇風和日麗,錫嘉奇思沉郁,錫蕙高古逸趣,可見清代后期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與文化藝術創作的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