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迫癥患者的意外之旅：暴露反應預防

王鵬翀

這世間沒有一個完美的解，卻有很多復雜的“結”。患有強迫癥的人經常反復糾結，為了應對這種狀態，往往會發展出一套行為或者儀式，以此避免焦慮情緒的侵襲，而這個“結”也在日復一日中扎根在生活之中，時而減弱、時而加劇，卻往往無法化解。

小張就是帶著這樣的“結”，走進了我的治療室。小張今年28歲，本科畢業，目前未婚。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衣著樸素，非常客氣和禮貌，眉頭緊鎖，顯然難以掩蓋內心的憂愁，舉手投足之間都顯得很緊張、甚至有些拘謹。

2009年的某段時間，小張突然開始對疾病、細菌、傷口、煙頭、工作等都開始出現過分的擔心，比如控制不住地擔心家中被盜，也會害怕得傳染病，他突然感覺焦慮和害怕的情緒像洪水般侵襲而來，無法控制。為了抵御這種恐懼和擔憂，小張會反復地檢查門鎖和煤氣，有時甚至在去上班的路上會突然想起，又重新返回去再進行幾次檢查；此外，在接觸到不干凈的東西之后，要反復地洗手甚至淋浴好幾個小時。

從此之后，小張的生活好像被施了某種咒語，令他深陷其中，難以自拔。雖然近年來病情有間歇的緩解，但并無明顯的好轉。而噩夢并沒有因此結束，在出現這些強迫的問題之后，他開始回避與人交往，看見陌生人、親人都會緊張害怕，不敢交流，惶惶度日，覺得自己像個“刺猬”。

我很同情他，工作的緣故也讓我能夠理解強迫的問題帶給他的痛苦，然而值得慶幸的是，他從來沒有放棄自己，讀書、運動、森田療法、藥物治療……他一樣也沒有放棄，8年間的兜兜轉轉，病情的起起落落，始終沒有磨滅他心中的希望，而正是他心中的這點希望，成為拯救他的決定性力量。

“人生沒有什么能一步到位，治病也是，所以我想再試試認知行為治療，但是我很害怕做暴露，那個太殘忍了”。

小張所說的暴露，是指暴露反應預防。暴露反應預防是認知行為治療中治療強迫障礙的一種重要技術，通過讓患者故意地、長時間面對那些能夠引發其焦慮、痛苦以及強迫行為的物體或情境，直至焦慮和痛苦情緒自發減少。這意味著在暴露中，患者不允許使用任何強迫行為來緩解焦慮，通過大量逐級暴露的練習，能夠幫助患者解開特定的情境/物品和焦慮情緒形成的聯結，從而解開強迫行為和減輕焦慮情緒之間的關聯，反復的練習也能夠提高患者應對焦慮的閾值。

暴露反應預防的過程，確實很痛苦，甚至有些“殘忍”，心理治療從來都不是一個輕松的事。對于治療師而言，陪伴來訪者經歷這份成長的痛苦是對他最大的慈悲；對于來訪者而言，去直面這份痛徹心扉的體驗是最大的勇氣。

當小張第七次走進治療室的時候，我們談了很多關于強迫行為是如何維持著他的癥狀的話題，我也想確認，他有沒有做好準備來做暴露，這意味著他要放棄安全行為，去直面他所擔心的災難，忍受不確定帶來的焦慮和痛苦。他好像有點猶豫了，然而，之后他給我分享他看電影《霍比特人》的感悟，改變了他自己。

《霍比特人-意外之旅》是發生在中土世界的奇幻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比爾博是生活在中土世界的一位霍比特人，霍比特人是天性喜歡和平生活的弱小種族，他們生活安逸，無拘無束，生活中充滿了快樂。然而，法師甘道夫和矮人的到來打亂了比爾博的生活，面對甘道夫交給他的任務，比爾博聽說一路上可能的危險，他選擇了逃避，“我不能這樣拋棄一切離開”，然而甘道夫告訴他：“世界不在你的書本和地圖里，它在窗外的未知里，傳奇的故事值得傳揚，等你回來的時候就有你的傳奇故事了，如果你能回來，你會脫胎換骨。”

可能是這個故事給小張帶來了勇氣，我們決定開啟一場“意外之旅”，跳出讓自己舒適的圈子，經歷挑戰和痛苦。

我們根據小張的問題，結合主觀痛苦評定表，詳細地制定了逐級暴露的等級（從0-10共10個等級），首先從能夠誘發他中等程度焦慮的暴露開始，我們商定了“摸單位門把手，不采取反復洗手的行為”的家庭作業。這需要小張每次摸門把手直至自己的主觀痛苦程度有明顯的下降，事后記錄自己出現的想法和焦慮情緒的變化。為保證作業帶來治療效果，在一周內他需要完成至少4次這樣的練習。

在進行暴露練習后，小張發現在暴露過程中，前30分鐘，自己的焦慮情緒是不斷增加的，雖然自己已經感覺受不了了，但在繼續耐受的過程中，他發現當自己克制住不去洗手之后，焦慮情緒開始慢慢下降，第一次這個下降的過程很緩慢，而且會反復想起自己摸門把手這件事，焦慮情緒就又開始反復，但整體來看，焦慮情緒是在波動中慢慢降低了。在之后反復的練習中，焦慮情緒的下降速度慢慢地就變快了，自己做暴露練習也越來越容易了。因此，我們一起商量嘗試更高等級的暴露，“摸單位洗手間的門把手”“摸單位辦公室的抹布”“把手放到單位洗手間的臟水桶里，只洗一次手”“摸公共衛生間的小便池壁”等，雖然有些暴露做起來感覺很奇怪，但是隨著暴露次數的增加，小張在觸碰到那些自己認為不干凈的物品之后，可以不用反復地洗手，他也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因此被“感染”，而放棄反復洗手的行為，也讓他備感輕松，自己形成的那個“結”好像也在一點點地松動。

當小張完成所有的暴露練習之后，不僅僅是對他癥狀的改善，他對自己和很多事物的認識也發生了變化。這個過程中，小張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勇氣和堅持，敢于突破自己在生活中設置的其他舒適圈，離開原本熟悉的環境，去挑戰自己恐懼的事物。

當然，這個方法不僅僅適用于強迫癥患者，也包括焦慮癥、恐怖癥等情況的來訪者，甚至也可以用于每個想要自我突破和自我成長的普通人，比如我。當我剛剛掌握這個技術第一次和來訪者運用的時候，同樣充滿了恐懼和擔心，但自己仍然帶著這種焦慮和擔心進行了嘗試，患者的反饋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我也很慶幸，如果當初選擇為了避免對未知和不確定的焦慮，放棄了努力和堅持，那么我也會扼殺自己的潛力和成功的機會。

人們為了保護自己，才給自己設置很多“安全”的限制；而為了突破自我，才要不斷打破這些“安全”的限制。保持不動，固步自封，既不安全也不舒適，請在每一次焦慮的耐受和糾結的拉扯中成長吧！

把這句話送給每一個人，包括每一個糾結的來訪者，每一個焦慮的治療師，每一個平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