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淼
(接上期)
蘇和陸之桐再次出發了。這一次,蘇的目光一掃往日的迷離,有一種鷹隼般的銳利。進入無人區的第一個標志是——公路消失了。陸之桐只有相信蘇的記憶,在荒原上艱難行進。巡洋艦優良的性能,讓陸之桐有遠古的騎士之感。
“陸,你為什么要把車開得這樣快?”蘇問。
陸之桐很驚訝地說:“快嗎?路況不好,我已經很控制速度了。”
蘇說:“你愿意教我開車嗎?”
陸之桐說:“當然可以。你是不是也想過過車癮?”
蘇說:“癮是什么?不知道。只是想多一個人會騎這匹鐵馬,以防萬一。”
陸之桐笑著說:“那這里就是最好的訓練場地。你不用擔心撞人。”
陸之桐就在無人區的戈壁教蘇駕駛巡洋艦。蘇很聰明,很快就可以駕車了。
“為什么開得這么慢?”陸之桐以為蘇膽小,指示蘇加大油門。但蘇從不理睬,還是很緩慢地駕車。只是每逢地平線上出現一座新的山峰,他口中就念念有詞。
“你在說什么?蘇。”陸之桐問。有了蘇做幫手,陸之桐可以欣賞高原的景色。山峰好象錫箔的剪影,銀亮而莊嚴。
“我在叫它們的名字,向它們問好。”蘇說。
“你認識它們?”陸之桐開玩笑地說。在他看來,所有的高原雪峰都是一模一樣的。
“我從小就認識它們,它們也認識我。每一座山都有不同的性格。”蘇說。
高原的旅行十分寂寞,陸之桐便將巡洋艦上的所有儀器設備向蘇做了介紹,包括衛星電話和信號槍的使用。
高原上行車,油耗極大。陸之桐不得不再三提醒蘇,要盡量走近路找到蟄人。否則,他們無法保有充足油料返回有人煙的地方。蘇說:“只要找到了蟄人,他們會有辦法的。”
陸之桐沒有反駁,心中不以為然。蟄人,可能會有天珠,但絕對沒有高標號的無鉛汽油。
進入無人區的第一個夜晚,天氣陡然變得極其寒冷。沒有風,也沒有雪,是那種大智若愚不動聲色的寒冷。巡洋艦上的GPS失靈,大約凍壞了。平時能輕而易舉鎖定7顆衛星的儀器,現在拼命地掃,也只能掃到兩顆。陸之桐沮喪而惱火,原本可以得知此地的經度、緯度,結合氣象圖還可以看看天氣,現在除了車上自帶的海拔儀和指南針,別的一概不知。
好在還有衛星電話。電池有限,但畢竟還能接通,和外面有個聯絡。貝貝驚叫著“之桐,回來吧,我不要什么天珠了,我只要你!”
“貝貝,我會平安的。如果說,我是因為你才到了西藏,現在,我是為了自己要深入無人區。等著我,天珠會保佑我們。”陸之桐說。
“之桐,若是出了危險,我雇直升機去救你!”貝貝聲嘶力竭地喊。
陸之桐關閉了電話,他不愿告訴貝貝,就算她老爸有錢雇到了直升機,也會在冰峰中被狂風折斷羽翼,然后燃燒起火,變成一只燒雞。
高原的早上有一種處女般的寧靜,雖然極冷。夜里睡在車中,一直用發動機取暖,汽油損失驚人。陸之桐計算了一下,如果不補充油料,不要說尋找蟄人和天珠,就是即刻往回返,都很可能拋錨在半路。
“陸,不開心?”蘇說。
陸之桐把困境說了。蘇說:“讓我來開車吧。”
蘇對路線熟,也許會好一些。陸之桐對自己說。蘇開車很慢,陸之桐剛開始以為這是他技術不夠熟練之故,后來才發現在相當復雜的路況上,蘇都能應付自如了,卻還是異乎尋常的慢。
“蘇,你為什么開得這樣慢?是為了省油嗎?不是這樣的。經濟時速才省油,開得太慢更費油。”陸之桐諄諄告誡。
蘇不說話,只是一味地慢慢開。不知多長時間之后,蘇說:“到了。”
在顛簸中昏然睡去的陸之桐猛然醒來,驚訝地問:“到了哪里?蟄人還是天珠?”
蘇說:“你下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陸之桐跳下了車,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地。高原有一條奇怪的定律,你若是一直坐在車上不動,仿佛一切正常。但只要你一下車,高原反應就猛撲上來,咬你個遍體鱗傷。
一種奇怪的氣味,芬芳激蕩,沁入肺腑。這氣味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這是……距離車子幾十米之外,有一條清亮的小溪,汩汩流淌。陸之桐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俯在小溪旁,掬起一捧溪水在唇邊猛嗅:千真萬確啊——是汽油!
陸之桐急切地尋找蘇。蘇正在一旁無動于衷地看著他。
“鐵馬的水。”蘇說。
“汽油……真不可思議!誰這么大手筆?”陸之桐甩甩雙手,又把五指叉開,油在皮膚上輕快滾動,指甲在汽油里顯出一種鉛灰色。
“這是蟄人的。”蘇說。
“蟄人在哪里?”陸之桐驚喜地向四周張望。
“他們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游牧。”
陸之桐記得在網上看到過,有一種極罕見的自噴油田,會涌出晶瑩剔透的石油,其品質之純,不用處理,甚至可直接加入飛機油箱。他一直以為這是一個神話,沒想到有幸在藏北無人區里得以親見。
陸之桐開著加滿了油的巡洋艦,矯健如野驢。蘇再次發問:“為什么要開得這么快?”
陸之桐說:“快,當然好了。快就是速度,就是活力,就是錢。現代人的一切就是要快。走路要快,吃飯要快。說話要快,發財要快。搶信息要快,搶眼球要快。若是愛,更要快。當然了,不愛,也要快……懂嗎?蘇。”
“不懂。”蘇老老實實地回答。
“比如,我們現在要找到蟄人,就要快。這下你懂了吧?”陸之桐因為有了油,十分快意,對蘇也覺得要竭盡開導之責。
“你不用快,就可以找到蟄人。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你慢慢就會找到他們。如果你太快了,他們就會被嚇跑。你慢慢走,會看到山巒的美麗,如果你太快,你就看不清每一塊石頭的細部。你慢慢地走,會看到云彩的神奇,如果你快,它們就比你更快,你就什么也看不清。你慢慢地走,就會覺出生活的細膩。如果你太快,你馬上就會衰老,死亡就在不遠處。你看,如果你太快,就會錯過蟄人和天珠!”
這是陸之桐自認識蘇以來,蘇講的最長一席話。陸之桐驚詫莫名。蘇是一個哲人嗎?好像不是。可是蘇的話,如同一把細針,把陸之桐的心刺了無數洞,有光亮和清風穿過。
“蘇,你打算把那些汽油怎么辦呢?”陸之桐自問承受不了這種奇異的悸痛,換了一個話題。
“它們在那里千百萬年了,和我有什么關系呢?”蘇一臉茫然。
“你早就知道它們在那里嗎?”
“是。”
“你為什么不報告出去?會來很多人開采這種高質石油,你也會得到一筆獎金。”陸之桐熱切地說。面對財富無動于衷,在他看來簡直是罪過。
“它不是我的。”蘇說。
“那它是誰的呢?”陸之桐也困惑了。
“它是山的。”蘇說。
“山是什么呀?山什么也不是。”陸之桐說。
“山是有靈魂的。”蘇無比堅定地說。
陸之桐只好閉起嘴巴。一個蘇,已經這般不可言喻,那些神秘的蟄人,還不知怎樣匪夷所思呢!
進入無人區的第二個夜晚,陸之桐感到胸部疼痛。他沒有在意,以為是白日的辛勞所致。畢竟驅車近千公里,又是在完全無路的莽原上闖蕩。天亮的時候,一切好像正常了,陸之桐和蘇又上路了。和貝貝的聯系很不順暢,她只在電話里說了一句:“最近幾天太陽黑子活動,有磁暴,電信不正常……”一切就歸于死寂。
“為什么還沒有找到蟄人?”陸之桐因為劇烈的胸痛十分焦躁。已經是第三天了。
“他們沒有固定的住處,四處漂泊。”蘇說。
天漸漸黑下去了。又一個夜晚降臨。宿營地在兩山峽谷之間,積雪的山峰撕扯著狹窄的天空,冰嶺切割著星辰顫抖的光斑。周圍的空氣里潛伏著令人恐怖的安靜。
蘇為陸之桐把睡袋鋪好。躺下之后,襲擾陸之桐的疼痛不僅未見減輕,反而讓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陸,用繩子捆住你的頭顱,疼痛也許會被驅走。”蘇一邊說著一邊取出自帶的一捆牦牛繩。它是用黑白兩色牛毛編成,結實得如同鋼纜。
如果陸之桐稍有體力,他必不接受這種蠻荒時代的療法,實在是沒有任何反對的氣力了,只得聽從安排。
一圈圈的繩子,把沸騰的血捆扎在頭蓋以上,胸部的壓抑之感稍稍松弛。陸之桐吃力地說:“蘇,我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我好像活不過今天晚上了。”
蘇笑了。這是陸之桐第一次看到蘇的微笑,看到他滿口如同豹骨一般潔白的牙齒。“陸,你會活下去的。”蘇極為肯定地說。
陸之桐很想回報一個笑容,但是,從他咧開的嘴角涌出的不是笑容,而是稀薄的液體。
“這是什么?”陸之桐驚恐地問。因為舌尖嘗到了鐵的味道。蘇仔細地察看后說:“我看到了粉紅色的泡沫。”
陸之桐全身抽搐了一下。在進藏的資料準備中,他記住了最兇險的高原肺水腫的癥狀是:吐出粉紅色的血痰。搶救無方的話,數小時之內將置人于死地。
陸之桐第一次領悟到了蘇的話,人還是活得慢一點好。可是,已經晚了。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