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翻山越嶺,全靠兩條腿,一步一個腳印地登呀登,攀呀攀,時不時還蹦跳它幾下,不知疲勞。如今想一想,人生的道路不也就好比人在走路、登山那樣嗎?沿著那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的小路長途跋涉,不停地走呀走,登呀登……轉眼間已過去幾十年了,當下駐足回首,看一看自己已走過的路,想一想這條路又是怎樣走過來的,這其中飽含著多少艱辛、多少歡樂……。記得三十年前,有位記者曾向我提問:“你是怎樣走上了這條音樂道路的?”我當時回答說:“這其中似有必然性,更有很大的偶然性,但主要的還是理想和毅力在支撐著我?!奔偃绗F在仍有人向我提出同樣的問題,我的回答基本還是不會改變的。因為,理想是人們奮斗和追求的目標,而毅力則是戰勝一切困難和實現自己理想的力量所在。
1938年春,我出生在“歌?!眽燕l,那里山青水秀、歌如潮涌,我從小便受到了熏陶和感染。過去不少人還以為我出身于書香門第呢,哪知我的童年家境卻是一貧如洗,以致父母雙親不得不攜帶兄長背井離鄉,進城打工度日。到后來,當把我也從鄉下帶進城時,日子正如我那個從未讀過書的、目不識丁的母親,常給我哼哼的“朝也憂,晚也愁,米缸掛在褲腰頭”的那樣,一日三餐都難呵,怎么還可能堅持供我讀書呢?所以拉拉扯扯,只讀了一年便失學了。而過早懂事的我,一心想減輕雙親的負擔,我毅然離開了父母親的懷抱,跟隨同病相憐的善良外鄉人流落他鄉、飽嘗人間的辛酸。共和國五星紅旗升起換了人間!當年我十一歲,從此我告別了坎坷的童年,迎來了充滿陽光的春天。心中的歌兒隨著鮮艷的紅領巾在胸前飛。與骨肉親人團聚后的第二年,即1955年我初中畢業時,正好遇到武漢中南音專附中(今武漢音樂學院附中的前身)第一次到廣西設點招生。我兒時生活在歌海里,壯家節日的對歌、山歌、哭嫁歌,早已在我這個壯家娃娃心中生根。我酷愛音樂,但從專業的角度,自覺無基礎可言,卻又懷著一種新鮮感、一種天真的理想,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報考了這個學校。眼看在考場上坐著三位赫赫有名的教授,而我當時可以說什么也不會呵。不過,考試內容并沒有我原先想象的那樣復雜。考試開始了,考官先在鋼琴上彈出幾個單音,要我模唱出來;接著又彈了兩個旋律片斷讓我模唱,還用手掌拍打了幾個有變化的節奏音型讓我復出。這幾項考完后,考官問我唱什么歌?我說:“《在那遙遠的地方》?!蹦鞘俏以趶V播喇叭里經常聽到的,而且自己一直在模仿著哼唱,甚至在沒人的時候放聲唱起來,所以這首歌對我來說已經很熟了。歌詞內容雖然超越了我的年齡能理解的范圍,不過因為它的旋律實在是很優美、抒情,這本來就是沒有年齡“界限”的,所以我感情非常投入,當我動情地唱到“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時,我的眼神下意識地投到了考官們身上,只見他們在抿著嘴微笑著,并下意識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歌唱完了,考官見我手上一直拿著一支竹笛子,便問我準備吹什么曲子,我回答說:“這是我臨時借來的笛子,我還不會呢。”這一回答倒引起他們笑了起來。大概是他們心里在想,你既然還不會吹,那帶來干啥呵?最后讓我張開嘴巴看看牙齒,又合攏嘴巴看看嘴唇,伸出雙手活動了一下手指。還問及一些有關音樂方面的常識以及個人的愛好和志向等等,整個考試就此結束了。當時的我沒有什么思想負擔,只不過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也可爭取多一條路子罷了。然而,我幾乎不敢相信,在這三百多名考生中,最后只錄取的三個人之中竟然也有我一個。
就這樣,1955年我初中畢業之后,考取了武漢中南音專附中,開始了音樂專業的正規學習。我們這個班一共42人,學校根據我們各人的基礎和條件,分別明確了所學的不同“主課”專業,我被分配學習雙簧管,使用的教材是蘇聯音樂學校的教程。但當時因為主課老師空缺,暫由大管老師代課,而他只能教我基本的呼吸方法、吹奏口型和指法。老師上課不做示范,因為他其實也不會,只是代課而已。就此連續下來已經快滿一個學年了,正巧中央歌劇院來武漢演出歌劇《劉胡蘭》,其中樂隊有一段很動人的旋律是由雙簧管主奏的,即歌唱中“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山,隊伍出發要上前線”的那段音樂??赐暄莩龊?,我不斷地在模仿,連顫音也用上了,加上那段時間又聽到了黎國荃改編的雙簧管獨奏曲《牧羊姑娘》,我便如饑似渴地模仿、苦練,還真有點出乎意料的長進呢,這讓同窗們也感到有些驚訝呵。然而一個學年過去了,主課老師一直還沒有解決,怎么辦?總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吧?好在從第二學年開始,學校決定將我的主課轉為大管專業了。同屬雙簧類樂器,發音原理基本相同,而明顯的區別在于:前者是高音樂器,小個直吹;后者是低音樂器,大個斜吹。它們音色各異,至于指法當然是完全不同了。重要的是主課老師的問題解決了,而且老師的演奏技術和音色都很好。我因為前面有一學年學習雙簧管的基礎,那么轉到大管上來,就好像不是從零開始的感覺了,又加上有了專業老師的示范作用,使我對學習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如何去解決、需要達到一個怎么樣的標準心里也就比較明確了,因此學習起來進步就比較快。到附中畢業的時候,我已經完成了基本技術方面的練習,包括音階、中級程度的練習曲在內。而且,三首標志性的大管獨奏曲:莫扎特《降B大調協奏曲》、韋伯《F大調協奏曲》、韋伯《匈牙利狂想曲》等,都已經多次合過鋼琴伴奏或者參加學習觀摩演奏或通過考試。在同學中,普遍反映我的音樂表現力、音色以及技術狀況都比較好;主課老師也認為我的低音比較渾厚、松弛、有彈性,高音圓潤、有滲透力,加上顫音運用得比較自然、流暢,因此更適合于抒情的、歌唱性的表現。我想,他那么聰明的一個人,還彈得一手好鋼琴,真難得到他的點評呢。我那時總覺得,自己在他眼里準是個小笨蛋之類的人,所以在他面前我總是敬而生畏的。然而,逐漸讓我感到困惑的是上臺“怯場”的問題。常常會出現這種現象:本來在下面已經練得很熟了,可是在臺上精神一緊張,手指便會不聽“使喚”,尤其當演奏速度比較快的樂曲時,什么問題都可能會出現的。為了克服由心理因素而造成的障礙,我只有更加埋頭刻苦地加強技術練習,以便減輕因技術不熟而增加思想負擔和精神壓力的問題。道理是這么一個道理,然而努力的結果仍是收效甚微。于是,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能繼續堅持演奏專業的學習了。但許多同學不斷安慰和鼓勵我,說不要緊的,即便以后不上臺演奏,還可以教學嘛。我想一想,說的也有道理。應該說,我的學習還是很勤奮、很刻苦的,因為自覺到自己學習音樂專業的基礎比起同班的許多同學都有所差距,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努力,處處得“笨鳥先飛”,才不會掉隊呵。
1961年上半年,也就是我在中央音樂學院學習兩年時間的最后半年。正好系里有一個觀摩演奏會,要選拔出一場包括各種專業在內的音樂會節目,參加招待北京文藝界的音樂會演出。經過觀摩演奏的選拔,我演奏的斯通波夫《小協奏曲》被選上了,這對我自然是一個很大的鼓舞和鞭策,同時也深感壓力很大,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能砸鍋呵!我在此深感到,自己沒有因為是外校來借讀的而被“另眼看待”,反而常常會得到很多的關照和幫助。捷克大管專家班中的佼佼者門春富、印起山、代云華等等,他們實際上已樹立了標桿,使我在那個求學的階段,見識到了許多的英才,知道了“天高地厚”,更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和今后努力的方向。
我在中央音樂學院學習兩年后,回到武漢便是大學本科四年級的開始了。管弦系的領導聽取了我和到上海音樂學院學習長笛的陳凝芳同學的匯報后,為我們安排了一場學習匯報獨奏音樂會,即每人擔任半場的獨奏節目,向學院作匯報。緊接下來,就是系里給我們安排了學生課。其中給我安排了四個“同學學生”,這四個學生,其實是四位同學,其中兩位是附中高年級的同學,另兩位是我同班的同學。對這四位“學生”,我需要制訂教學大綱和教學計劃,每人每周上兩節課,每次回課都有課堂記錄,每學期期中考核、期末考試、畢業考試等有評語和成績評定。總之,一切教學行為都按照正規的教學程序嚴格規范。在大學里教同班的同學,我從未想過,也沒有聽說過,令人難以想象,找不到先例。系領導看出了我有畏難情緒,做我的思想工作,說這是工作的需要,也是對我的鍛煉和考驗。于是,我的教學工作也就這樣開始了。我在參考老師原先的教學大綱和計劃的基礎上,在教材上進行了調整和充實,尤其補充了一些技術難度較大的練習曲以及音樂會練習曲和樂曲。在教學過程中,我特別注意因人制宜,加上這些“同學學生”的謙虛和配合,教學工作進展很順利,持續了兩個學年。
根據學院當時的安排,我大學四、五年級的必修課程同班上的同學一樣,但主課則為自修,除畢業考以外,一般考核、考試可免予參加。在本科畢業之前,我又創作了一首由鋼琴伴奏的大管獨奏曲《壯家節日》,并作為我畢業的考試曲目之一。后來我才知道,原先學院把我和陳凝芳同學從北京、上海招回來,是為讓我們提前畢業,正式參加教學工作的,后因為文化部不同意這種學歷未完便“拔苗助長”的做法而改變了。而這一改變,待到本科畢業時又正趕上大抓民族化、西洋器樂適當控制的方針,原先留校任教的計劃也隨之改變了。畢業之后我被分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軍樂團工作。1963年8月下旬,我到總政軍樂團報到之后,正趕上國慶十四周年慶典的訓練即將開始。參加訓練的,不僅是總政軍樂團,還有各大軍區的軍樂隊都來到北京天壇公園集中訓練大約一個月的時間。集訓期間,除了大典用曲的合奏排練以外,主要是隊列、持久站立吹奏的鍛煉,以便保證國慶那天在天安門廣場的群眾大會、閱兵式、群眾游行時,樂隊能面對著雄偉的天安門演奏。這對像我這樣的新兵來說是頭一回。排練曲目中有“國歌”“歌唱祖國”“東方紅”“歡迎曲”“分列式”……等等。這些合奏曲技術上不難,但需要背譜和持久站立。經過一個月的集訓之后,迎來了天安門廣場上激動人心的國慶大典。
1964年4月下旬,總政軍樂團一隊奉命代表解放軍總政、總參、總后三總部赴甘肅、青海、寧夏慰問部隊演出,于是,我有機會隨部隊到了蘭州、西寧、銀川等大西北地區的城市及部隊駐地慰問演出。慰問演出結束之后,我有一個月的假回家探親,這是我到部隊工作后的第一次探親假。正好那個時候父母親都已經從鄉村遷入了南寧市居住。我利用探親假時間,嘗試著創作了一首吹奏樂合奏曲,名為《歌墟小景》(后改名為《紅水河畔的歌舞》)。我在旋律上力求突出壯民族的風格,以表現壯族人民在節日中載歌載舞的歡樂情景。論器樂曲創作,我在大學階段曾有過大管獨奏鋼琴伴奏的《紅霞——就義》和《壯家節日》的創作經歷。這兩首作品,當年曾先后被編入中央音樂學院的教學曲目之中。而這首《紅水河畔的歌舞》,則是我參加工作后創作的第一首吹奏樂合奏曲,也可算是我的另一首“處女”作吧。歸隊后,正好趕上參加軍樂團新作品試奏會。當時總政軍樂團有五個建制隊,其中的第四隊是民族管弦樂隊的編制,第五隊是個教學隊,過去軍樂團本身的隊員,主要是由這個隊培養出來,輸送到工作隊去的。每個隊都有幾個兼職作曲,他們同專職作曲共同來完成樂隊編配、創作任務。這次新作品試奏會,因為作品比較多,故連續進行了三天。沒有想到,我的這首處女作,竟然引起了大家的關注,團長王建中同志在最后的總結大會上還特別說到:“楊少毅同志的《紅水河畔的歌舞》這首作品,不用再改了?!笔组L和同志們的熱情鼓勵,為我以后的創作產生了強大的動力。之后,在國慶大典集訓期間,這首曲子還被選上參加了全軍軍樂匯演,并在以后的迎賓宴會演奏曲目中使用了多年。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次實踐,為我以后在吹奏樂的創作上打下了一個基礎。
還處在“文革”中的1969年底至1970年初,總政軍樂團遷到了車道溝定點駐扎,之后部隊重新進入了正常的業務訓練工作。當時,上級還安排我參加了創作室為《大刀進行曲》《到敵人后方去》《新的女性》《歌唱社會主義祖國》《我們走在大路上》等十首革命歷史歌曲的樂隊編配工作。其中《到敵人后方去》是由我獨立編配的,審查通過并到中央電臺錄音時,沒有改動過一個音。通過這些創作實踐,我尤其注意“回頭看”,注意總結經驗。不久,領導又安排我參加了兼職創作組工作,并由我擔任組長。我們創編的作品,由團里統一安排樂隊進行試奏、錄音,我從《戰地新歌》刊物上選取編配的合奏曲《黨的陽光照耀著祖國》《雄偉的天安門》,就是那個時候完成的,這些作品后來都被安排在迎賓國宴上演奏了。通過這些創作實踐,既提高了我的動手能力,同時也增強了我音樂創作的信心。
1970與1971年春天,總政軍樂團分別從山東、河南招進來了大約120名新戰士,均編入了四隊。至此,這個隊已建成了一個專業齊全的、有完整編制的教學隊,進行專業的、嚴格的吹奏樂隊訓練,以培養新生的后備力量。1971年,我被調進了這個隊擔任大管教員,同時擔任視唱練耳及音樂作品分析的教學。我的大管學員7人,編成了一個分隊,他們來自河南,有初中文化水平,樸實、勤奮、學習刻苦,與我親如手足。面對這些新戰士,我有意地提高了技術訓練的強度,旨在有限的時間之內,使他們在基本掌握技術要領的基礎上,加大訓練內容的份量和難度,以提高訓練的速度和質量。從實際效果來看,他們的進步相當明顯,首先是在較短的時間里,基本掌握了正確的吹奏方法,使一般需要具備四年時間的功底才可以接觸的重要曲目,提前到了兩年半的時間,而且在演奏技術、技巧、速度、音色、音樂表現力上,達到一個較高的水準。例如其中的王愛國,只學習兩年多的時間,便被調進二隊正式參加工作了。如果說我的教學,對他們的音樂學習能夠算得上個啟蒙教育的話,那我實在是太榮幸了。路是人走出來的,四十多年光陰過去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很大。然而,他們變化的幅度比我還大得多,他們人生價值的收獲也比我豐碩得多。如其中的王和聲,他大管學習結束后,開始只是作為大管演奏員,但自己經過了一番努力后,轉為作曲。數十年來,他已創作了大量不同體裁的管樂獨奏、重奏、合奏以及管樂交響作品。1997年香港回歸儀式上演奏的是他的作品,2008年北京奧運會入場式上演奏的也是他的作品,2015年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大會,天安門前樂隊演奏的曲目中就有他編配的6首作品。他已是我國一位多產的、著名的吹奏樂作曲家。再說其中的趙為民,他離開部隊時,曾從北京購買了一些農具之類帶回老家,決心要在家鄉務農了,在勞動生產中表現非常積極,深深感動了當地的群眾和干部,一致鼓勵和支持他在河南上了大學,后來又上了中央音樂學院學習音樂學專業,直到獲得中國古代音樂史學博士學位,回到開封大學音樂學院任教,后為該院教授、院長、河南省音樂家協會副主席。2006以后調入中國音樂學院任教,是博士研究生導師、中國音樂史學的專家。出版有《龜茲樂調理論探析》《唐代二十八調中的四調為雙宮雙羽結構》《簡論宋代音樂的主要特征及其歷史地位》《宋代二十八調研究》等重要論著。當然,曾經同王和聲和趙為民一起的其他幾位學員,各人的情況雖然有所不同,但也都各有特長,所以每想起來,不僅是一個回憶,而對自己更是一個鞭策和鼓舞的力量。
話說回來,由于當時還處于整個“文革”運動之中,樂隊能公開演奏的也只有為歷史革命歌曲以及在“戰地新歌”上選出來編配的那些樂曲。那么,屬于技術訓練方面的怎么辦呢?我當時想到,我們應該自己動手來編寫一些技術練習曲之類的東西。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我便開始利用一些課余時間,首先創作一本自名為《中國大管練習曲28首》的練習曲集。我邊創作,邊用于教學,還組織了一次試奏會。這些練習曲,后來不僅為大管所使用,而且其中一些曲目還被其他樂器移植去使用了,有的甚至還流傳到了地方某些文藝團體。
當年冬天,我從探親假之前的一個月開始,包括休假期間,前后大約有兩個月時間,我從原先創作的28首大管練習曲中抽出了兩首來進行再創作,并配上了鋼琴伴奏,成了由鋼琴伴奏的雙簧管獨奏曲《天山牧歌》和《春之戀》。這兩首作品在“文革”結束之后,被編入了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的《雙簧管獨奏曲選集》之中。此外,《天山牧歌》還另出版了單行本。創作的28首音樂會練習曲,本來已由人民音樂出版社編輯部審稿同意出版,但由于我當時還想繼續補充至50首左右而要求先取回了,后來因為一直忙于本職工作,再也沒有時間顧得上而耽擱下來了。
《天山牧歌》和《春之戀》在演奏技術和音樂表現上均有相當的難度,我將其移植為大管獨奏曲。1992年大管演奏家朱垣平在北京音樂廳舉行獨奏音樂會時,演奏了這首作品,音樂評論家楊民望在《人民音樂》上發表的評論中曾寫道:“作曲家楊少毅的《天山牧歌》、舒伯特的《小夜曲》和舒曼的《夢幻曲》皆甜美如歌?!?999年日本雙簧管演奏家巖崎教授來華講學時,在他的音樂會演奏曲目中,唯一演奏的一首中國作品也是《天山牧歌》。直至近幾年,雙簧管演奏家張甫強也曾兩度錄制了光盤。這些作品,多年來均被音樂院校列入了教材之中。
而我自1969年冬開始,因為患上了“老寒腿”病,冬天顯然不適于北方寒冷的氣候,于是要求復員回南方工作,直至1974年秋,才終于得到了落實?;氐綇V西后,我即進入了廣西電影制片廠從事電影音樂創作。這對我個人來說,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轉折點,因為過去的音樂創作,那只是“業余”的作為,量力而行罷了。那么,步入影壇轉到電影音樂創作上之后,情況則有所不同,不同點在哪里?在于以此為業了。
電影,是一門綜合性的藝術,它有能夠融會貫通各種藝術手段的特點,而電影音樂如何在這個綜合藝術中同各種藝術因素相互配合,參與電影總的藝術構思之中積極地、恰如其分地發揮自己的作用,這就需要作曲家在這條藝術實踐的道路上不斷地去探索、不斷地充實和提高自己。我也同時清醒地意識到,由于電影所涉及到的題材、類型,風格樣式是多種多樣的,可以說是無所不有、無所不及的,因此,不同的音樂體裁、各種類型樂器(民族管弦樂、西洋管弦樂、吹奏樂)的配器,獨唱、重唱、合唱等等都需要掌握。這對我來說,必然又是一個新的、更大的挑戰。我的辦法也只有一個“笨鳥先飛”,自己抓緊時間勤學苦練,邊學邊干,在實踐中不斷總結和積累經驗。
1978年之前廣西電影制片廠名為電影譯制片廠,當時主要是拍攝紀錄片、科教片之類。我到廠報到的第三天,便接受了任務,隨編導和攝影下鄉采訪,拍攝一部名為《壯鄉十姐妹》的紀錄片。我的任務是為這部紀錄片作曲,既然是壯鄉,那么音樂元素當然就要有壯族的風格了。雖然只是一部紀錄電影,與故事電影不同,但它畢竟沾上了“電影”的思維,所以它該是我的第一部屬于電影的音樂作品。我使用了單管制的小型管弦樂隊,加入了幾件民族樂器,長長短短加起來有10多段音樂,其中還寫有一首歌。片拍完了,洗印、剪輯完了,我的音樂也寫完了。經過錄音以及最后的混錄等等,整個程序進行都很順利,我也因此初步了解到電影生產的流程,開始積累一些經驗。
1978年秋,我又隨編導到百色隆林縣采風,準備拍攝一部反映支邊的天津醫生們走出大城市,來到了這個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牽著馬,駝著藥箱,走村串寨,為百姓治病,被群眾譽為“馬駝醫院”的事跡。我的任務是為這部紀錄片作曲,當完成了任務之后,正是1978年11月24日廣西電影譯制片廠經文化部并國務院批準,從此改為生產故事片的廣西電影制片廠之時,而我也從此開始了故事電影的作曲生涯。
我獨立為故事影片作曲的第一部片是《真是煩死人》,這也是廣西廠的一部“練兵”片。編、導、攝、美、作曲等全部主創人員,攝制組的服、化、道、制片等各部門人員全是本廠人。既是“練兵”,大家便都使出了全力以赴的拼搏勁頭。這部影片帶有喜劇的因素,30多段音樂,其中還寫有插曲。我為圖新鮮,竟大膽地在樂隊中加進了電聲樂器,音樂是在上海電影樂團錄的,當時樂團還沒有電聲之類的樂器,好不容易在上海一個家庭里借到了一臺剛進口的電子琴。功夫不負有心人,影片發行后,觀眾普遍反應很好,從思想教育的角度,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許多單位、部門還組織干部職工到影院去觀看了。20世紀80年代初,我相繼為《顧此失彼》《心泉》《春暉》《通輯令》《遠方》《南洋富翁》《多情的帽子》等故事影片作了曲。對每一部影片的音樂,我在動筆前,總是首先注意要把握住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和影片的風格樣式,然后再去考慮音樂語言以及音樂形象的塑造問題。比如在為故事片《春暉》作曲時,我尤其注意到以熱烈、明快、跳躍的節奏,來表現朝氣蓬勃的80年代中學生的精神風貌;而在影片《遠方》中,為表現已走出山寨的主人公對苗山的眷戀之情,我寫了一首樸素無華的兒歌,并以它為基調,用富有苗家特色的、最容易喚起人們鄉情的蘆笙作為主奏樂器,在故事展開過程中,時而低沉渾厚、徐緩蒼勁,時而悅耳、娓娓傾訴,讓音樂表現出了鮮明的地域特點和民族特色。為此,我曾兩次深入苗寨體驗生活、采集民風,力求讓自己創作的音樂能接上地氣。影片完成以后,有一次我在接待來自香港的客人們看這部影片時,當片頭音樂一響起,客人們就不約而同地發出了贊美聲,原來是被片頭里蘆笙奏出的音樂所激動,似乎一下子把他們帶進山寨里去了,他們感到很新鮮。又如1985年我為故事影片《流浪漢與天鵝》作曲時,我處處注意到把握劇中人物的性格、內心世界、情感變化與發展的脈絡,并且把它放到一個特定環境和背景之下,讓音樂融到其中以發揮音樂在電影中的特殊功能。我為此在影片拍攝期間,特意深入外景地體驗生活,并且在導演的認同下篩選了一首江南水鄉家喻戶曉、人情意味與田園風格很濃的民歌《撒淌子撂在外》(又稱《一根絲線牽過河》)作為貫穿全片的音樂元素和基調,從而豐富了劇中人物的感情色彩和思想內涵,推動了惰節的發展。后來,我還把這部影片的音樂片段進行了再創作,以“春潮”(景)“夏夜”“秋夢”“清晨”等四個富有詩情畫意的短小樂章,組成了題為《江南音畫》(又名《水鄉情》)的管弦樂組曲。上述影片中,《春暉》與《流浪漢與天鵝》,曾分別榮獲了文化部1982年與廣電部1985年優秀故事影片獎,為廣西電影制片廠在影壇上贏得了榮譽。
1984年底我被任命為廣西電影制片廠主管藝術和生產的副廠長。上崗后,有一年零八個月時間由于正廠長未到任,我作為第一副廠長主持全廠的生產和行政業務,里里外外的事情實在是很多。而在這種情況下,我仍然還是堅持一年完成兩部故事影片的音樂創作。那么時間如何安排?只好白天忙于行政,晚上“挑燈夜戰”了。
我與喜劇似有緣分,在我曾經創作的17部故事影片音樂中,喜劇片竟然占了幾乎一半。不過,這也純屬是一種巧合。但從我自己的創作實踐中感覺到,正劇的音樂風格似乎多見于抒情、嚴肅、宏偉、深沉或史詩方面的風格,包括對人物內心情感的揭示以及對背景、環境氣氛的描繪與烘托等等。而喜劇音樂則更富于輕快、幽默或戲劇性的因素,如果是驚險樣式或鬧劇式的喜劇,其戲劇的成份就更多了。然而我以為,無論是正劇還是喜劇,最難把握的莫過于在音樂形象的塑造上,而喜劇音樂則更有它的特性和難度了,例如有的地方需要配合(畫面)人物動作以增強喜劇色彩的,或有些地方需要運用和聲技巧,或其他手法來強化喜劇效果的。諸如此類,其手法多種多樣。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喜劇片音樂的創作要求有更豐富的想象力,以增強音樂的形象性,這就需要花更多的時間,下更大的功夫了,假如遇到突擊性的創作,這在客觀上必然又增加了創作上的難度無疑。例如,我在為《大驚小怪》這部喜劇片作曲時,就是在一種特殊條件下進行的。一是導演在分鏡頭本上雖標有音樂的位置,但所有鏡頭都沒有標記長度,每段音樂需要寫多長,全靠自己去想象;二是導演是個有名的“快字手”,攝制組在外省拍攝外景,其拍攝進度驚人。當我趕到上海準備錄音樂時,我交總譜給樂隊之前一天下午才看到全部樣片,待看完樣片,敲定了音樂長度之后,緊接著要根據鏡頭的長度進行譜子的調整工作,刪減或增加長度。此時導演又臨時提出,有三處地方希望作曲能添加音樂,以便增強喜劇效果,這些片段正好又是追逐的畫面,音樂速度比較快,篇幅肯定是小不了的,工作量之大便可想而知了。但我二話沒說,趕緊動手。好在我已經積累了一些經驗并掌握了一定的作曲技術,要不怎能應對。結果我只花了半個下午再加上一個通宵的連續苦戰,竟把一部配器和織體寫法上都有相當難度的、節奏較快、篇幅較長的樂隊總譜突擊完成了,樂隊排練和錄音都挺順利的,與畫面的配合也相當好,喜劇效果也出來了。這使當時了解我情況的攝制組人員,知道我是在如此短的時間里突擊出來的,而且竟能達到這樣的效果而感到很驚訝。
我在創作中除了注意對不同題材、不同類型風格的影片要運用不同的寫法以外,還特別注意到它所處的歷史背景,使音樂具有時代感,具有時代的氣息。例如1988年我為藝術性文獻紀錄片《鄧小平在廣西》作曲時,為了表現劇中人物所處的特定環境并展現其思想風貌和內心世界,我采用了史詩般的格調和一些手法,在旋律、和聲以及織體寫法上,力求于一種凝重、深沉的效果,以誘發人們產生歷史的聯想。我還不失時宜地將琵琶、蘆笙等民族樂器用于管弦樂隊之中,以豐富音樂的色彩,增強民族的、地域性的特點,使整部影片的音樂在熱情寬廣的旋律中蘊含優美、抒情、剛柔相濟、格調清新,具有一種崇高之美、浩然之氣,而又富有沉郁的時代氣息和民族神韻。后來,我又把這部片的音樂進行了二度創作,經過梳理組成了一部名為《風雨左右江》的管弦樂組曲,其中包括“右江情”“激戰龍州城”“東蘭魁星樓”“風展紅旗”等四個短篇樂章。
我在創作實踐中深深感到,從民族民間音樂中提煉素材、吸取營養是非常重要的。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的音樂語言質樸、清新、流暢,更富于歌唱性以及民族的抒情風格。我在十四集電視連續劇《竅哥》中寫有50段清唱的段落,許多觀眾以為是原生態民歌呢,其實就是我從廣西十多個縣的民歌中提煉加工而成的。我的一些器樂作品,也力求扎根民族這塊肥沃土壤上,力求將民族音樂的精粹神韻,融會貫通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使它更富有生機活力。
1993年3月,我奉命調入廣西藝術學院,擔任主管教學的副院長一職,此后,還兼任了第六屆廣西文聯副主席和第五屆廣西音樂家協會主席。從行政來說,由一個電影的生產單位轉到了藝術教育崗位上了,那么以后還有沒有機會再進行音樂創作呢?但實際上,我從1993年3月調入廣西藝術學院之后,行政工作雖然也同樣是很忙的,然而我依舊充分利用“休息”時間,來堅持音樂創作,僅就影視方面:1994、1995年我為八集電視連續劇《神水奇緣》、十四集壯族民間傳說電視連續劇《竅哥》、人物專題片《不凝的血》作曲。 1996至1999年間,曾為《烈士陵園》《民族魂》《中國龍》《打拐警示錄》等專題片作曲。我在歌曲方面作品不多,但在1997年香港回歸之前也曾寫過一首抒情花腔女高音獨唱的歌曲《把目光交給白云》,當年北京電視臺在“每周一歌”欄目中演播了,是由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周小曼演唱的。1999年還寫了一首混聲四部合唱曲《在新世紀的陽光下前進》后來發表在“音樂創作”上。另有幾首獨唱歌曲如《太陽啊太陽》《男人是山女人是泉》《膠林啊我愛你》《不凝的血》等,均是影視中的插曲。
我的法定退休年齡到后,自2000年起,雖然已不再擔任行政職務了,但一直延退至2008年2月才正式履行退休手續。那么在此延退期間,我首先集中時間把自己多年來的音樂作品梳理了一下。2001年5月,由廣西藝術學院、廣西文化廳、廣西電影制片廠和廣西音樂家協會聯合舉辦了《楊少毅作品音樂會》。
中國電影音樂學會特為我作品音樂會的舉行,以學會全體同志的名義給我發來了賀電。電文是這樣寫的:
“楊少毅同志:值此您的作品音樂會舉行之際,學會全體同志向您致以衷心的熱烈祝賀。數十年來,您在廣西這片美麗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取得了令人矚目的藝術成就;多年來,您對學會工作做出了重大貢獻,至今我們對在廣西舉行的研討會記憶猶新。您作為電影事業家,對新時期電影事業做出了特殊貢獻,如今您又成為藝術教育家,為人民培養藝術人才。您是我們尊敬和愛戴的好作曲家,好同志。在這值得紀念的日子里,請接受我們全體的熱烈祝賀,并祝您的作品音樂會取得圓滿成功。”
中國電影音樂學會的賀電,無疑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和鞭策的力量,于是,我在音樂會開始的簡短致辭中表示:“我不以這作為我音樂創作上的終結,而是以此作為一個新的起點”,這是我許下的諾言。
我意識到,作為一個作曲家,需要自覺地去承擔起社會的責任,把心和手緊扣時代的脈搏,譜寫時代的主旋律,那就必須關注生活、熱愛生活,如果脫離了生活,那么創作的源泉也就枯竭了。2003年,我曾先后帶領八名作曲專業的學生和陪同美國北得州大學音樂學院終身教授卓仁祥率領的10個美國學生到廣西少數民族地區采風,通過這兩次采風活動,實際上對我自己也是一次創作上的觸動,之后我在很短的時間里創作了“大管二重奏十二首”,其中包括《古韻》《瑤寨》《歡慶鑼鼓》《山魂》《苗山戀》《遙遠的山寨》《敘事曲》《山歌》《山野茫?!贰赌恋选贰痘貞洝贰吨黝}與變奏》等。緊接著又完成了由鋼琴伴奏的《牧羊人》與《秋韻》兩首大管獨奏作品,真可謂“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了。
2005年我在“紀念中國電影百年華誕·當代中國電影音樂慶典”活動中,獲得“當代中國電影音樂特別貢獻獎 ”。
我想,我曾在電影制片廠工作了19年,參與過大約50部故事影片的投產決策,也曾為20多部故事片和電視連續劇作曲,但如今已離開影界多年了,而組委會仍沒有把我忘記,這就足以讓我感動了。
2006年之前,學院面臨本科教學評估,我每周參加三次院內教學督查工作,持續了兩年時間,在此同時我直接到音樂學院(系)去擔任過《中國傳統音樂概述》(對音樂學專業講授)以及《管弦樂簡易配器法》(對成教學生講授的選修課)課程的教學,教材是我根據有關資料梳理編成的。更主要的是每周舉行一次的《電影音樂的功能與特性》或《電影音樂賞析》的系列講座。我從無聲電影開始,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電影中選擇了20多部影片作為例子,并從中剪輯出片斷,制作成幻燈片,用多媒體的形式,通過音樂與畫面的關系來論述電影音樂的功能。這是作為一門選修課向全院各個專業開的,學生50人左右,多至130人。這門課持續到2008年我正式退休之時才結束。
直到最近幾年,我也一直沒有停止過音樂方面的創作活動,電腦中儲存下來的多數也是音樂的文件。尤其是近兩年,我整理了自己多年來所創作的部分作品,出版了《楊少毅音樂作品選集》和《拾遺——我的文選》,不久前,又補充了一部音樂作品選集的“續”。
光陰似箭,彈指揮間, 數十年已過去。我相信路是走出來的,而人生的道路的確好比人在走路、登山那樣,沿著那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的路長途跋涉,不停地走呀走,登呀登……歷史是過去時。昨天已是歷史的過去,今天也將成為歷史,而只有明天才是希望的未來。我堅信新生的一代代,他們會去展望那希望的末來,去迎接那燦爛的曙光,去收獲人生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