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曉昕
[中圖分類號]G62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2095-8854(2018)05-0136-01
近年來中學課堂里悄然流行“重新解讀經(jīng)典文本”,打著創(chuàng)新思維、多元解讀的幌子,對其進行慘不忍睹的“分析”。其中尤以文言文為重災區(qū),拿現(xiàn)代思想評古代文本,不考慮作者初衷與文本語言表達原意,結(jié)果面目全非。
如《愚公移山》,教師不引導學生立足于文本分析,卻想當然地開創(chuàng)了許多新思路,比如“移山效率太低,不如搬家;愚公把自家門前的山移向他處,造成別人出門不便”等。又如《釵頭鳳》賞析,顛覆了傳統(tǒng)的一往情深,提出“陸在唐死后獨活多年,育有六子一女,故并非真心;留詩只為自己貼金”等“高論”。如此種種在中學課堂大行其道。這并非新問題,魯迅先生就曾說過:“(《紅樓夢》)單是命意,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些見解有存在的價值嗎?我想多元解讀當然必要,但不應被無限制地濫用。中學生對文本的內(nèi)涵要進行不同角度的情感體驗,但所有解讀基礎,都應基于作品的時代背景和文本語言表達,才能對其主題作出具有說服力的闡釋與理解,說到底還是要抓住文本語言分析這一根本要素。
下面試以白居易《琵琶行》中對音樂的描寫為例,解釋為何要以語言為本才能更好地提升文言文作品的審美價值。
《琵琶行》問世后就獲得贊譽,有“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一說,教師往往將重心放在分析文章的整體藝術(shù)構(gòu)思及琵琶女與作者命運的對應關(guān)系上,有意無意對全文的音樂描寫一筆帶過。誠然前者是教學環(huán)節(jié)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如果忽視了對音樂描寫的分析,就無法理解為何該詩擁有著這樣魅力四射的藝術(shù)生命和它在文學史上達到的開創(chuàng)性的高度。
從古至今,詩歌、音樂與繪畫之間轉(zhuǎn)化的困難有目共睹,蘇軾說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有其局限性,明末清初學者張岱曾言:“若以有詩句之畫作畫,畫不能佳;以有畫意之詩為詩,詩必不妙。”那用抽象的文字來表現(xiàn)同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音樂難度更大,可目標一旦達成也更迷人。《琵琶行》原文中直接描寫音樂的多達16句。從“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開始,直接形象生動地向我們展示了演奏者的動作,甚至具體到樂曲的名字,卻沒有在看似無奇的敘事中流于平淡。描寫音樂技藝高超的詩作也有,但我們更常見的是側(cè)面烘托,即用聽眾或周圍環(huán)境的改變來襯托出樂者技藝的巧妙,如李白的《聽蜀僧睿彈琴》《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等,因此白居易的可貴就在于在《琵琶行》中對音樂的正面描寫作出了大膽并成功的嘗試。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這四句不僅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化大弦小弦之聲的抽象為我們身邊的具體事物“急雨”和“私語”,同時還讓人感受到語言本身的韻律感、節(jié)奏感。嘈嘈切切之聲引發(fā)我們對美妙樂曲的聯(lián)想,這在藝術(shù)上是一次升華。現(xiàn)實生活中,急語之時、私語或珍珠落盤之聲未必悅耳,但下雨天、悄悄話以及珍珠玉盤等貴重的器物,會促使我們激發(fā)出情致雅興,體會到音樂的纏綿悱惻,引人入勝。
緊接著“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六句充滿了畫面感,花底流鶯在歌唱,冰下泉流悄聲鳴,這些意象可充分讓人直觀感受到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潛在審美的作用下,讀者對音樂的美好想象。白居易并未一味寫音樂的動態(tài)之美,寫到極盡之處也會詞窮,他在樂章停頓之處另辟蹊徑,找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偉大。后幾句“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讓人驚嘆,把我們能感受到但難以表述的話抒發(fā)出來了,“凝絕、暫歇”一方面表現(xiàn)出音樂的凝滯,奏演至此情緒上要得到一個緩沖,故及時地停止下來,讓人的思緒在激蕩中沉靜,而外部的凝神其實也引導、醞釀著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聲音是停了,但卻開始“別有幽愁暗恨生”,在漸漸止息的樂曲中聽眾也能感悟到捉摸不定的愁緒在滋生,這和“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有異曲同工之妙,“此時無聲勝有聲”成為千古絕句,當之無愧。
余音裊裊是否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呢?恰恰相反,令人拍案叫絕的是白居易在“此時無聲勝有聲”后面的處理,在大家滿心以為樂曲結(jié)束之時,忽然“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就像過山車一樣,起起落落,扣人心弦,好一派蕩氣回腸,干脆利落。韻律上的抑揚頓挫,讓人身臨其境,耳聞其聲,白居易至此成功完成了由視覺文字到聽覺的轉(zhuǎn)化,達到了審美的愉悅與享受。銀瓶“乍破”,鐵騎“刀槍在鳴”,最后一個動作“當心畫”利落決絕、響徹云霄,裂帛一響四座皆驚,這種回音繞梁的暫靜和最終驟然的結(jié)束,正是旋律所帶來的美感。如果沒有白居易對琵琶女這段音樂的正面描寫,很難相信我們能跳過具象感知直接領(lǐng)悟到“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命運無常。他將樂曲寫得如此文彩華瞻、情韻交織,我們應立足文本深究其扎實的筆力、非凡的想象、大膽的創(chuàng)意。教師假若真的丟失這樣的咂摸品味,只就旁的而言,該錯失多少寶貴的文學財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