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偲宇
【摘要】過去歷朝歷代的新朝君主,罕有褒獎舊朝死難之臣的,而《明史》則為一些忠明反清臣子如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等作傳并弘揚其忠義精神。以《史可法傳》為例,清修《明史》列《忠義傳》以及對忠明反清人物的敘述包含其政治宣傳需要,從其敘述手法、表達的思想觀點也可看出清修《明史》的特點。
【關鍵詞】明史;史可法;忠義;南明朝廷
【中圖分類號】K03 【文獻標識碼】A
在歷代正史的記載中,凡新朝對舊朝某一人物記以“忠”而大加宣傳的記載實屬少見。而明一代官至督師、建極殿大學士、兵部尚書的史可法死后南明朝廷謚之為“忠靖”,清乾隆帝追謚為“忠正”,這樣的情況實令人深思。清統治者為何要建構出忠明反清的人物形象并加以宣傳?明末激于義而死焉者多矣,為何史可法的形象備受寵愛?史書中對他的描述是否準確,史可法真的如史書中所言是一個錚錚鐵骨的愛國將領,對于南明政權的失敗是否負有責任?下面的內容將探究以上問題并從《史可法傳》中探尋《明史》編修的特點。
一、《明史·史可法傳》中對史可法的人物塑造
歷來不凡人物的出生史書多飾以傳奇色彩,史可法也不例外,在《明史·史可法傳》開篇即有這樣的描述:
史可法,字憲之,大興籍,祥符人。世錦衣百戶。祖應元舉于鄉,官黃平知州,有惠政。語其子從質曰:“我家必昌。”從質妻尹氏有身,夢文天祥入其舍,生可法。以孝聞。舉崇禎元年進士,授西安府推官,稍遷戶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
這一段字數雖少,然信息頗多。首先,史可法出生時其母夢到文天祥入其舍,文天祥何許人也,南宋末年民族英雄,領兵抗元,誓死不事二主,臨刑殊從容,謂吏卒曰:“吾事畢矣。”其衣帶中有贊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宋史·卷四百一十八》)文天祥形象的代入隱含了史可法后來抗清犧牲之意。對于史可法形象有這樣的描述,“可法短小精悍,面黑,目爍爍有光。廉信,與下均勞苦。軍行,士不飽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以故得士死力。”崇禎之時國運多舛,內有李自成之亂,外有女真虎視眈眈,崇禎八年史可法由右參議改副使,分訓安慶、池州,以戰功稍著。
在南宋偏安一隅時,面對朝廷,軍民不思進取之狀史可法有清醒的認識并多次諫言皇帝,認為南明要制定長遠的政策,興師秦關,團結一致,破釜沉舟,有了這樣的氣力和計劃,起碼不致不自立。“蓋賊一日未滅,即有深宮曲房,錦衣玉食,豈能安享!必刻刻在復仇雪恥,振舉朝之精神,萃萬方之物力,盡并于送將練兵一事,庶人心可鼓,天意可回。”然而作為獨當一面之人,史可法此時要穩定形勢必定需要表現出堅決果斷之態度,可是從他的表現中并未看出他有任何突出之處,反而優柔寡斷,“徐之”可得。比如在北都淪陷后是否要立福王監國一事上,史可法本以“七不可”持反對意見,認為朱由崧“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也。”但又因馬士英等發兵直接送福王至南京妥協。“于是可法等迎王。”又有“張慎言曰:“國虛無人,可遂即大位。”可法曰:“太子存亡未卜,倘南來若何?”誠意伯劉孔昭曰:“今日既定,誰敢復更?”可法曰:“徐之。”乃退。猶豫不定,可看出史可法尚缺乏獨斷的能力,盡管他確實表現出了不凡的調節能力,但挽回大明的衰敗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在揚州駐守期間又往來調停黃得功、劉澤清、高杰三人間的矛盾,馬士英又暗下奪其權,南明朝廷之混亂,從中窺得一斑。
事態炎涼,處世艱難,史可法仍戰戰兢兢,謹記復明還都:“可法為督師,行不張蓋,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寢不解衣。年四十余,無子,其妻欲置妾。太息曰:“王事方殷,敢為兒女計乎!”操心半世,奔波往來,調節諸將,勤諫皇帝,卻落得孤零守城結局,周圍人去樓空,城中蕭瑟,毫無半點昔日之景,豈不悲哉。對于史可法的最后一戰,書中記載甚是可觀:
可法一日夜奔還揚州。訛傳定國兵將至,殲高氏部曲。城中人悉斬關出,舟楫一空。可法檄各鎮兵,無一至者。二十日,大清兵大至,屯班竹園。明日,總兵李棲鳳、監軍副使高岐鳳拔營出降,城中勢益單。諸文武分陴拒守。舊城西門險要,可法自守之。作書寄母妻,且曰:“死葬我高皇帝陵側。”越二日,大清兵薄城下,炮擊城西北隅,城遂破。可法自刎不殊,一參將擁可法出小東門,遂被執。可法大呼曰:“我史督師也。”遂殺之。
揚州一役前,揚州城內人民紛紛奪路而逃,甚至舟楫至空無一艘。史可法傳檄召各鎮將領帥兵來救卻無人至。在清兵兵至城下,本來就防守薄弱的揚州城中竟然還有將領出逃,這樣一來“城中勢益單”。史可法親自督舊城西門,然而終是城破,部將雖擁史可法出城避難,然而對于忠傲的史可法來說,死前又怎么能不大聲吶喊出,我史可法,督師也的絕望。
二、從《史可法傳》看南明偏安政權失敗原因
既知《明史稿》最大貢獻者萬斯同拒不仕清,私自修史,初稿既成且記當世之事應還原度較高,然而后經王鴻續等人篡改又有張廷玉應清廷之命刪改,應該說已是面目全非,但對了解南明當時的處境仍有借鑒,也可看出站在清人角度上看南明為何敵不過“大清”。
首先,將領斗爭利害。這從黃得功、劉澤清、高杰三人間的矛盾之中看得頗為清楚。聞一國亡者,先失其民心,未等起義軍至,將領內部先爭權奪利害民利益。“得功、澤清、杰爭欲駐揚州。杰先至,大殺掠,尸橫野。城中恟懼,登陴守,杰攻之浹月。澤清亦大掠淮上。”此事雖表面暫息,然而黃得功、劉澤清、高杰的矛盾仍然未得到解決,“九月朔,得功、杰構兵,曲在杰。賴可法調劑,事得解。”
第二,軍隊缺乏斗志。史可法曾這樣分析:“蓋偏安者,恢復之退步,未有志在偏安,而遽能自立者也。大變之初,黔黎灑泣,紳士悲哀,猶有朝氣。今則兵驕餉絀,文恬武嬉,頓成暮氣矣。河上之防,百未經理,人心不肅,威令不行……在北諸臣,死節者無多;在南諸臣,討賊者復少。”而朝廷內部,歌舞升平,名器濫觴。駐軍將士此時不思為國報忠興師北伐,反而“諸鎮逡巡無進師意,且數相攻。”
第三,統治無序,君臣相斗。從史可法上書皇帝的內容來看,南明能夠控制的地方不但局于一隅,且對人民實行的是戰時政策,諸如搜刮糧食的做法并不能成為南明的長久之策。“兵行最苦無糧,搜括既不可行,勸輸亦難為繼。請將不急之工程,可已之繁費,朝夕之燕衎,左右之進獻,一切報罷。即事關典禮,亦宜概從節省。”國中尚且如此,朝廷又不一心,馬士英忌妒史可法的威名,另胤文總督興平軍,“以奪可法權。”又暗使胤文疏誚可法。令人感慨頗多的是,作為中樞的中央在下達軍令時竟無人響應,“可法檄各鎮兵,無一至者。”
是故即使有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這樣的愛國將領,宏圖滿志,終究扶不正大明將傾的大廈。在那個并不和平的春天,明朝氣數已盡,當清朝揮師入山海關進北京城起,從弘光朝廷文臣弄權,武臣要君,上下離心,遠近仇恨起,命運的天平就不再偏向偏居一隅的南明朝廷了。就像《明史》贊曰,“蓋明祚傾移,固非區區一二人之所能挽也。”又如張廷玉所言,縱覽明一代,“迨乎繼世,法弗飭于廟堂;降及末流,權或移于閹寺。無治人以行治法,既外釁而內訌;因災氛以啟寇氛,亦文衰而武弊。朝綱不振,天眷既有所歸;賊焰方張,明祚遂終其運。”(《明史·張廷玉上明史表》)其衰亡是各種復雜因素綜合起來的結果,細來想之,竟一句氣數已盡概括所得。
三、如何評價史可法
盡管《明史》歷經刪改,將不利于清朝的部分內容刪掉,但仍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明朝人物形象的忠義亦或奸佞,雖有恭維清朝行正道扶名教以表倫理綱紀之意,是出于政治宣傳的需要,但也表明了對忠明反清者的架構是有其用意的。比如列傳中有《忠義》篇,將抗清名將列入其中,以表“足以知人心天性之不泯矣”。
今就有明一代死義死事之臣,博采旁搜,匯次如左。同死者,各因事附見。其事實繁多及國家興亡所系,或連屬他傳,本末始著,與夫直諫死忠,疏草傳誦人口,概具前帙。至若抒忠勝國,抗命興朝,稽諸前史,例得并書。我太祖、太宗忠厚開基,扶植名教,獎張銓之守義,釋張春而加禮,洪量同天地,大義懸日月,國史所載,煥若丹青。諸臣之遂志成仁,斯為無忝,故備列焉。
回到開篇的問題,清朝如此重視對史可法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實有政治用意于其中。那時中國尚未有民族意識,也不知國家為何物,臣子者效忠的對象是朝廷和君主,所以對于歷朝君主來說,宣揚“忠”的觀念是十分必要的。清人從維護正統觀出發,為明清之際殉國的士人恢復名譽是十分有利的。
而史可法盡管在侍奉南明朝廷中也出現政策失誤,但其維護大明統治的過程中表現出的忠肝義膽、寧死不屈是事實存在的。在大明大廈將傾,偏安朝廷不但控制不了北方,連南方的將領也不聽其號令的情況下,史可法沒有灰心喪氣避居山林不問世事,而是聚一盤散沙,身先士卒決不放棄,堅守至最后一刻,這樣的氣節是值得尊敬和宣揚的。對于《明史》的編者來說,史可法是忠義形象的絕佳代表;對于撰寫《明史稿》的萬斯同來說,是懷念舊朝的領袖人物。在《史可法傳》一篇中,編者對其忠義大加贊賞。其中有這樣的評價:
史可法憫國步多艱,忠義奮發,提兵江滸,以當南北之沖,四鎮棋布,聯絡聲援,力圖興復。然而天方降割,權臣掣肘于內,悍將跋扈于外,遂致兵頓餉竭,疆圉曰蹙,孤城不保,志決身殲,亦可悲矣!
當然,將史可法的地位抬到如此之高,后世學者也表達了不同的看法,比如顧城曾有這樣的評價:
史可法的一生只有兩點值得肯定:一是他居官廉潔勤慎,二是在最后關頭寧死不屈。至于他的整個政治生涯并不值得過分夸張。明清易代之際激于義而死焉者多如牛毛,把史可法捧為巨星,無非是因為他官大;孰不知官高任重,身系社稷安危,史可法在軍國重務上決策幾乎全部錯誤,對于弘光朝廷的土崩瓦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南明史》)
私以為,對一個人的評價應該有歷史感,即回到當時的情境中考察他的所作所為,而不是用后世的價值觀做評判,史可法確實才能不如閆應元等,在部分人等看來空有肝膽之心卻無守國之才。但對于那些在國家危亡之際挺身而出的人,史可法“必刻刻在復仇雪恥,振舉朝之精神,萃萬方之物力,盡并于送將練兵一事,庶人心可鼓,天意可回。”的決心令人嘆服。
四、結語
《史可法傳》一文為我們再現了忠明反清如史可法者在國之危亡時譜寫的一曲可歌可泣的贊歌,史可法出生有異象,此后因有治亂之功而晉升,終拜相。在大明江山不穩,南明朝廷又不得治世之法的情況下苦苦支撐,外御女真,內御起義軍,然值明氣數將盡之時,縱奔走繁忙挽不回國祚的命運,史可法最終在揚州一役中犧牲。《明史》記錄了史可法忙碌的一生,在我們理解其忠義有所憑據,后代史家雖持不同之論,然對明一代忠明反清者的氣節是肯定的,從《史可法傳》中也能一窺《明史》的語言表述特點、結構層次和思想觀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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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趙翼.廿二史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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