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
姓 氏
我的蔣姓,從屬于草,從發生到蔓延,都在自然生長。
從一塊自然的田地,輾轉到另外一塊田地,到這個叫做嚴莊的村子,他們本分地扎根,接受了命運,繁衍生命生生不息,不辜負這一捧土壤。
即使遠隔千里、萬里,基因在嚴密地規定,姓氏是我唯一的密碼。所有蔣姓的都知道,永遠牢記,像一根草編就的繩子,將我們牢牢系住,系在一起。
草質的蔣姓,用草一樣的方式維系著嚴莊。兩三排土房子,七八口淺塘,十幾戶小小的人家,自然而然的樣子,像草一樣一歲一歲循環往復,將這個姓氏緊緊抱在內心。
從來沒有從字面去理解它,神秘的氣息在其間傳遞,有莊嚴的事物在其中輾轉。口口相傳或者一本家譜都是方式。
我們以為,這是上天的安排,嚴莊也好,蔣氏也好,它們就是一體的,完整一體的,身懷巨大的力量,將我們接納,將我們安頓。
時間一直都在,時間再一次為我打開。降生在這里,從一生下來開始,我就接受了這個叫做嚴莊的村子對我一生的決定,接受這個“蔣”姓對我基本的命名。這些都是根本,在我生命的源頭,打開我人生的歷程。
像大樹下的根系,像血脈里的血液,嚴莊的蔣氏,被我奉為神圣。我們沒有任何緣由地驕傲著,傳頌著,自律著。從主干上分出再多的枝杈,它仍然只是一棵,它仍然是一個純粹的血緣,對所有的分支給予規定。
多少年了,多少個事件穿過了,多少表面的興衰和更改,姓氏在堅持,村莊在堅持,它們屬于我們,我們也是屬于它們,世世代代的村民頂著蔣姓,像高舉著一面旗幟一樣堅持著。
在嚴莊,蔣氏,已經將我們完全覆蓋,包括村民,包括田地,包括莊稼,包括畜禽,包括語言、做事。嚴莊是一個符號,蔣氏也是一個符號,我們相互注解、相互依附,使虛無的鄉愁,一次一次具體,沉重。
只有蔣氏!只有嚴莊!我身體上的故鄉,我信仰里的故鄉。
河 流
像此刻的時間,不上不下的,嚴莊在儲城河的中游,我們在嚴莊歷史的中游,結局遠遠沒有出現。我們相信,我們看到了前前后后,不可能到達源頭和盡頭。
儲城河在嚴莊的南邊彎曲身子,仿佛故意彎曲成母親的形象。嚴莊自知,將自己蜷縮,被河流緊緊地抱住。
嚴莊是安全的。旱時的一架水車,幾百水田就得到了安撫;澇時河道自然開闊,混濁的水順流而下,嚴莊依然過著正常的日子。
嚴莊是心安的。儲城河從未完全干涸,它的緩慢流淌,給嚴莊帶來了雍容的氣質,整個村莊的內心都是寬闊的,活泛的,仿佛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憂愁。
我們還在思想,上有源頭,下有去向,奔流不停的來來去去,像我們世代的傳承,為什么沒有疲倦的時候。
小雨淅淅瀝瀝,河水打開了自己,緩緩地流動;大雨不聲不響的,河水開始回應,在水面上開出花朵,在內心歡快地奔跑;暴雨總是要到來的,這是河控制不了的事情,河水漲出了河壩,翻過了田埂,有時竟上溯到村莊門前的打谷場上,我們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河水從不停歇地流啊流,用清澈把一切慢慢洗刷,直到什么都沒有了。大地再一次重新輪回,一年一次,四個季節輪換著,使這個小小的人間,有了滄桑,經歷了時間的厚重。
儲城河養育了我的姓氏,養育了我的嚴莊。河水不停地奔流,我們的血液在不停地流淌,它們帶上我的故鄉,在每一刻,在每一步。
廟 臺
在高處,在遠處,遠遠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田地一年一年地變化著,村民一代一代地輪換著,嚴莊在內部深刻地變動。
廟臺上有永遠的神靈,它在對我們的命運進行著決定。
風吹動光陰,風吹著改變。風都變得模棱兩可了,仿佛沒有方向,可有可無。風是透明的,風也是空洞的。風來自天上,風聲在,廟臺在風聲之中,聆聽。
廟臺里里外外的事物都是大事件,嚴莊的人深信不疑。
沒有誰來組織,人群迅速集結,人們的內心慌慌的。廟臺不語,莊嚴肅穆著,它的內心空洞而虛弱。一夜之間,高大的高臺垮倒在地上,神靈匍匐在蒼茫的時間里。在另一個夜晚,廟臺里所有泥塑的臉全部消失,仿佛它們又被時間拯救和接納。
廟臺在形式上沒有了,廟臺成了一塊高高的空地。廟臺仍然高出普通的田地。高出生長莊稼的田地,也就高出了我們的日常生活。廟臺在我們的心里,即使只是一個高起的土堆,廟臺仍然是神,是我們的祖先。我們高高地仰望。
廟臺在,嚴莊就在,蔣氏的村民永遠都在,故鄉就站在高處,將我們的內心和目光,緊緊地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