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云斌
重回嘉陵江
多少次回首,我遲疑的腳步,終于走近你的身旁。
江邊,白鷺低飛,渡口已舊。我在波濤停留的地方,卸下成噸的鄉愁,卸下近三十年的苦樂悲欣。
嘉陵江,請接受一個游子的蒼老。
請接受一個秋天的思念、愧悔與疼痛。
曾經,踟躕于你的江岸,我那么渴望遠方。重巒疊嶂,云水迢遙,誘惑著我的眼睛,讓我在暮色中將一生走散。從此,夜夜夢中,我挽不住你的一縷江風,捧不起你的一輪明月。
而濤聲如昔,你母性的愛從未流失,百折千回,穿過歲月的風雨,穿過思念的溝回,在我的血脈里默默涌動。先祖的船歌,遙響在蒼涼的河岸;時光的手掌,輕撫著我疲憊的心。
千山萬水,世事滄桑。無論經歷多少挫折與失敗,迷路與彷徨,只要想起故鄉的河流,生命,便有了慰藉;夢,便有了航向。
這個芭茅飄雪的秋天,因了你的守望與護持,我才能溯流歸來,再一次用江水清洗少年的夢境,用故鄉的炊煙扎緊漂泊的身影。
命無繁花,一生如水。生命有故鄉,也有遠方;有前行,也有回望。洗去歲月的塵垢,空曠的河灘上,只留下一枚枚鵝卵石,堅硬而苦澀,樸素而溫暖。那是我的一串串人生足跡呵,原來一直銘刻在你的心畔。
而江水,流過每一個日夜,每一座山巒,每一條道路,每一個靈魂,滔滔不絕,綿綿無盡……
那遠去的濤聲,是山河歲月與蒼茫塵世的協奏,短暫,而永恒。
暮色中的芭茅花
年年如約而至。在山坡,在崖谷,在江畔,開滿故鄉的秋天。
像雪一樣白,像云一樣輕,像少年夢境一樣迷離。
夕陽沉江,暮煙籠罩,秋風吹拂故鄉大地。芭茅花一叢叢、一片片,搖曳在江岸,似波濤翻飛,如流云漫卷。一只晚歸的漁舟,從山影中滑出,蕩起萬片霞光,晃動一江秋色。雪白的芭茅花,伴隨一只只鷺鳥,張開輕盈的雙翅,低飛在嘉陵江的暮色中。
那是故鄉最美的秋意,最美的黃昏。
那時我年少輕狂,愛獨坐水邊,或躺在芭茅叢中,做一個遙遠的夢。夢中,有月光,有漁火,有笛聲,踏歌而來的伊人,白衣勝雪,眼神像芭茅花一樣溫柔、明媚。
那是白露為霜的秋夕,那是在水一方的夢境呵。荒涼貧瘠的青春里,有一次問候就夠了,有一次擁抱就夠了。在沉沉暮靄中,折一束潔白的芭茅花,讓絲絲銀亮的花絮在風中飄揚,如雪,如星光,落滿她修長的身子,映亮她清麗的臉龐。
從此把命運交給流水,把愛情交給暮色。那時,不知道花絮會在風中一點點掉落,不知道一生會比芭茅的花期還短,還倉促。
這個黃昏,我頭發初白,裹著滿身風塵回到舊時的河岸。水,還在流;家,不見了,炊煙不見了,漁舟也不見了。
只有芭茅花,依然一叢叢、一片片,開滿曲折的河岸,像夢中那雙手,輕輕搖舞著我丟失已久的青春。
秋風又寒,暮色深深。新月如伊人,拈一束芭茅花,踏歌遠去。
坍塌的老家
這是我的家?曾經眷眷相守、朝夕與共的家?
曾經呵護我的童年,給我生命、溫暖、依靠、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家?
屋梁已垮,山墻殘存,柱礎斑駁,瓦礫遍地。房頂開了天窗,墻壁竹筋裸露,褐色的朽木欹側橫陳、霉斑堆積。瓦缸破了一個洞,石磨丟在臺階旁,水井里的水變黑了,井壁長滿苔蘚。野草瘋長,爬山虎藤蔓爬上暗黑的灶頭、破爛的家具、漏風的牛肋巴窗……
那只老愛在床頭打呼嚕的小黑貓呢?那只見到生人就汪汪叫、見到熟人就搖尾巴的阿黃呢?那頭成天躺在黃葛樹下反芻的老牛呢?那群吵吵嚷嚷、嘰嘰呱呱的雞鴨呢?
村莊的炊煙哪兒去了?童年的記憶哪兒去了?
只有蓬蓬密密的野草與蛛絲,覆蓋了老屋,覆蓋了我們曾經無憂無慮的足跡,曾經貧窮而歡樂的笑聲。
當年的孩子已經長大,四處飄散,生兒育女,奔波勞碌;當年的父母垂垂老矣,也跟著晚輩,告別鄉土,蝸居在城市某個角落。夜深人靜時,他們是否會想起老家,是否聽到那些熟悉的蛙鳴和鳥叫,看到田坎上的月光?
老家坍塌了,曾經的生活,就沒了;鄉愁,就淡了,甚至丟失了,遺忘了。
只有祖輩們的墳塋,還留在山坡上。那些生于泥土、歸于泥土的人,才是村莊真正的守護者。他們靜靜呆在山野,看日升月落,看四季流轉,看野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
以時光的名義,他們守著我們坍塌的家,守著村莊的秘密,守著生命的消失與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