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實話,我盼望這棵高大茂盛的楊樹向著隔壁的村委會主任家那邊倒下去。這棵楊樹是我爹唯一值點錢的家當,如果樹也算得上私有財產的話。我爹這輩子混得挺慘,到老了他都沒能娶上個女人過日子。他把我從一個垃圾堆里翻出來,白撿個兒子,除了豁唇之外,他沒看出我還有其他毛病。他覺得我是上天賜給他的后人,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的,從白白胖胖養到像個玉米稈一樣瘦長。我是后來從別人那里知曉他不是我親爹的,但我還是把他當親爹看,心里覺得對他比對誰都親。
我爹撿了一輩子破爛。他把破爛存放在院子里,連三間瓦屋里都堆積得放不進去腳,轉個身子都困難。我就是在破爛堆里長大的。我不愛搭理別人,當然,別人也不愿理睬我。我家這個破院子很少有外人進入,偶然有鄰居過來說事,也都捂著嘴巴、捏著鼻子,和我爹說不上幾句話就落荒而逃。我能長成個半大小子,還得感激我爹。我爹靠撿破爛養活我,有時還從小飯店里撿來殘羹剩飯,重新燒熱了給我吃,那就是無與倫比的美味了。
幾年前,我爹拿出所有的積蓄為我看好了病,他希望我再長大一些,可以進工廠打工掙錢,然后把房子修繕、翻新一番,再給我娶個媳婦,這個家就過得有滋味有煙火了。可我沒這樣想過,我爹給我虛擬的生活好像和我沾不上邊。連村里說話不連貫、走路不成串的小蓮都不待見我,長大了我還能娶上媳婦?
說到了小蓮,村里的洋桶大爹曾這么逗過她:“小蓮啊,你長大了需要找個男人的,你能看得上你豁子哥不?”
據說,小蓮聽了,當時就露出一臉不屑:“他豁子還算個男人?我才不嫁他哩!”
這話經由長舌頭的婦女們傳給我,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的窘態給了那些無所事事的女人無窮的快樂,她們開懷大笑,笑得東倒西歪,放肆得像豬炸了圈。在笑我的同時,她們也把不值錢的憐憫贈送我,一遍一遍地向我描述我爹和我的可憐處境,勾起我對以往生活的回憶。她們不知道,這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因為迄今為止,我感覺不到生活有什么變化。
過去和現在,我爹和我的生活好像村里的一汪死塘,一村子的污穢,都集中在這方死塘里。這方死塘有時是難耐的沉寂,有時是可怕的喧囂。我有時仿佛看到這樣的令人抓狂的一幕,我和我爹是怎樣被掛在高高的楊樹干上,任人觀摹和嘲弄。
那個夏天的傍晚,村委會主任對我爹說,你是咱村里的扶貧對象,縣城有干部要來,到時你別亂說話。他跟我爹說話的口氣其實就是居高臨下的訓話。他明確地告訴我爹,他根本就不關心我爹的生死存亡,他來也只是例行公事,是從鎮乃至到縣里布置下來的政治任務。他能來一趟是真的不容易,那么多大事要情等著他呢,要開黨員會,要議一議村里的拆遷和村民安置,還有鎮長的小舅子后天結婚,村里還要備禮前去祝賀……有多少事情都在等著他去安排,可他這會兒還得被我爹拽住后腿兒。
我冷眼地看著村主任,有那么一刻,我感到他的眼角也掃向了我的全身。他從未拿正眼看過我。他好像并不知道,在過去的日子,我掌握著他那些雞鳴狗盜的秘密。
我在茂密的楊樹葉的遮擋下,曾無數次注目和我家一墻之隔、但有天壤之別的村委會主任家的院子。那個庭院長時間地陷入一種令左鄰右舍嘖嘖艷羨的狀態。有時,是各種小轎車停在門口那棵老槐樹威嚴而濃郁的陰影中;有時,有包工頭攜著大包小包登門直入,和他攬肩勾背;更甚的是,村里不同的女人和他保持著的那種若即若離的微妙的關系。我多次窺見長年在外打工的拴柱、奎山、孬眼們的女人頻繁出入村主任家。她們迎合著村主任,不僅僅是排遣留守的寂寞,不僅僅是村主任需要女人,我覺得村主任和那些女人早就達成了某種默契,她們需要他拿出什么東西做交易。比如,拴柱的大兒子從部隊退役,想在村委會里面當個委員,方便以后協助村主任打理村里事務;奎山的左手五指被工廠的機械軋斷致殘,承包村里的池塘養魚全靠他的女人拋頭露面,很不容易的,而他的女人也就特別仰仗村長;孬眼的女人跟孬眼生了個女兒后,多少年來偃旗息鼓再連個蛋也沒坐下來,村里傳孬眼打工的地方是化工廠,待久了不能生育。孬眼本來有只眼裝的是玻璃眼,現在眉毛也被化工原料給熏白了,像個白化病人。村主任見了孬眼從來不說好話,一見面就說,你死在外地算了,你的家和你的女人全算充公了。
村里流傳著一段風流笑話。某年臘月底的那天,孬眼也沒提前通知自己女人,從一千多里地的外省突然悄無聲息地回到老家。他坐的大巴抵縣城時是早晨,他沒急著回村,先是溜達到陵園,又順著小白河溜達了半天,下午還特意去了趟女兒的高中。他也沒敢打擾女兒上課,就在女兒的校門口呆立良久,然后就溜進附近的麻將館,磨嘰到天黑。他雇了一輛摩托車,開到村莊幾里外就打發走了車主,先是貓到一片樹林里,等到更深人靜,才偷偷回家,伏在窗外聽了一會兒房,像是聽別人家的壁角……
第二天一大早,他女人打發走了村主任后,發現門縫里不知何時被塞進了幾千元錢。那卷子錢用舊報紙包扎得很嚴實,報紙的空白處潦草地寫著一行字:這是留給我女兒的生活費!她沒有找到男人留給自己的只言片語。男人甚至不肯見她一面就連夜返回了外省工地。她男人明知道屋里睡著別的男人,連個屁都沒放就失蹤了。孬眼女人的臉瞬間布滿死灰。她哀嘆一聲,便不聲不響地下地干活了。
過年時,孬眼沒回來。風韻猶存的孬眼女人委屈萬分地對村主任說:“孬眼這個孬種不愿回老家過年了,家里的年貨沒人辦哩!”村主任就給她送過來了一只豬大腿,女人的委屈霎時間變成了媚笑。第二年、第三年,男人依然不回來,村長依然買了一只豬大腿送到她家。等孬眼再回到村里,已經開始拆屋征地,村主任把土地的補償費遞給孬眼。孬眼遞給村主任一支煙,這個瘦小的男人現在已病入膏肓,無法出外打工,剩下的歲月還要和村主任打交道。他咽了一口唾液,發現一旁的女人早已鬢角斑白,一縷白發在空氣中無力地掙扎,奄奄搖擺,抗不住歲月的無奈。那一刻,他決定原諒她。
村主任派人給我家送來的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都是村委會淘汰下來幫扶我爹的。
他們還送來一只小母羊。桌是扶貧桌,椅是扶貧椅,羊是扶貧羊,四壁空空的家里平白里多了些生氣。小母羊拴在那棵楊樹上,咩咩地叫著,不時啃上幾口楊樹葉。
我爹有氣無力地呆坐在椅子上。后來我才知道他已做好了辭世而去的準備,但目前他還不能走,村主任要他耐心等一下縣財政局幫扶他的女干部。我爹等了好幾天,等得好不耐煩。他的目光現在死死地盯住楊樹上的那個鳥窩。那個鳥窩同時還吸引著我,但我們都知道那鳥窩是空的。過不了幾天,我們的房子就要被拆了,現在村里給我們租好了房子,但我爹不想離開他住了一輩子的老瓦屋,我也不想離開。好多戶的房屋這些天都被大鏟車的鐵臂推倒了,我家的瓦屋也不可避免。村主任說我家也會分到樓并住到樓上去,但那只小母羊以后怎么辦?也要搬到樓上?它以后沒有樹葉和青草,靠吃什么生活?我擔心著它未來的命運。
幫扶我爹的是縣財政局的一位女干部。女干部來的時候,我爹仿佛睡著了。村主任想把他弄醒,被女干部用手勢阻止。女干部的手腕上閃閃發光的東西一瞬間弄花了我的眼。定睛才看清,是一款漂亮的手表。女干部衣著真得體,干干凈凈的臉上還架著細腿眼鏡,她的頭發一塵不染,把我家的小院子襯托得一無是處。那會兒,我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這個年齡的我已經具備相當成熟的心智,并且性的萌動已經在日夜折磨著我。這個城市走來的女人成熟的身體被衣服包裹著,楚楚動人,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昂貴的香水味道,也深深刺激著我的鼻腔。一個白襯衫年輕男人為她打傘的距離也引起我的嫉妒,一個頻頻拍照的禿頂男人引起我的憤怒。當她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周圍的寒酸時,當我像一個發情的小公羊遠遠盯住那個女人的各個撩人的部位時,禿頂男人晃動著他的禿頂,把我家拍了個底兒朝天。
我在心底把那個禿頂男人咒罵了個夠。我還在想象中卑劣地把女干部和村主任放在了一個床上,雖然我相信她不會把村主任放在眼里的。我知道,村主任在她眼里就是一只骯臟的蒼蠅而已,他們一起來到我家,就是擺個姿勢,拍張照片,上上電視,完事后村主任還是要去找孬眼、拴柱們的鄉下女人泄火的,而這女人回到家里,還不是有別的比村主任更有權勢的男人同床共枕?村主任的殷勤體現出他的春秋大夢,可他沾不上人家邊兒。想到這里,我沖村主任那張呈現著虛偽和諂媚的胖臉笑了笑。
我爹還在睡。他嘴角流著哈喇子,眼角糊著蠅蛆一樣的白色眼屎。他突然間半睜眼皮,醒悟一般地對村主任說:“怎么感謝你啊?沒有米下鍋,你送米;沒有羊下羔,你送小羊羔;沒有女人,你還送來這么個城里的女人!”我爹讓村主任極盡尷尬,幸好,那個女干部背影已遠,我爹的話他們沒有聽見。我爹說完又迷糊過去,倒把村主任嚇了一跳。
我爹是在傍晚時分走的。走時,他的面前放著一碗餃子,一雙筷子插進他嘴里。一群蠅子嗡嗡嗡地圍著他的嘴繞飛,為他送行。
作者簡介:王京波,男,河南省永城市人。中文系本科畢業,從事過教育、編輯工作,現居鄭州。從中學時代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多篇作品在數十家文學報刊發表,有部分作品獲得全國征文一等獎、三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