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甘肅武威,又叫涼州,就是“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的那個古涼州。這是一個古老的地名,光憑這名字,便能引發文人墨客的遐想。西北地區,漢羌邊界自古以來就是荒僻落后的代名詞。小的時候,母親叮嚀最多的,便是讓我努力發奮,有朝一日能夠去更加繁華富饒的東部安家。母親的話深深地刺激了我幼小的心靈,在那些朔風獵獵的日子里,盡管久居僻地,但仍然勤勉發奮,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真能夠如母親所言,走到更遠的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
兒時的記憶里除了彌漫的滿天風沙,還有母親寬大的衣襟和敞開的袖口,那袖口仿佛是一個百寶箱,能掏出玩具,能掏出糖果,能掏出各種讓童年的自己樂開花的東西。逐漸長大后我才知道,母親穿的其實是典型的藏族、漢族、羌族融合后的服飾。涼州曾是西北地區政治、文化中心,是五涼古都,又地處邊塞關隘之處,是我國重要的多民族聚居地,分布著藏族、古羌族、維吾爾族等多個少數民族,在生活習慣和服飾穿著上也表現出多民族融合的特點。
童年的時候,身穿大襟袍子和翹頭布靴的母親看起來比男人還要英姿颯爽,受著高原強烈的紫外線照射,父親母親的皮膚都黑黢黢的,干完活后,顯得更亮堂,像抹了油一般。母親的衣裳大都是絳紫色、深藍色,除去穿在里面的斜襟褂子,鮮少有顏色鮮艷的衣服。映著落日的余暉,母親看起來宛如一尊莊重肅穆的雕像。那時周圍的長輩們也都像母親一樣穿衣襟寬大的袍子,胸前背后還有深藍色的刺繡。處在這樣的環境中,于我而言,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而然。十七歲那年,直到去縣城上中學,我才明白,原來外面的世界連和我們穿的衣服也是不同的。當時縣城的經濟相比于農村已經算是發達的,我甚至能從小小的縣城里看到未來更大的世界的縮影。穿著母親做的斜襟褂子的自己站在一群穿著夾克衫的同學中間,顯得那樣地特立獨行,我甚至還因此感到過深深的自卑。
現在回想起來,才發覺當時的自己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呀。
高中畢業后,由于改革開放,家鄉的街頭巷尾也遍布穿西式夾克衫的人了,連母親也不再費時費力地自己做衣裳穿,寬大的袖口變成了窄小的松緊帶袖子。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充盈在我的心頭,說不清究竟缺少了什么,只覺得家鄉變得不像家鄉,涼州真正變成了現代的、先進的武威市了。
其實我明白,我所追尋的家鄉的蹤跡,實際上不是無跡可尋的,它就在母親寬大的衣袖里,在鄉親們粗獷的刺繡中。那些代表了我們文化根源的、融合了多民族特色的服飾,受到大機器生產浪潮的席卷,就那樣在幾年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穿著民間服飾真的就要和不現代、不先進畫上等號嗎?當然不是。
作為邊塞重鎮、五涼古都,涼州擁有著多元的、雜糅的民族文化,正因如此,武威市才被評選為我國歷史文化名城。歷史是風沙堆積起的歷史,而文化正是那看似落后原始,實則淳樸深厚的民間文化呀。倘若缺少了承載民族文化的民間服飾,武威又怎么能當之無愧地被稱為歷史文化名城呢?倘若故土失卻了那些手工的刺繡工匠,失落了那些傳承至今的文明,恐怕涼州的那縷精魂也會隨之消失吧。
作者簡介:徐平林,男,滿族,1989年畢業于中央民族學院中文系。現為甘肅省武威市文化館館長。主要進行書法、繪畫、攝影、民間文學創作。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