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年夏天的一個早晨,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地,我和李永剛等幾位老戰友要去北山鄉參加張建疆戰友的葬禮,李永剛嫻熟地駕駛著桑塔納轎車拉著我們從縣城出發,一路向北行駛,車窗外大片大片的麥田、玉米田徐徐掠過,莊稼的香味兒沁人心脾。大約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嘎的一聲,李永剛剎住了車在路邊停了下來,說:“有方便的沒有?馬上就要上山了!” 有兩位戰友下車在路邊站著小便。五分鐘后汽車沿著山間的公路盤旋而上,到了山頂又下山。遠遠望去山連著山,山上長滿了綠草,盛開著野菊花、馬蘭花等。有位戰友興致勃勃地感嘆道:“景色真美啊!”不遠處看見一個大約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到了,這就是張建疆的家。只見大門上掛著彩色的門頭紙,院墻旁邊擺放著花圈,我心頭一震,不知所措。這時張建疆的妻子楊菊花迎了上來,她穿著白色的喪服,紅腫的眼睛流著淚水,把我們讓進院子里。我們在張建疆的靈堂前上了香,行了默哀禮。院子挺大,只有五間磚木結構的房子,西面三間是住人的,也就是通常說的上房。東面兩間是廚房,正大門的墻壁上被雨水沖刷的痕跡印證著已經歷了幾十年的滄桑歲月。院子的后面是羊圈,用簡易的木架蓋的羊舍,倒還整齊。親朋們出出進進地忙碌著。在跟幾位親戚的閑聊中得知,張建疆有兩個孩子,一個姑娘,一個兒子,姑娘去年出嫁到鄰村趙家。全家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兒子現在還未成家,在外地打工。那位姓王的親戚滿含熱淚地說:“可憐啊,實在太可憐了,他是個好人。”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那天張建疆照例出門到五里外的山上放他的幾十只羊,臨近下午,天空中烏云翻滾,霎時間大雨傾瀉而下,暴雨持續了半個小時,山洪爆發了,羊四處亂竄。他的腿腳有殘疾行動不便利,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這還是在部隊上負的傷,退伍時辦了個二等殘疾證。他在追趕羊群時,一個趔趄滑倒,從山上滾落下去,倒在洪水中,被水淹沒了。暴雨過后,親朋們找到時,他已經不行了,七竅出血,渾身上下全是泥漿。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去為他埋葬送行,定在太陽剛露出地平線的時候下葬。在一陣陣嗩吶吹奏的哀樂聲中,眾親友拿起鐵锨一锨一锨地用土掩埋,一會兒一座墳塋出現在這青山之中,墳塋周圍的草叢里開滿了野菊花。
2
離開部隊已經三十多年了。每當我獨自靜默的時候,心頭總是浮起層層漣漪。部隊的生活、學習、工作片段時時浮現在眼前,仿佛回到當年那如火如荼的青春歲月……
一九八一年的冬天,我已經高中畢業了,心中正在躊躇不定的時候,突然有一天,老同學張建疆對我說:“今年征兵開始了,當兵去不?”我毫不猶豫地說:“當兵好,能驗上就走。”沒過幾天,我們就體檢、政審。我們同鄉的十幾個青年就穿上了草綠色的軍裝,戴上了當時最流行的軍帽,響應祖國的召喚,應征入伍了。
公社的武裝部長帶領我們乘坐一輛解放牌汽車,沿著崎嶇蜿蜒的山路向縣城進發。由于山路坑坑洼洼,我第一次坐車,感到有些緊張,車子搖晃得我們前倒后合。走了大約三個多小時到達縣城,住在靖遠飯店。由于長期挨餓,吃飯的時候,我們狼吞虎咽地將大米飯吃了兩大碗,撲鼻而來的菜味讓人感到非常的清香可口。因為我的老家是一個非常偏遠的窮山村,山大溝深交通不便。這年的春天,“包產到戶”剛剛開始,人們還處在半饑餓狀態。到了晚上說要去看電影,我心情很激動,想到哪兒找一塊石頭或者磚塊坐下看。結果出乎意料,有人把我們帶到電影院里看電影。眼前豁然開朗,電影院在我眼里是那樣的富麗堂皇,有整排整排的漂亮凳子,坐在上面喜不自禁,感覺輕飄飄的。電影的名字是《七月流火》。十七歲的我是第一次出門,也是第一次到縣城,一切都讓我感到新奇。緊接著我們坐火車經蘭州到西寧,部隊的大轎車到西寧兵站接我們。我們坐在客車上,領略大自然的美麗風光,翻越日月山。汽車沿著青海湖畔前行,一望無際的青海湖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氣勢恢弘,蔚為壯觀,湛藍的湖面與天色渾然一體,美不勝收,令人心曠神怡。晚上,我們到達茶卡兵站宿營,高原的夜晚,凜冽的寒風嗖嗖地從門縫鉆進來,凍得人直打哆嗦。我們連衣服都沒有脫,就這樣入睡了。第二天我們繼續前行,下午就到了部隊所在地——格爾木。
3
在市郊用帳篷搭建的一個院子就是我們的新兵連,同志們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下了車,各班班長就把我們領到自己的班里,我被分配到二排七班。一個班就九個人。班長是羅挺進,一九七八年入伍,來自浙江天臺,對我們要求非常嚴格。早晨七點起床,出操,整理衛生,被子、毛巾、刷牙缸都要擺成一條線,被子、皮大衣都要捋成正方形,有棱有角。誰擺不好就不準吃早餐。軍事科目從三大步伐開始(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每天八小時的訓練,班長首先講動作要領:“立正,大家都整齊地排好隊站著。”“齊步走,首先要兩眼平視前方,兩臂自然擺動……”由分解動作到連貫動作,逐個訓練。青藏高原冬天的氣候異常寒冷,氣溫零下二十多度,盡管戰士們穿著棉衣棉褲戴著皮帽,穿著棉大頭皮鞋,但還是凍得掉眼淚,也還是要堅持。正如排長所說:“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晚上每個人坐在自己床邊的小凳子上,全班組織學習《內務條令》《隊列條令》《紀律條令》。每周二、四晚上是政治學習,大家都認真聽講,認真做筆記,最后還要考試,進行理論考核。
每天晚上背著槍站崗放哨,每個戰士輪崗兩個小時。星期天的一個凌晨兩點半,一陣急促的緊急集合哨子聲,把戰士們從睡夢中驚醒。起床,打被包,背槍,搞得大家手忙腳亂。五分鐘后,全連集合完畢。連長開始點名,并鄭重其事地說:“剛剛得到情報,××地方發現敵情,要我們部隊去進行消滅。”我們足足跑了十公里才返回營房。指導員進行了點評,這次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
新兵訓練已經兩個月了,隨后進行實彈射擊訓練,我們每天練習瞄準,趴在營房外的沙灘上,給刺刀上放一個羊糞蛋兒,看槍拿得穩不穩。練臂力投手榴彈,三十米、四十米、五十米反復練習,終于達到了有效投彈的要求。
團部禮堂,各連隊新兵全部整齊就坐,靜靜地等待著莊嚴時刻的到來。伴隨著嚓嚓嚓的正步聲,三名戰士護衛著“八一”軍旗走上主席臺。政委宣布入伍新戰士宣誓大會開始。在雄壯激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音樂聲中,張團長開始講話: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了!要做到聽黨指揮,英勇善戰,克服困難去完成任務……之后,新戰士代表也發了言,表了決心。
我們這些新戰士戴上了領章、帽徽,成為光榮的名副其實的解放軍戰士了。
4
新兵連的訓練結束了。我們即將開始進入老連隊的生活,我和張建疆被分配到一營五連。一位英俊瀟灑的軍人向我們走來,他中等身材,氣質頗佳,講話鏗鏘有力,聲音洪亮,兩眼炯炯有神,給人一種威武不屈的震懾力。他在隊列中講話非常嚴肅,工作訓練雷厲風行,大刀闊斧,他就是一營五連連長。他帶我們到連隊時開始點名。連長首先自我介紹:“我姓田,名恩茂,來自四川。這位是我們連的指導員蒲振剛,是黨支部書記,負責抓思想政治工作。下面我開始點名,相互認識一下。張建疆!”“到!”“周曉光!”“到!”“李永剛!”“到!”……接下來他繼續講:“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個戰斗集體,就跟一家人一樣,要團結,互相照顧。在一起學習,生活,工作……”
張建疆分配到了一排一班,李永剛分配到二排五班。我分配到了二排八班,班長是一位浙江老兵,個子不高,當年已經二十八歲了,在部隊已經干了九個年頭。他十分熱情地迎上來幫我們整理被褥。晚上開班會,首先是自我介紹,班長先發言,“我叫葉樹槐,是這個班的班長,副班長路春華,來自河南商丘。下面請新同志自我介紹一下。”全班新老同志目光一齊投向了我,我天生膽小,此時臉漲得通紅,立即起立,“我叫周曉光,來自甘肅靖遠。”嚴建偉是來自首都北京的,他很灑脫自然地做了自我介紹。相互介紹完畢,班長振振有詞地說:“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全班同志要團結友愛,相互幫助,互相學習,取長補短,共同提高。”
我們這支部隊是半年施工半年訓練,正值春季時是學習訓練階段。每天早晨早操過后吃早餐,緊接著就是政治學習。這天上午,指導員走進會議室。他是個瘦高個兒,自我介紹道:“我叫蒲振剛,來自甘肅天水,一九七四年入伍的,從今天開始,我們共同學習、共同提高。”他快言快語,干凈利落。指導員講到“兩個文明”即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時,當場提問:“對于社會上的一些丑惡現象用一個詞來形容,你們誰來回答一下?”沉默了一會兒,“張建疆,你回答一下,你的名字起得很好,建設祖國,保衛邊疆。”他靦腆地站起來回答:“不正之風。”指導員:“坐下。”指導員看著我,“你說一下。”我起立回答:“用卑鄙齷齪來形容。”指導員說:“很好!一百分。”此時張建疆有些尷尬,我一米七六的個子,他的個子比我還高,我身體很瘦,他長得很壯實。
“我們這支部隊是一九六六年從四川渡口碼頭工改兵而來。技術力量雄厚,曾經修建了四川攀枝花到金沙江、陜西周蘭縣到佛坪縣〇七〇二戰備公路,是一支英雄的部隊,現階段正在修筑的青藏公路是人類歷史上的奇跡。”指導員呷了一口茶,繼續講道,“五十年代,第一代筑路人慕生忠將軍率領部隊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修通了青海到西藏的公路,那時整個部隊只有四輛汽車,而今我們的裝備比那時強多了,我們八十年代的青年人,要有不怕艱難困苦的精神。當代青年張海迪身殘志堅,為中華崛起而刻苦讀書。我們呢,更應該勤奮學習,為國家做出自己的貢獻。”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一天早晨,起床號還沒有吹響就聽見院子里唰唰的聲音。我也睡不著了,想早點兒起來表現表現。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張建疆,他拿著大掃帚在掃院子,我隨便問候一聲,“你起得好早啊!”他比我長兩歲,步入社會比我早,上高中的時候我們是同班同學。他很關切地問我:“學會洗衣服了嗎?”我說:“學會了。”老兵們教我們洗衣服都是有步驟的,第一,將臉盆的水和洗衣粉按照一定的比例溶化好再放衣服,浸泡半個小時以上。第二,先分段揉搓,再整體使勁揉。第三,換水清洗兩遍。
5
斗轉星移,日月穿梭,轉眼間從離開家鄉到部隊已經大半年了,張建疆也越來越老成持重了。他每天早早地起來生爐子。這種爐子是用磚和土壘砌而成的。沫煤是從柴達木盆地西緣的大柴旦礦拉來的,用水攪拌之后,拿鐵锨鏟進爐中,再用透火棍從中間捅幾個孔,火苗就從小孔里出來了。這爐火晝夜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一邊用來取暖,一邊在上面放著一個大鐵桶燒水,供大家洗臉洗衣。這個鐵桶就是修筑青藏公路時用作裝瀝清的,空桶稍作加工改造做成的。除正常的軍事訓練和理論學習外,禮拜天他主動到炊事班幫廚,當兵之前他在家里做過飯,干過農活,生活經驗比我們這些剛從學校出來的學生豐富得多。老連隊的伙食要比新兵連好,每天都是四菜一湯,生活充滿陽光,戰士們個個都充滿著幸福安逸的快感。
春回大地,萬物復蘇,格爾木市區的樹木泛出淡淡的綠意。部隊要開拔了,這天指導員對我說:“文書,你出一個黑板報,部隊要準備上山了,連里要做好思想動員工作。”由于我是高中畢業,文筆較好,連里讓我搞文書工作。我想了想,就按照連長和指導員平時講的“我們是一支能工能戰、以工為主的部隊”的設計。我在黑板上除了宣傳我們不怕艱難困苦、不怕流血犧牲的內容外,還寫了一些如何應對高原反應的小常識,又簡單地插了圖,得到了領導和同志們的贊賞。
這天晚上,連里通知各排、班做好上山前的準備工作,戰士們都忙著收拾行李。我和通信員收拾好連隊的辦公桌椅以及檔案箱柜等,將皮大衣、大頭皮鞋、皮帽準備就緒,等待出發。
6
第二天早晨,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連長就起來在院子里站著喊道:“通信員,全連集合!”通信員急匆匆地從房間里跑出來,吹響了集合哨子,汽車營的六輛解放牌卡車早早地在操場上等候著。一排長王宏明跑步向前立定敬禮:“報告連長,全連集合完畢,請指示!”連長回禮:“上車出發。”戰士們都坐車出發了,離開了格爾木市時天已經亮了,天色灰蒙蒙地一片。走了一個多小時,車隊到達納赤臺停了一下。連長從最前面一輛車上下來說:“大家檢查一下東西,都裝好了沒有?”幾分鐘后,車隊沿著青藏線吃力地行進,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戈壁荒漠,天地相連,渾然一色,黑色的公路仿佛一條綢帶飄浮在高原之上,戰士們都坐在車廂里昏昏欲睡。突然有人喊道:“你們看前面那座山!”巍峨挺拔的昆侖山橫亙在高原上,山頂到半山腰白雪皚皚,迎面吹來的雪山寒氣令人毛骨悚然,雖然戰士們都穿著羊皮大衣,但還是凍得直打哆嗦。穿越昆侖山口向五道梁進發,老兵給新兵講述著五道梁的概況:“上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五道梁海拔四千六百多米,是青藏高原氣候分界點,長冬無夏,氣候復雜多變。隨著海拔的升高,戰士們有了明顯不適應的感覺,有的頭痛、胸悶,有的惡心嘔吐。汽車又行進了一個小時,終于在路旁不遠處出現了一處綠色的帳篷。這就是連隊打前站的同志前幾天上來搭建的營房。經過了五個多小時的顛簸,終于到達目的地了。田連長首先下車,一排長整隊集合,田連長給大家講:“這是我們的施工駐地,大家好好休息,多喝開水,多吃營養品。”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以前在書本中得知,青藏高原是地球之巔,此時渾身酸軟無力,順勢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陣哨音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原來是吃晚飯的時間到了,我和通信員到炊事班打來飯菜,一盆饅頭,一盆黑乎乎的干菜,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指導員說:“你們還不知道,這是在高原上吃的一種特殊的菜,叫壓縮菜,每年新鮮蔬菜還沒有下來,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就吃這種菜。”連部一頂帳篷,每個班各一頂帳篷,以班為單位,各自打回去吃。就這樣全連同志一口壓縮菜一口冷饅頭,不管好吃不好吃,反正把肚子填飽為原則。到了晚上,萬籟俱寂,戰士們喘息聲不斷,后半夜忽然狂風大作,整個帳篷在嘩嘩作響,連鋼管支架都擺動著,恨不得將帳篷拔地吹起。第二天早上起來,一尺多厚的雪把帳篷門口給封住了,戰士們開始拿起鐵锨掃帚清雪。遠遠望去,整個大地銀裝素裹,天空格外湛藍,偶爾有幾朵白云飄過,云的速度跑得極快。下雪后的晚上,天氣異常地寒冷。我和技術員王秉鈺住一間,王技術員已經三十多歲了,也是一個老甘。一九七四年入伍,西安公路學院畢業,中等身材,圓圓的臉龐,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抑揚頓挫。他教給我一個辦法,將被子卷成一個筒狀鉆進去,一動不動地睡著,這樣便于保溫。
部隊正式進入了施工階段,早上出操結束后,連長開始下達施工生產任務。早餐后,一排戰士扛著鐵鍬、镢頭等工具到達指定地點,挖公路兩旁的排水溝,二排到河灘上篩石子備砂料,三排整修路面,大家甩開膀子干得熱火朝天。機械營也緊隨其后,推土機、壓路機在路面上突突突地推壓著,汽車、翻斗車在來回拉料,碎石機、攪拌機也轟鳴著,工地上一派繁忙的景象,打破了高原的寧靜。
這天中午我在打飯的時候碰著張建疆,說話間,我發現他的臉變得又黑又瘦。由于工作忙也沒有照鏡子,他說:“你也變黑了。”由于高原的紫外線強度高,大家的皮膚都曬得紫黑紫黑的,由于缺氧、缺營養,指甲變得扁平了,風沙吹得大家嘴上裂開了口子。
7
這天,一輛郵遞車停在了連部前,送來了信件包裹之類的東西。我家中來信了,張建疆也有一封信,信是他的未婚妻寫來的。這天晚上,他失眠了,一幕幕的情景就跟電影似的在他眼前浮現。三年前他和楊菊花都在家鄉的中學讀書,她長得很漂亮,高挑的個兒,長相也很端莊,眉清目秀,不胖不瘦,年齡比他小兩歲。她坐在他的前一桌,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里。時間長了,張建疆的春心萌動了,她對他也有好感,時而眉來眼去,互借把尺子或者鉛筆,暗送秋波。一個清風明月的夜晚,他約她晚自習后到校舍的果樹園里會面。他早早地在一棵樹下等了很久,他心里惴惴不安,懷疑她是不是不來了。忽然一股紫羅蘭的香味隨風飄來,她倩麗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情不自禁地問道:“你咋才來?”她羞澀地回答:“我回去換了件衣服。”強烈的愛情之火燃燒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猛地撲上去抱住了她,在她的臉上親著,喃喃地說:“我愛你,我愛你!”她應吟著:“嗯,嗯!”兩個人從學習談到將來,談了很久,才各自回宿舍休息。
去年六月份他倆高中畢業了,高考都未被錄取上,她沒有補習,在家閑待著。他萌生了當兵的念頭。冬季征兵開始了,他報了名,體檢、政審合格。在臨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倆又相約在一起。他說:“我要當兵去了,你等著我。”她說:“我等你。”他說:“你父母同意咱倆的事情嗎?”她說:“我準備才說呢。”張建疆接著說:“我父母年齡已高,我走后麻煩你經常過去照顧一下。”楊菊花說:“行,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到部隊要經常給我寫信。”他說:“有時間我就給你寫信。”臨別的那天早上,他們在人群中揮淚告別,汽車走得很遠很遠了,她手里還拿著紅圍巾招手致意。楊菊花來信說,又有人給她上門提親,她明確告訴父母,說已經跟張建疆定了,就拒絕了提親的人。她問啥時候跟她結婚。楊菊花還說:伯父伯母年齡已高,特別是伯母經常多病,家里無人伺候,只有他倆結婚,才能解決這一困難。楊菊花說的也很實在,“建疆,你跟部隊領導申請一下,把咱們的婚事給辦了,由我來伺候公婆。”張建疆輾轉難眠,眼下部隊正在緊張的施工階段。再說入伍到現在才一年,跟領導說難以啟齒。思前想后,他還是決定等到冬季下山時,到格爾木向連隊領導說明情況,提出結婚申請。他就這樣回了信。
8
茫茫戈壁灘上每天出沒著這些筑路的將士們,他們穿著棉襖扛著鐵鍬,早出晚歸,忙碌在工地上。一天中午,大家正在吃午飯,一個四川籍的戰士蔣黎明,慌張地跑進來說:“我給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河灘那面便道上有一輛大客車淹住了,車上有女的!”戰士們都欣喜若狂,跑過去觀看。只見一輛客車淹在河壩里,車上的游客下來等待著,有七八個穿著時髦長相漂亮的年輕婦女。他們是從香港到西藏旅游的,這天正好下著冰雹,由于施工,走的便道,冰雪融化,道路泥濘,客車輪胎陷入泥中。戰士們大飽了眼福之后,主動拿來鐵鍬鏟土、墊路,將客車推上了路。那些女游客調皮地笑著招手致意。由于長時間在這里施工,戰士們只能互相說話,沒有外界語言交流的機會,在這里很難見到一個女人,除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綠色的,常年看不到一片綠葉,枯燥乏味的生活考驗著每一位戰士。
9
蔣黎明來自四川綿陽市,個頭兒不高,當兵已經有兩三個年頭了。入伍前結的婚,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女孩兒,至今未見小寶寶的面,每當提起這事兒,他的眼淚就刷刷地流了下來。妻子在農村種田又要贍養父母,孩子已經兩歲了,他想念的時候就偷偷地拿出照片仔細地端詳著。他想起妻子背著小孩在稻田里插秧的情景時,便心酸地流淚。思前想后,到年底他決定申請退伍。戰士們都習慣稱他為“蔣老兵”,半開玩笑地說:“蔣老兵想媳婦了嗎?”他操著一口濃重的四川口音說:“錘子!一天別稀里馬哈的。”
狂風呼嘯得越來越猛了,寒冷的冬天已經來臨,部隊停止施工,開始下山。
初冬的格爾木市天氣晴朗,樓房鱗次櫛比,車輛川流不息,商場眾多,人群熙熙攘攘,顯得非常熱鬧。如果你走到大街上碰到十個人,那么就有五個人是當兵的,因為在這座城市里駐扎著工程兵、鐵道兵,承擔著向西藏運送物資的運輸部隊,以及維護國防線路和石油管線的管線團,這座城市是國家有名的“兵城”。
10
這天晚上,張建疆來到連部指導員的房間門前,咚咚咚敲響了門,然后喊了聲:“報告!”指導員在屋里回應:“進來!”指導員正在辦公桌上寫著什么。立刻停下手中的筆說:“請坐,有啥事情嗎?”張建疆一五一十地說明家中的困難,并申請組織考慮他的婚事,然后他才能安心服役。指導員認真地聽完之后說:“你回去吧,我跟連長商量一下。”過了兩天,連里通知他說:“鑒于你的特殊情況,同意你的結婚申請。”
這天,張建疆請假外出到市里買了些日常用品及煙酒糖茶之類的物品,因為他的未婚妻楊菊花要來部隊,與她結婚的日子漸漸臨近。
楊菊花與李永剛的戀人張亞楠兩個人約好了日子,一同坐上了西去的列車。兩個人坐在同一排座位上聊著,楊菊花看著張亞楠神情不安的樣子,問道:“你跟李永剛也辦了算了。”張亞楠頭一揚說:“我才不呢!我去逛一圈兒。”張亞楠中等身材,圓圓的臉龐,燙卷的發型,說話時兩只眼珠不停地轉著,打扮入時。她在縣城供銷社上班,因為她倆都是同學,這次主要是陪楊菊花結婚。火車嗚的一聲進站了,隨著車輪的減速聲,列車在西寧站停了下來。她倆下了車,走到一家飯館要了兩碗炒面片,一人吃了一碗,然后就到附近找了一處旅館住下,因為此時火車通到格爾木的時間不長,要等到第二天下午才能坐上開往格爾木的火車。旅館里陰冷,她倆早早地鉆進被窩,想著自己的心事。兩年前,就是李永剛參軍的前一年,有一天他到商店去買東西,左顧右盼,問這個貨多少錢,問那個質量怎么樣?他跟張亞楠纏著說話。張亞楠看這小伙子還精干,氣質不錯。接連幾天他都來找她搭訕,她對他也產生了好感。到部隊后他寫信向她求愛,他們相互通信交流感情。楊菊花也翻來覆去睡不著,馬上就要結婚了,心情十分激動。前幾天收到張建疆的來信,在信的末尾寫道:“親愛的菊花,讓我熱烈地擁抱你、親吻你。”愛情的火焰點燃了,她說服了父母,執意要到部隊成親,臨走的這天早晨,父親還把她送到公共汽車上……
第二天早晨醒來,已是九點多了,兩個人急急忙忙洗漱完畢,順便到地攤兒吃了早點,就走到候車室。下午一點左右,她倆便登上了去格爾木的列車。車窗外,一望無際的原野展現在眼前,一種空曠寂寞的感覺油然而生,列車上的乘客比較少,她倆相互凝視著,到了晚上更加寂寞,只聽到列車輪子發出的咣當咣當的聲響。此時車廂里傳來廣播員的聲音:“各位旅客,晚上好,有用餐的請到九號車廂。”張亞楠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走,咱倆吃飯去。”楊菊花邊打開提包邊說:“我這里有幾個油餅,將就著吃一點算了。”她倆正吃著,過道里有位女服務員推著餐車走過來問:“榨菜,你們要不要?”張亞楠說:“要,多少錢一袋?”服務員說:“五毛錢一袋。”張亞楠說:“這么貴啊,在我們那兒兩毛錢一袋。”服務員說:“這里是高原,不是內地,當然貴了。”張亞楠遞過去一元錢,接過兩袋榨菜。兩個人邊吃邊聊著。楊菊花邊擦嘴邊說:“聽張建疆說這里的東西要比內地貴好多呢。”“就是,這地方太荒涼了。”張亞楠嬌氣地說。聊著聊著她倆睡著了。車廂里有嘈雜的聲音,把她們吵醒。列車服務員開始打掃衛生,天已大亮。太陽從東方地平線冉冉升起,遼闊的高原上,漸漸地出現了人煙。又行進了一個多小時,遠處隱隱約約出現城市的輪廓。這大概就是格爾木了。這時,廣播里傳出甜潤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就要到了,請大家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準備下車!”她倆剛下車走出站口,張建疆和李永剛就跑上前來一手幫愛人提包,一手拉著愛人的手。因為周圍的人多不好意思,要不然兩對男女就沖上去緊緊地擁抱了。
連隊為他們在院子的后面準備了家屬房,雖說簡陋,但還布置得有些喜慶的味道,墻上貼滿了“喜”字。第二天中午,連隊食堂多加了幾個菜,桌上擺放著煙酒糖茶等。戰士們整齊地坐在餐桌前等候這一時刻的到來。田連長神彩奕奕地走到食堂向大家宣告:“今天我們在這里要為張建疆和楊菊花舉行結婚儀式,大家熱烈歡迎!”在大家熱烈的掌聲中,張建疆一身戎裝牽著身穿婚紗的楊菊花姍姍入內,站在正中央,向大家鞠躬致謝。戰士們歡呼雀躍,指導員蒲振剛大聲喊道:“肅靜!肅靜!下面請田連長繼續主持婚禮。”田連長宣讀了他們的結婚證書后說:“祝愿你們夫妻恩愛,白頭偕老,為建設邊疆做出新的貢獻。”蒲指導員端起酒杯說:“同志們,讓我們為這對新人干杯!”大家齊聲喝彩:“好!干杯!”田連長的愛人左池菊是一位來自天府之國的地地道道的農家婦女,做事老成持重,她在門口喊一排長愛人葉曉梅。葉曉梅天生麗質,瓜子形的臉龐,瘦瘦的身材,顯得十分漂亮。人們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她就是浙江杭州人,她的漂亮令戰士們望而生畏,不敢搭話。聽到左大姐的呼喊,葉曉梅風姿綽約地走過去。原來她倆在炊事班幫廚炒菜,特別忙碌。這幾天張亞楠也跟這兩位大嫂混熟了,在一起幫著干這干那,相處得十分和諧。
部隊白天在訓練,這幾個女人就到炊事班幫廚。楊菊花和張亞楠搜羅出一些戰士們穿臟的衣服在院子里洗。左大姐這時笑吟吟地走過來說:“小楊,別用冷水洗,剛結婚小心身子骨!”“大姐,知道了!”楊菊花邊回答邊端著盆子去換水。
晚飯后張建疆帶著楊菊花準備上街轉轉,軍營周圍的墻壁上寫滿了醒目的標語口號,“青藏線上做貢獻”“世界屋脊戰風寒”等等,讓人感到軍營的氣氛是如此威嚴。走在市區的大街上,霓虹燈一閃一閃的,楊菊花依偎在張建疆的肩膀上輕聲細語地說:“再過兩天,我就要回去了。”張建疆感到很突然,問道:“出門到現在才半個月,這么快就回去?!”楊菊花說:“其實我也想多待幾天,但張亞楠的假期到了,她昨天還在催我要走哩!”
張亞楠到部隊后,一直住在團部的客干室,白天來到連隊跟著幾位嫂夫人在一起,有時候李永剛在連隊請個假,帶她到市里逛一圈。李永剛問:“咱倆啥時候結婚呢?”張亞楠調皮地說:“你說呢?”沉默了半晌張亞楠先開口:“等你探親回來,在家里辦唄!”
這天早晨,晴空萬里,張建疆和李永剛送楊菊花和張亞楠到火車站,列車徐徐地開動了,他們相互告別,晶瑩的淚珠從各自的臉上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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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營房,張建疆忽然有一種失落感,蜜月還未度完,愛人就回老家了。前幾天父親來信說,母親的心臟病又犯了,現在看來,只有靠楊菊花照料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作為軍人應該以祖國的事業為重。
作為當代軍人就應該有自己的使命擔當,妻子回到甘肅老家照顧父母,自己堅守在青藏高原修筑公路。他白天堅持學習、訓練,晚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難以入眠,就這樣思索著。
轉眼間已到了春節,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楊菊花來信說:“三十晚上一家人團聚,就缺你了,你是不是請個假回來一趟。陪母親去醫院治療一階段。”但張建疆回信說:“我現在當兵才第二個年頭,到明年才能享受探親假,再說部隊又要上山施工了,我現在張不開嘴啊!”
楊菊花在家里整天做飯洗衣服,照料公婆,還要喂豬喂雞,每天忙得團團轉。一個早晨她到渠邊去挑水,鄰居王大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問道:“建疆沒回來嗎?”菊花不好意思地說:“沒有,人家在部隊忙著呢!”王大媽豎起大拇指說:“多好的媳婦啊!人長得端莊,又勤快!”楊菊花邊走邊喊道:“大媽,閑了到家里來坐坐。”
12
這一年部隊開赴到風火山施工。比五道梁更西進了八九十公里,氣候還是那樣的惡劣,營房安扎在風火山腳下的一個延伸地帶上。戰士們的高原反應比去年稍微輕了一些,畢竟經歷了去年的一次洗禮,老同志漸漸地適應了這里的氣候。
這天早晨,集合哨響了,戰士們都在院子中央整齊地列隊,連長田思茂走到隊列前方,二排長來中天上前報告,“報告連長,全連集合完畢,請指示!”連長還禮,“請稍息!”田連長開始講話:“同志們,今年我們連的主要任務是橋涵工程,要修一座橋,兩個涵洞,時間緊任務重,大家要發揚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保證完成任務,大家有沒有信心?”全連官兵齊聲回答:“有!”田連長說:“好!大家有信心,我們就一定能夠完成。”
吃完早餐,各排分別上車,因為離工地遠,來回都由駐勤的幾輛解放牌平板車接送,一排進入了修建大橋工地,二排進入了修筑涵洞的地點,三排負責供應石子沙料水泥等任務。
這時田連長帶著技術員和測量人員走過來,一排長王宏民連忙上前一同研究,技術員王秉鈺拿著圖紙和測量人員一會兒丈量高度,一會兒拉著線,用木樁定方位。一切就緒后,田連長一聲令下:“開挖!”王排長應聲道:“是!”戰士們拿著鐵鍬、洋鎬按照規定的尺寸挖起來。建橋首先要建橋墩,地下挖十幾米深,然后用鋼筋水泥澆筑。干部和戰士們都到工地上去了,營房里就剩我和通信員及炊事班的幾個人了,團里的后勤車給我們連送來了新鮮蔬菜和肉。我們幫炊事班的同志卸完了車,炊事班黃班長高興地說:“這下好了,要給同志們改善一下伙食。”我緊接著說:“就是這一階段,同志們工作任務重,很辛苦,否則身體吃不消!”炊事班的同志們立即洗菜的洗菜,剁肉的剁肉,忙活了起來。早一點做好飯菜,讓戰士們從工地上回來飽餐一頓。蒸飯的高壓鍋氣壓沖著保險閥旋轉著,飯菜的香味彌漫了整個營區。這時干部和戰士們都從工地上回來了,一個個聞著菜香味兒歡呼雀躍,感覺就像回到了家一樣。晚飯的哨子響了,大家都去打飯菜,每個班的戰士們都圍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著,臉上綻放出了幸福的笑容。
連隊的院子里停滿了各種車輛,翻斗車、裝載機、推土機等。這些車輛機械都是汽車營、機械營派駐我連的。我作為連隊的文書,每天早上統計出車情況,然后向連長匯報,為領導安排當天工作提供決策依據。田連長早晨早早地起來籌劃一天的工作。這天上午已經八點多了,大家還沒有吃早餐,田連長讓通信員把炊事班長叫過來,大發雷霆:“這時候還不開飯,你們是干啥子吃的?”炊事班長膽怯地回答:“昨天晚上風刮得太大,爐子里的火沒壓住,滅了,到現在饅頭還沒有蒸熟。”田連長怒吼道:“快點,馬上開飯。”炊事班長應聲“是”,立即跑步回到炊事班。戰士們狼吞虎咽地吃過早餐,又緊張地乘車向工地進發。
工地上機聲隆隆,戰士們你追我趕,干得熱火朝天。這幾天正在澆筑橋墩,修建護坡工程。田連長渾身上下沾滿了水泥,他不停地來回指揮:“活兒干得認真點兒,仔細點兒!”為了保質保量完成工程進度,王技術員一會兒在這兒看看,一會兒在那兒量量,忙得不亦樂乎。
13
王秉鈺的妻子趙小紅今年二十六歲,漂亮的臉蛋,皮膚白嫩,勻稱的身材,著實吸引人的眼球。她來自山城重慶。這幾天,她千里迢迢地來部隊看望丈夫,因山上環境惡劣,沒有居住條件,就住在格爾木的營房駐地等待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她安撫著內心的思念,耐心地等待著。由于橋涵工程的施工是非常嚴格的,技術員王秉鈺心里也是干著急,下不了山,只能等到橋身澆筑完畢才能下山。那天她實在寂寞得無法忍受了,就到團部用內部專用電話給我們山上打來了電話。我接了電話,她甜甜的聲音在電話里有些傷感:“你好,請找一下王秉鈺。”我回過電話:“你好!是嫂子嗎?王技術員上工地去了,他回來我一定轉告。”她說:“謝謝你了!”我說:“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晚上王技術員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工地上回來,順勢便倒在了床上。我趕緊上前對他說:“嫂子今天下午打來了電話,催你下山!”王秉鈺忽地坐起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說:“實在對不住人家,再有兩天水泥澆筑完成,就會暫停幾天,我就下山。”
二排承擔的涵洞工程,也在緊鑼密鼓地搶進度。因為正值夏季,土質松軟,水泥凝固得也較快,是施工的黃金季節。這天,山下送來一車水泥,我帶司機送到二排工地,來排長和路班長立即和戰士們卸車。李永剛幾個人在護坡給石頭的縫隙勾縫。由于地勢比較低洼,有幾個戰士穿著靴子,站在水里做支撐架子。李永剛急忙走過來問我:“最近山下送來信件沒有?”我說:“沒有。”我知道他是想張亞楠了,他變得黑瘦黑瘦的,昔日那白白胖胖的模樣蕩然無存了。我說:“你先忙吧!”臨上車時他對我說:“晚上有些話我給你說。”
當天下午六點多就收工下班了。這一階段大家都很勞累,吃過晚飯各自休息了。我和李永剛走到營房外,一抹晚霞映紅了遠處的山巒和草地。他邊走邊向我訴說著張亞楠要與他分手的事情。原來張亞楠與李永剛分別后,回到了她的單位上班,已經大半年了,她感到非常的孤獨,就與本單位一個姓宋的男青年打得火熱,他們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快要訂婚了。李永剛失望的眼神讓我看得難受,我脫口而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他眼淚汪汪地說:“沒辦法,咱們當兵的就是這個命運,遠隔千里能走到一起嗎?”我對他說:“強扭的瓜不甜,好好干,以后定會找到稱心如意的對象。”回到營房,熄燈的哨子已經響了,我們各自回房休息了。
14
清晨,王秉鈺站在公路邊等車,他要到格爾木去看等他已久的愛人。在這里沒有公共汽車,也沒有專車,只有搭乘從西藏回內地的過路運輸車輛。擋停三四輛車了,但駕駛室里都坐滿了,駕駛室里除駕駛員外能坐兩個人。又過來一輛解放牌卡車,他老遠就招手,車到跟前停下了,一位中年司機伸出頭來問:“到哪里去?”王技術員趕忙上前搭話:“師傅,我到格爾木去,麻煩你讓我搭一下你的車!”師傅痛快地說:“上車。”在車上,他倆慢慢地聊了起來。這師傅是青海省運輸公司的,得知王技術員的情況后說:“你們這些當兵的,確實辛苦,你們是修路的,我們是跑路的,一年四季在這條線上跑,我們都看在眼里。媳婦大老遠地來了,再緊張你請個假還不行嗎?!”王秉鈺羞愧地回答:“師傅,你不知道,我們修的大橋工程正在關鍵時刻,我是技術員離不開啊!”師傅用敬佩的目光瞧了他一眼:“那是那是!”不知不覺中,已經走了三個多小時,到了不凍泉,汽車停了下來,師傅說:“車開鍋了,趕快下來!”由于水箱里的水燒干了,師傅拿著水桶到路邊的河溝里提了一桶水給汽車加上,只見車頭上冒著一股蒸汽。師傅笑著說:“不要緊,開鍋是常有的事。”師傅加滿了水,又開始上路了,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格爾木了。王技術員掏出煙給師傅讓了一根說:“謝謝你了,我就到這兒下車吧!”師傅是個好心人,說:“你們營房在哪兒?”王技術員說:“離這兒還遠呢,大約有十幾里路呢。”師傅說:“那我送送你吧!”王技術員連連點頭說:“謝謝師傅,實在不好意思!”師傅說:“不客氣都是出門人嘛!”師傅將他送到連隊的院子里下了車,王技術員便讓師傅吃了飯再走,師傅堅決不肯,調轉車頭就走了。
趙小紅從房子里跑出來撲到王秉鈺的懷里,王秉鈺將他抱進房子里,兩個人一陣親吻。鎮定之后,她對他說:“你怎么才下山?急死我了!”他說:“任務特殊,離不開嘛!”趙小紅撒嬌地說:“你再不來,我就要走了!”王秉鈺的心跳加快,愛的激情使他緊緊地抱住了她,邊親邊說:“我想死你了,想瘋了!”吃完飯,二人早早就睡了。第二天早晨,王秉鈺到市里去購買了一些新鮮肉菜回來。趙小紅從夢中驚醒:“你干嗎去了?”王秉鈺邊洗菜邊說:“我要好好犒勞犒勞你!”不一會兒,他就做了一桌香噴噴的飯菜。趙小紅懶洋洋地走過來,洗漱完畢,驚喜地說:“你真行,做得真香!”
15
暑夏的七月,高原上的氣候柔和了一些,碧綠的草地上點綴著一群群牛羊,像云朵一樣漂浮在上面。藏族姑娘騎在牦牛上,揮舞著手中的鞭子,以清脆的歌喉唱著深情悠揚的歌兒。她們是用藏語唱的,歌詞的大意是歌頌親人解放軍。前幾天在我們連隊附近駐扎著一戶藏族牧民。這位男主人來找我們連長,看能不能幫忙給他們搬一下家,用一下連隊的汽車,因為他們放牧要到水草更豐美的地方去。連長很爽快地答應了,這也是為搞好民族團結所做的一件事情。這位藏族同胞用生硬的漢語連聲說:“感謝連長!謝謝親人解放軍!”
這天中午,來了兩輛吉普車停在連隊的院子里,原來是青海省人民政府慰問團來慰問我們部隊。慰問團的領導在團首長的陪同下跟戰士們一一握手,噓寒問暖。晚上慰問團給我們放了一場電影,電影的片名是《拼搏》,反映的是中國女排的拼搏精神。放映前,慰問團的領導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青藏公路被西藏人民譽為通往北京的金橋,你們在這惡劣的氣候和艱苦的環境中,建造這樣偉大的工程,真是了不起,我們代表青海人民感謝你們!”熱烈的鼓掌聲之后,官兵們開始看電影。一個個鏡頭吸引著大家的眼球,由于長時間與外界沒有聯系,每個人的心情都非常激動。
第二天早晨出操后,指導員蒲振剛做全面完成各項任務動員的講話:“目前,我們連的施工進度緩慢,要在天冷之前完成任務,時間緊任務重,全連同志要發揚中國女排的拼搏精神,以逸待勞,保持不怕艱難困苦、連續作戰的工作作風,為全面完成各項任務而努力奮斗。”
趙小紅來隊已經一個月了,要回去了。王秉鈺送趙小紅上火車的時候,趙小紅哭紅了眼說:“山上條件很艱苦,你自己要保重身體,到年底你申請轉業吧!”王秉鈺鄭重其事地說:“你放心吧!回去代我向岳父岳母問好,我會慎重考慮的!”列車徐徐地開動了,王秉鈺的心情十分沉重,一連串的問題在腦海里翻轉著,妻子懷孕幾個月了,父母遠在天水,她回到重慶還要上班,到時候生孩子咋辦?他回到連隊,收拾好行李,決定第二天就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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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擔砂石料供應的三排,在排長楊和平的帶領下,起早貪黑地戰斗在工地上。梁萬忠,九班班長,來自安徽廬江,1979年入伍,高大的身材又肥又胖。他拿著鐵鍬往車上裝砂子,動作靈活自如,幾個人換著裝。戰士們都勸他休息一下,他說:“不要緊,我還能堅持!”汗水從他脖子上流下來,濕透了他的脊背。“梁班長今天咋了?”戰士們悄悄議論著。原來他從連隊得知,他遞交的入黨申請書已經一年多了,前幾天支部讓他填寫了《入黨志愿書》。但是營黨委沒批下來,他胸中窩著一股火,沒處發泄,就發泄到干活兒上了。戰士小姜實在看不下去了,就上前說:“梁班長,你休息一下,我來!”說著就一把奪過他的鐵鍬,梁班長蹲在地上,喘著粗氣……
梁萬忠在部隊已經度過了五個春秋了,是一位資格很老的兵了。他為人正直,吃苦耐勞,去年老班長退伍了,連里就讓他代理九班班長。他家里比較困難,兄弟姐妹四人,他是老大,老家父母給他說媒,結果都一個個黃了。不是嫌家里窮,就是嫌當兵的沒有啥前途。
晚飯后,通信員過來對老梁說:“梁班長,指導員叫你。”老梁悶悶不樂地說:“叫我有啥事嗎?”通信員說:“你去了就知道了。”老梁到連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指導員說“進來”。指導員邊給老梁倒水邊讓他坐下。“老梁,咱們兩個拉拉家常好嗎?”指導員和藹地說。老梁為難地說:“我是家里的長子,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父母年老體弱,領導考慮一下讓我年底退伍。”指導員慢條斯理地對他說:“我們會考慮的,但是你不要背思想包袱,這樣對你的精神和體力都會產生很大的影響,你說對不對?”老梁的情緒有些激動,“工作上的事情我決不含糊,別的也沒啥說的。”指導員又說:“上次你的入黨申請沒批,這次我們連黨支部特地給你又報上去了,估計兩三天就批下來了,你就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了,要帶領全班完成好施工任務。”老梁滿懷信心地說:“是,指導員,你放心,我一定完成連里交給的任務。”說完轉身回到班里去了。
熄燈的哨子響了,張建疆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昨天他收到妻子給他的來信。
親愛的建疆:
近來身體好嗎?我知道你工作很忙,盡量不讓你分心,但是家里的一些事情,不得不說,除了你我再給誰說呢?因為我快臨產了,二位老人多病無人照顧,你寫信讓弟弟、弟媳婦他們照料一下吧,我生孩子,到時候我再想辦法找親戚幫襯,就說這些吧!
菊花
1984年9月10日
他在想如何給弟弟、弟媳婦做工作。伺候老人,妻子面臨生孩子,自己遠隔千里無法料理。此時他又想起了王昌齡的《從軍行》: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第二天,張建疆就把寫好的兩封信捎給下山的汽車司機代寄,一份是寫給弟弟的,一份是寫給妻子的,給妻子的信中寫道:
想念的菊花:
來信收悉,十分想念,甚是憂慮,我已給弟弟寫信了,他是會照顧好父母的。你為咱倆生孩子,本來我應該在你身旁照顧你。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不能請假,真是對不住你了!就讓親戚幫忙照顧一下,望你多保重!
建疆
1984年9月28日于風火山
金秋十月,在內地還是綠意盎然,但在這高原上的風火山已經是雪花飄飄,寒氣逼人。這天張建疆他們全班穿著棉衣棉褲,戴上皮帽拿著工具到了工地。技術員告訴他們,大橋的主體雖然成型,但在跨橋的旁邊還要加固一個橋墩,他們在班長的帶領下開始向下挖井了。
他們在鉆機的配合下挖井,也就是打井樁。天空中烏云密布又揚揚灑灑地飄起了雪花,他們干了整整兩天才打了一個有兩人深的井。這天晚上,要加班灌注混凝土,因為井下有水,夜間氣溫達到零下二十幾度,工地上用發電機照明。連長和一排長著急地想辦法,因為混凝土倒下去沒法攪拌。恰在這時,方志彪指導員趕到現場,因工作需要,前任指導員蒲振剛調到二營去了。方指導員了解清楚情況以后,站在掛有大燈泡的電桿下面大聲向戰士們說:“考驗大家的時刻到了,誰愿意跳下去完成這個任務?”沉默了半晌無人吱聲,這時張建疆從旁邊走過來,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跳下去!”指導員贊許地說:“好樣的,建疆,注意安全!”張建疆穿好靴子,幾個戰士在井口用繩子將他吊了下去。井下比較窄,無法使用工具,他就用自己的身體去攪拌。大約用了一個小時,井灌滿了,張建疆這時已精疲力盡,渾身上下凍成了冰棒,戰士們將他攙回連隊。衛生員給他一檢查,感冒,嚴重發高燒,體溫已達到三十九度。他不停地抽搐著,身體感到一會兒熱一會兒冷。衛生員迅速給他打針用藥,問道:“建疆,感覺怎么樣?”張建疆昏昏沉沉地回答:“頭暈。”衛生員關切地說:“一定要把藥吃上,好好休息!”
一個星期以后,全連集合,田連長鄭重地向大家宣布:“經團黨委研究決定,張建疆同志表現突出,成績顯著,記三等功一次。”現場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接著方指導員講話:“同志們!我們全連要向張建疆同志學習,學習他那種不顧個人安危,無私奉獻的精神,力爭全面完成上級交給的各項任務。”
方志彪指導員是來自四川大邑的老兵,中等個兒,一言一行都很穩健。晚上查鋪查哨,他一個班接著一個班地查,看戰士們都睡了沒有,被子蓋好了沒有,平時跟戰士們交談家里有什么困難沒有。他對人和藹可親,為人坦率真誠。
一天中午,大家正在吃午飯,方指導員走到張建疆跟前,看到他和大家一樣吃簡單的飯菜,馬上把炊事班長叫來,狠狠地批評道:“你們為什么不給張建疆做病號飯?”炊事班長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天太忙,給忘了。”指導員厲聲說道:“你們一天是干啥子吃的嘛?”炊事班長急忙回答:“我們馬上做,對不起了。”
大橋的主體工程已經完工了,時令進入十一月份,這里已是冰天雪地的世界,施工暫時停止,部隊就要下山了,明年的春天又要向前延伸到另外一個地方。
17
這個星期天,張建疆和李永剛兩個人到格爾木市郵局,給家中寄錢。張建疆給妻子楊菊花寄了一百元,李永剛給他父母寄了五十元。張建疆問李永剛:“你怎么只寄五十元?”李永剛說:“連里發的季度獎,你比我多。”張建疆再也沒有說啥。從郵局出來,他們又到商場,李永剛買了兩盒鳳凰牌香煙。琳瑯滿目的百貨讓張建疆眼花繚亂,他尋思著有小孩兒穿的衣服買一套,馬上就當爹了。李永剛調皮地拉了他一把說:“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呢,你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等生下來再買不遲,走吧!”李永剛拽著張建疆走出了商場,兩個人從大街上往回走,邊走邊聊。“現在咱們部隊正在休整訓練階段,還不享受探親假,明年咱們就有探親假了。”張建疆說:“我想了很多,你嫂子就在近幾天臨產,請假嘛,又不好意思,老兵們都探家了,咱們這批兵得堅守。”李永剛說:“你請假吧,你是立下功的人,應該能行吧!”張建疆說:“那咋行?咱們要遵守紀律,不能難為領導。”不知不覺中他們已到了連隊。
晚上七點,全連干部和戰士到會議室學習,中心內容是加強組織紀律。會議由連隊黨支部書記、指導員方志彪主持,首先傳達上級黨委的有關文件精神,然后批準了四名入黨積極分子的申請。當念到張建疆名字的時候,他內心深處感到無比的激動。這一夜,張建疆想了很多,部隊給他記了功,又入了黨,他決心要在部隊干下去。
這一階段我的工作也比較忙,既要寫年終工作總結,又要寫宣傳標語。白天處理日常事務,晚上在明亮的燈光下,加班加點。這天,我把槍和擦槍布、槍油都發到各班。班里又發到每個人。戰士們愛護槍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把槍卸成幾塊,各個部件細致地擦拭,為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五周年舉行盛大的閱兵而加緊訓練。官兵們每天進行分列式、閱兵式訓練,晚上都腰酸腿疼。但是,在班務會上,大家都踴躍發言,再苦再累都要堅持到底。一班老班長探親,連里決定由張建疆代理一班班長。他的個頭兒也高,始終是隊列里的排頭兵。官兵們陣容嚴整,個個精神抖擻,緊握鋼槍,邁著整齊的步伐,從主席臺前走過,威武雄壯的軍樂聲震撼心靈,有一種催人奮進的力量。
這天中午,團部的通信車送來了信件包裹之類的東西,戰士們都蜂擁到連部,看是否有自己的信件。張建疆的妻子來信了,他神情緊張地打開看著,隨后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信中寫道:
建疆,咱們的兒子已經出生了,我和小孩兒身體都好,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你上次寄來的奶粉和白糖都收到了,希望你保重自己的身體,安心工作。明年就有探親假了,回來看咱們的小寶寶。家里很冷,我到鄰居家借了些煤生火做飯。就說這些吧,下次再談。
想念你的菊花
他讀完了信,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這么冷的天氣,家里連燒的煤都沒有,要是不當兵他就可以到煤礦去打工,不但能解決燒煤取暖的問題,還能掙到錢,而現在每月津貼只有十幾塊錢,如此的困難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軍人的無私奉獻精神。
18
又是一年春來到。這年的春節伙食連隊辦得特別豐盛,黃班長帶領炊事班的同志提早做了準備。司務長萬志強是來自浙江天臺的一名老兵,一九七八年入伍,個子不高,胖墩墩的身材,說話間總是帶著微笑,兩只眼睛就成了一條縫兒了。他騎著自行車一天跑幾趟市里,采購油鹽醬醋等烹飪材料,軍需部門配送的新鮮肉菜提前兩天就到了。那幾天炊事班可熱鬧了,有的戰士主動去幫廚,有的剁肉,有的洗魚,有的擇菜,真是湊成了鍋碗瓢盆交響曲。
大年初一中午,連隊食堂的餐桌上擺滿了各種炒菜。有魚、鴨、雞等,每個桌上放一瓶白酒和幾瓶啤酒。因田連長回四川老家探親,方指導員首先致辭:“同志們,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讓我們舉起酒杯,共同祝賀各位家庭幸福,身體健康!一年之計在于春,讓我們在新的一年里取得更加輝煌的成績,干杯!”大家都一飲而盡,一排汪排長、二排來排長、三排楊排長分別給大家敬酒,邊碰杯邊說:“一年來大家辛苦了!吃好!喝好!”戰士們回敬指導員和各位排長:“謝謝領導關心!”
每逢佳節倍思親,戰士們在興奮之余不由自主地思念起了家鄉的親人,父母、妻子、兄弟姐妹,這會兒他們在吃什么?喝什么?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家鄉的土地都承包到戶了,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了,尤其在廣播電視里聽到《在希望的田野上》等歌曲,心情格外地舒暢。
19
歲月流轉,季節輪回。當寒冷的風翻過這一季節的浮華,一個明媚的春天到來了!
全連官兵在做上山前的準備工作。這天,張建疆又去了趟郵局,為家里寄了一點零花錢。他知道,這一上去,待到下山得大半年。晚上老班長探親歸隊了。老班長是河南人,給大家帶來些花生,大家邊吃著邊開著玩笑。有個調皮的四川籍戰士說:“班長,這次回去給老嫂子種上沒得?”班長半晌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我拷!”正說著集合哨響了,大家都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系好腰帶往院子里跑。
三排長開始整隊,“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告連長,全連集合完畢,應到一百三十一人,實到一百二十八人,其中有兩人休假,一人請假,報告人,楊和平。”田連長走到隊列前方說:“稍息!”“講一下,明天我們要開赴施工第一線——二道溝,請大家收拾好行李,穿戴好皮衣皮帽。由于路途遙遠,請炊事班準備好干糧。下面我再宣布兩個任命:任命張建疆為一班副班長,任命廖紅軍為八班副班長。希望兩名同志再接再厲,協助班長搞好全班工作。其他同志再有要講的沒有?”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田連長道:“解散。”
早晨八點,滿載著全連人員和物資的車輛,浩浩蕩蕩地從格爾木出發了。從格爾木到二道溝的標準路面都已貫通了,官兵們行進在自己修建的路面上感到無比地自豪,大約到下午四點多才到了施工駐地。
二道溝,這里的地形是兩面高山,中間夾著一條狹長的溝,呼嘯的狂風一年四季肆虐著。駐地的帳篷雖然固定得很結實,但是從早到晚被狂風吹打得吱吱作響。由于坐了一整天的車,加上海拔在升高,戰士們吃過晚飯,便早早地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通信員通知各排排長到連部開會,會上田連長首先發言:“今年的工程任務是關鍵性的一年,我們連要在這座山上挖開一條通道。昨晚我跟王技術員測算過,根據土石方工程量計算,一排、二排分別從兩頭開挖,在機械的配合下打開一個通道。三排負責整修路基兩邊的排水溝。”緊接著方指導員說:“在實施爆破的過程中,一定要注意安全,百年大計,安全第一。”田連長道:“大家還有不同意見嗎?”在坐的都說:“沒有。”最后田連長擲地有聲地說:“下午就行動,散會。”
下午的工地上人聲鼎沸,王技術員帶領兩名測量人員一會兒查看地圖,一會兒拉線釘樁,戰士們拿著鐵鍬、镢頭挖起來。他們脖子上圍一條白毛巾,用來擦汗。有些新戰士剛開始干活兒,有些活兒還不會干,老兵們耐心地教他們。鐵鍬、镢頭撞擊著石頭發出刺耳的聲音,再加上推土機的轟鳴聲,在這高原上形成了一首壯美的交響樂。
李永剛是去年八月份選派到汽車隊的,培訓結束后,被分配到汽車二連。今年他開著翻斗車到我們連駐勤,到工地上拉土石方。他變得越來越老成了,當提及與張亞楠談戀愛的事,他靦腆地一笑搖頭說:“不提了!”駐勤單位的駕駛員與我們同吃一鍋飯,每天早晨都是提前起床,檢修車輛,保證當天的工作正常進行。
那天晚上吃過飯,我轉到他住的帳篷,只見他的床邊吊著一個二百瓦的大燈泡,發出耀眼的亮光。他正在看書,見我走進來,趕忙站起來說:“請坐!”我問他:“你在看什么書啊?”他邊拿著書讓我看邊說:“就看這些專業書,再沒有別的書可看。”他看的是一本《汽車維修理論與實務》。我鼓勵他說:“多學一點兒專業技術,將來回到地方大有用處。”他說:“就是,將來回到老家,如果沒有車開,我就自己買一輛搞運輸。”我說:“錢從哪兒來?”他不假思索地說:“可以到銀行貸款呀!”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怎么知道得這么多,而我對于社會上的一些事一無所知,我自嘆弗如,臨走時我說:“你好好學吧!”
連隊的帳篷內分割成兩半,左邊是領導辦公休息的地方,右邊是業務人員工作的場所,發電機不停地嗡嗡響著。統計員老魏在明亮的燈光下拿著紙和筆測算著,他從美麗的貴州黔西南走來,在這里已經度過了五個春秋,他每天跟隨技術員到工地丈量,根據統計的數字,晚上做統計報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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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們修路,從西藏往返的車輛都是繞道行駛,有些地方的便道特別難走,在二道溝的便道,車輛要從這面斜坡爬上去,再從坡的那頭滑下去,這樣才能行駛到較平坦的路面上。
這天中午,天空下起了雨夾雪,呼嘯的狂風與雨夾雪交織在一起,擋住了人們的視線。戰士們正要回駐地吃飯,只見一輛滿載貨物的解放牌卡車翻在溝底的路上,旁邊站著一位女司機,在向這邊招手。戰士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位藏族婦女,她大約有三十歲左右,穿著漢族衣服,留著兩條長長的辮子,她用生硬的漢語說:“解放軍同志,請幫一下忙吧!”戰士們異口同聲地說:“大姐,行,沒問題!”因為拉的是羊皮羊毛之類的東西,貨物裝得高于車廂很多,加之坡陡路滑,導致翻車了。戰士們七手八腳,用繩索拉,用手推,把車給翻起來了。她不停地說:“謝謝!謝謝解放軍!”她把馬達踏得哧哧作響,但是車就是發動不起來,她掀開車頭的蓋子,左瞧瞧,右看看,急得團團轉。正在這時,李永剛的翻斗車路過這里,停下了車,他從車上下來問:“大姐,車有毛病了嗎?”這位藏族女司機非常激動地說:“不知啥原因,就是發動不著。”李永剛敏捷地拿起螺絲刀檢查起電路來了。此時風愈刮愈烈,雪越下越大,李永剛說:“大姐,給個東西我遮擋一下風雪。”她趕快拿過一片紙箱板。他一手遮擋著,一手仔細地檢查著,不一會兒,他就把原因找到了。他跳上駕駛室打了兩下馬達,車就發動起來了。藏族大姐激動得跳了起來,雙手拉著他的手說:“解放軍師傅,你的水平真高,非常感謝!”她又說:“把你的名字和地址給我留下好嗎?”李永剛說:“不用了,大姐趕快上路吧!”藏族女司機發動了汽車,緩緩地行駛在通往西藏的道路上……
不久,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汽車運輸公司給我們連隊寄來了感謝信:
貴連的領導,你們好!我公司女駕駛員草麻芝同志,在四月二十八日執行運輸任務,途經二道溝地區。因天氣原因,導致翻車,你連戰士奮不顧身,幫助抬車,特別是那位沒有留下姓名的開車師傅,在風雪交加的環境下,不畏寒冷,幫助修車,我們公司表示非常的感謝!感謝你們一心為西藏人民服務的高貴品質,感謝你們為西藏鋪路架橋、戰天斗地的革命精神!
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汽車運輸公司
1984年5月4日
21
一排正在這塊堅硬的山頭上啃硬骨頭,一班作為尖刀班承擔著這次爆破任務,他們分兩個組,一組由班長帶領,一組由副班長張建疆帶領,在懸崖峭壁上打炮眼,要打多處炮眼。炮眼不是普通的炮眼,是能使膠輪車把炸藥推進去的大炮眼。鋼釬、鐵錘的撞擊聲回響在這空曠的山谷中。田連長和汪排長從下面爬了上來,看到一名士兵沒有戴安全帽,當即把一班長叫過來劈頭蓋臉地一頓罵:“你這個當班長的一天是干啥子吃的?這樣危險的作業為啥子不戴安全帽?”班長連忙解釋說:“連長,對不起,是我工作不到位,剛才還戴著呢,我看到他正在擦汗,忘記戴安全帽了。”田連長又問:“你們估計還得多長時間才能完工?”一班長吞吞吐吐地說:“根據這幾天的進度來看,大概再有一個禮拜就差不多了。”臨走時汪排長告誡一班長,“無論如何,要注意安全!”一班長立正回答:“是,知道了!”
爆破工程準備工作就緒,這天下午三點整,汪排長、張建疆分別點燃兩處導火索,轟隆、轟隆兩聲巨響之后,山崩地裂,亂石飛濺,汪排長已跑出了危險區。此時大家的心都提到喉嚨眼兒上了,焦急地等待張建疆跑出來。田連長大吼一聲:“趕快找人!”戰士們都分頭到雷區周圍尋找,忽然,一個戰士大叫一聲:“快過來,副班長在這里!”只見鮮血順著張建疆的臉頰流下來,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右腿上,他已昏迷過去。戰士們將他抬進連隊駐地,衛生員緊急處理了一下,發現右腿壓斷了。田連長立即命令:“叫一輛駐勤車,立即送他去山下醫院治療!”衛生員老李讓戰士們將張建疆抬上車,連夜出發了。
解放軍二十二醫院位于格爾木市河東。時至深夜,依然燈火通明,護送到達時已經半夜兩點多了。老李和司機趕快將張建疆送到急診室。一位戴眼鏡的男軍醫看了看說:“流了這么多的血,怎么才送過來,再晚一點兒的話,就有生命危險了,馬上手術。”幾個女護士立即將他送進了外科手術室……
醫生的診斷書上寫著:右小腿兩處粉碎性骨折,腦顱骨有細微的滲血。由于失血過多,他還處于昏迷狀態。病床上吊著兩個輸液瓶,一個瓶子是輸血的,另外一個瓶子是輸液的。又過了幾個小時,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那位中等身材、圓圓臉型的女護士叫來主治醫師,醫師用手指撥開他的眼睛,看了一下說:“已經脫離危險了!”張建疆干癟的嘴唇動了動說:“老李,這是在哪兒?”老李關切地說:“這是在二十二醫院,你啥事情都別多想了,好好療傷!”
衛生員老李替張建疆辦理了入院手續及相關生活事宜就返回山上了。工地上那座山頭被炸平了。兩臺推土機冒著黑煙突突突地推著,從中間推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戰士們配合機械在揮汗如雨地挖著……
穿越二道溝以西就到了長江源頭唐古拉山北麓的沱沱河。從雪山深處流淌出的河水清澈見底,令人賞心悅目,滔滔的流水聲仿佛敘說著筑路官兵們悲壯的故事。
冬季來臨,部隊圓滿完成任務后下山回到格爾木駐地。戰士們趁星期天,三三兩兩地到二十二醫院探望張建疆。他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就是那條右腿還未完痊愈,走路不穩。同志們都關切地說:“建疆,你要在醫院多住些日子,不能留下后遺癥!”他激動地說,“我實在不想住了,準備出院回連隊。”他心里清楚,不管怎樣治療,要想恢復原來的樣子是非常渺茫的。繼續留在部隊也發揮不了多大作用,他做出了一個決定,申請退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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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歌,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又開始了。這天早晨,晴空萬里,空氣格外地清新,全連集合,田連長開始講話:“今天,我的心情跟大家一樣,最關心的是自己的去留問題。我們連隊干部通過征求戰士個人意愿,結合部隊建設的需要,經連隊黨支部研究,報上級黨委批準,下列人員準予退伍:梁萬忠、蔣黎明、張建疆……”
戰友分別的那天早晨,大家淚流滿面,相互擁抱,難舍難分。退伍老兵登上了返回家鄉的列車,他們把自己最壯麗的青春年華奉獻在這座高原上,青藏公路留下了他們深深的足跡。如今又要回到家鄉,辛勤耕耘自己腳下的那片熱土!
這一年,田恩茂連長、王秉鈺技術員也轉業回到內地工作。一九八五年六月,青藏公路全線貫通,部隊、當地政府和人民群眾舉行了盛大的竣工典禮!
作者簡介:周榮,男,漢族,1965年出生,甘肅省靖遠縣人,現為中國農業銀行靖遠縣支行干部,曾在各類報刊發表新聞通訊、散文等數十篇。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