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喜
語言與邏輯的關系是非常復雜的,但就總體情況看,不外乎兩個路徑。其一,語言影響思維,一定民族的思維形式影響邏輯的發生、發展和引申,形成“語言——思維——邏輯”的鏈條;其二,語言研究影響邏輯的發生、發展和引申,形成“語言研究——邏輯”的鏈條。
就其一而言,語言是一個民族文化中最為本質、最為現實的物質形態,也是不同民族在文化差異上的最集中表現。對中西語言稍做研究,不難發現在時態、格、人稱、復數等表達方面的不一致性。中西語言和思維上的這種相輔相成的對應性特點,使我們有理由相信:語言和思維是具有相互影響的關系。那么語言又是如何影響思維的呢?在這方面有很多的語言學家做了有益的探索,不管他們的理論是正確還是錯誤,正確或錯誤到了一個什么樣的程度,他們的研究充分說明了語言對思維的影響。
在20世紀上半葉,美國有兩位語言學家致力于語言影響思維的研究,這兩位就是薩丕爾和沃爾夫。經過研究,他們發現北美那些使用印第安語的人對客觀世界上存在著的事物有著與歐美人極為不同的看法。在研究的基礎上,他們提出了這樣一種看法,即北美使用印第安語的人的觀察以及思考方式與歐美人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二者使用了不同的語言,語言的不同結構,導致了人們對客觀世界的不同看法,這就是著名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薩丕爾意在向我們展示一定的語言結構對人們認識分析客觀事物的影響。由于人們受一定的語言范疇的制約,必然會影響到人們對客觀事物的理解和認識。換句話說,客觀事物反映到我們的意識之中,必定受到語言結構的形形色色的影響和制約。薩丕爾甚至把各種不同的語言比作不同的幾何坐標,同樣一個幾何體,會由于處在不同的坐標中而具有不同的表述,其幾何點之間的關系也會由此而顯出差異。我們從一種語言轉到另一種語言,就像一種幾何坐標系轉換到另一種幾何坐標系一樣。我們學習外語的人都有一種這樣的切身感受,學習什么語言,就要用什么語言思維,否則,學習的外語一定是“洋涇浜”式的語言,母語不像母語,外語不像外語。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又被稱為語言的關聯性理論,向人們展示了語言是如何影響人的思維,甚至思想的。就其基本觀點來說,有悖于人類的認識過程,多少年來受到很多學者的批判。但就語言影響思維這一點來說,其中確實包含有合理的成分,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這種假說被很多學者所接受,在沃爾夫逝世、其學說沉寂了10年后,1953年與1958年美國學者先后舉行兩次專門的討論會,并按假說中的理論進行實驗證明。實驗的結果表明,假說并沒有被完全證實,但也沒有被完全證偽。
語言對思維的影響,如果語言的相關聯理論還不能說明問題的話,那就讓我們舉一個現代科學的例證。設想在電腦上觀看一幅叫作《偉大的藝術家》的光盤,屏幕上出現了康斯太勃爾的名作《干草車》。畫面非常漂亮。拿一只高倍放大鏡對準屏幕,你會發現情況開始糟糕起來,出現了很多小點,它們直徑相同(在14英寸的顯示器上通常是0.28毫米)、數量有限(一共307 200只)、色彩各異但是也有限(就這張光盤而言,一共是256色)。在電腦時代,放大鏡無情地撕下了這幅鄉村風景名作溫情脈脈的面紗,而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如果我們再沿著電子槍視屏接口、中央處理器一路追蹤下去,這些彩色的小點,就會被還原為“面目猙獰”的機器語言,而機器語言又可以被還原為二進制源代碼。最終,一切美妙的聲音、圖像、文章都可以還原成兩個最簡單的數字:0和1。一切復制都在0和1(陰和陽?)的層面上絕對無損耗地進行著。這該是語言影響思維、語言形式影響思維樣式的現代經典注解了。
美國加利福尼亞心理學家根據研究發現,亞洲兒童數學成績比西方兒童的數學成績普遍要好得多,原因不僅僅在于父母的影響,也不僅僅在于亞洲兒童學習時間長且刻苦以及教師素質等方面,而是受益于他們語言結構中處理數字的部分更接近于算術運用法則。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研究人員認為,數目的值,在日文、中文中比較容易理解,亞洲兒童只要學會由1數到10,就能按照基本規則繼續上數到100甚至更多。而在英語中1l為eleven,20為twenty,30為thirty,非常繁復。研究人員還認為,亞洲語言非常有助于理解分數的概念,說英語的兒童必須學習“one third”表示三等份中的一份,而這在中文中是不言而喻的,因為中文就讀作“三分之一”。
1958年,法國學者本維尼斯特發表了《思想的范疇與語言的范疇》論文,在學術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本維尼斯特是為了證明語言和思維既不是相互獨立的,也不是互相對立的,而是同一的,即語言和思維具有同構關系,思想只有存在于一定的語言形式中才能實現,才能為人所理解,包括思想者本人。本維尼斯特選擇了亞里士多德的思想范疇,同亞里士多德表達其思想的希臘語語法范疇進行比較,他把亞里士多德10個代表思想概括的范疇,同希臘語中的語法范疇進行逐一比較,結果發現亞里士多德的思想范疇與希臘語的語言范疇驚人地圓滿吻合。自從本維尼斯特的研究發表以后,亞里士多德的思想范疇理論與古希臘語之間的關系非常明確地確定了,由此,人們也不再認為亞里士多德十大范疇是具有普遍意義的關于人類思維或者關于客觀世界的基本分類。不可否認,本維尼斯特的研究向我們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一定的語言對一定的思維樣式確實具有極為重要的影響。
在語法結構方面,不同的語言之間的差異就更大。英語中主謂賓結構明顯,而且必須成分完備,否則就算是句子殘缺。而古代漢語里,語法結構就不具有明顯的主謂形式,往往是省略主語,甚至是不需要或者不能說出。如“聲伯如莒,逆也”(《左傳·成公八年》)、“吾不先告子,是吾罪也”(《左傳·定公十三年》)。從事中國語言研究的學者認為,漢語“主謂結構不是常見句式……主語不是獨立的句法單位”。朱曉農就認為語言決定推理方式:簡單地說,不同的語言結構和不同的推理方式(包括演繹邏輯)相關,而推理方式跟認識世界的方式(包括科學)相關。主謂(S-P)結構語言是產生演繹邏輯的必要條件。
系詞在邏輯學中的作用盡人皆知,從西方亞里士多德邏輯學的產生和發展來看,系詞的探討總是很受希臘邏輯學家的青睞和關注,尤其是以亞里士多德及其弟子(如亞歷山大等)為最。亞里士多德的命題理論,就是基于對系詞的研究和理解,可以這樣說,沒有亞里士多德的關于系詞的深刻研究,就沒有亞里士多德的邏輯。西方語言不是依靠意會,而是依靠形式才能把握思想,所以,在印歐語言中,系詞也必然地具有普遍性和重要作用。受系詞的影響,西方人把握事物之間的聯系,也是通過系詞來完成。在印歐語言中,動詞造句要依靠系詞來完成(除極少數時態外),更不用說那些系表結構的句子,無論如何也離不開系詞的。在一定程度上說,西方的語言是以系詞為中心的語言。因而系詞在他們的民族思維中也就成了進行判斷的中心。
亞里士多德(包括其弟子)正是抓住了西方語言中的這個命脈所在,通過對系詞所聯結的主詞和謂詞之間的關系的考察,研究了表現在語言中西方民族思維之中的判斷,開辟了一條通往邏輯學殿堂的康莊大道。亞里士多德對“S是P”這樣的命題進行了明確的劃分,確定了A、E、I、O 4種形式及其對當關系,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相應的三段論格與式及其相應規則。系詞“是”在西方傳統邏輯的形成和發展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說,有無系詞“是”,是關系到邏輯能否產生的關鍵。
其二,邏輯學的產生與語言研究密不可分。邏輯的誕生總是和一定的語言分析相聯系的,張東蓀指出:邏輯甲(指形式邏輯)的特性,就我所見,是在于整理言語。于此,邏輯與言語可以說是一而二,二而一。就其是一而言,邏輯雖是言語中所表現的普遍理法,然而這個理法卻必須宿于言語中,不但離了言語,便無處覓此理法,并且此理法在實際上是跟著言語的構造而生……可見邏輯上有許多問題只是因言語構造而生的。李先焜《語言、邏輯和語言邏輯》強調邏輯學的研究對象是語言,他認為,不論是古希臘還是古代中國,邏輯學都是研究語言的。蔡曙山認為:邏輯學的發展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它的發展階段總是和特定的語詞研究相關聯。這是因為,邏輯學是研究語句的,而語句是由語詞構成的。因此,邏輯的特殊性在于它所研究的語詞及由之構成的語句的特殊性。這樣,從邏輯的觀點看,對語詞的研究就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在蔡曙山看來,作為最古老的邏輯系統之一的三段論是關于命題詞的邏輯理論;中世紀發展的命題邏輯是關于聯結詞的邏輯;中世紀發展起來的指稱理論是關于名詞和形容詞的邏輯理論,而這一理論在近代又質變為摹狀詞理論,而摹狀詞理論則構成了現代邏輯中意義理論的基礎;謂詞邏輯的發展是與對量詞的研究緊密相聯的;模態邏輯、時態邏輯、概率邏輯和模糊邏輯的發展是與對副詞的研究相關的;問句邏輯、祈使句邏輯和虛擬句邏輯是研究各種語氣詞的邏輯;等等不一而足。
就邏輯學上說,基于對“S是P”這樣邏輯命題的分析,產生了亞里士多德形式的邏輯,古希臘語言中的“系詞”對于亞里士多德引申出形式邏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亞里士多德是直接結合語言、語法來研究命題或判斷的,必須通過語言的形式才能發現語言形式所表現的思想方面及其相應的邏輯形式。而在中國古代,第一,中國言語不必要主語。換言之,即主語常在省略之列。因為主語常被省略,我們便可推知主語并不是不可缺少的?!5诙袊哉Z中沒有和西文動詞to be相當的字?!5谌袊哉Z上無論口語的“這”與文言的“此”或“其”都不能與it相當?!?。總之,因為中國言語上沒有這些情形,所以中國思想上不把“本體”當作一個重要問題。
綜觀佛教邏輯的發展,語言研究始終是佛教邏輯的一個重要內容。約公元1—2世紀迦膩色迦王的御醫遮羅迦在《遮羅迦本集》第三編第八章中討論了44項論議原則,當是流傳于當時的論法理論的總結,其中第17項就是“語言項”。沈劍英把這44項歸納為10個大問題,在第7個大問題中就是“語言問題”。與《遮羅迦本集》差不多同時代或稍后的《方便心論》也重視語言的研究,在其所論四品第一品的“明造論品”中論述了“八種深妙論法”,這8種“深妙論法”就有5種是關于語言方面的,體現了早期佛家邏輯對語言研究的重視。大約在公元250—350年間,正理派的根本經典《正理經》亦編纂完成,在《正理經》第二卷第二章中就專門論述了語言問題。大約在公元4世紀時,無著的《瑜伽師地論》問世,該書第十五卷《本地分》所論述的7個內容中,第一個就是“論體性”,“論”也就是論辯,“體性”為語言和言語的體性。在該書的“論墮負”中還論述了種種語言過失。此后,佛教邏輯的相關著作都相繼沿襲了這種研究。語言研究不僅僅刺激了佛教邏輯的誕生,而且作為佛教邏輯的重要研究內容,一直受到佛教邏輯的重視。
傳統漢語的研究很少談及語法,“現代”意義上的研究是從1898年《馬氏文通》才開始的。也許正是基于這一點,有的研究者就認為中國的墨家辯學是有別于亞氏邏輯傳統的。我們也許可以這樣假定:正是由于西洋語法的引進,才導致了西方邏輯的傳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