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鐵
世界有三大邏輯傳統:中國名辯、印度因明、西方邏輯。漢語“邏輯”一詞第一次出現,見于嚴復譯《穆勒名學》按語。他將英文Logic譯成“邏輯”兩個漢字。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西方邏輯學的引進及因明研究的復蘇,中國名辯學研究取得巨大進展。《荀子》和《墨辯》對邏輯與語言的關系有不少論述。其主要觀點是:人是認識的主體,世界是可認知的;運用思維,通過語言表達認識,字、句、章、篇——是語言形式;名、辭、說、辯是邏輯形式;名辯既是思維的過程,也是應用邏輯的過程;語言是皮膚、肌肉,邏輯則是骨架。二者關系密切,互為表里。
荀子認為,世界是可以認識的:“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解蔽》)人生來具有官能,具有認識世界的能力;而萬事萬物的規律是可以認識的。
荀子指出:“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知有所合謂之智。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能有所合謂之能。”(《荀子·正名》)這段話中,前一個“謂之能”的能指人的本能,第二個“謂之能”的能指人的才能。全句是說:人作為認識的主體,雖然具有“所以知”“所以能”的器官與功能,但只有人的認識能力與客觀事物相接觸,使主觀認識符合客觀事物,這才叫“智”,即知識。只有主體能力適應于客觀活動,這才是才能。僅有“所以知”“所以能”的認識工具,不等于有知識、才能。現實的知識是客觀事物在頭腦中的反映。現實的才能是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這些都是在認識主體(人的大腦)與認識客體(客觀事物)“有所合”的過程中形成的。這當然是在實踐過程中產生的。后期墨家對此也有相似的論述。
如何把人的認識表達出來,必須有語言工具的使用。我們知道:語言是思維的直接現實。思維過程及其結果必須通過語言加以表達才能展現。對此,墨家有清楚的論述:“聞,耳之聰也。循所聞而得其意,心之察也。言,口之利也。執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辯也。” (《墨經· 經上》)
能聽這是耳朵的功能。依據聽到的聲音而了解講話人的思想(意),這是通過大腦的思維作用(察)達到的。講話,是嘴的功能之一。根據所說的話而使人的思想得以顯現,這是通過大腦的思維作用(辯)達到的。古人認為,心是人思考的器官。孟子說:“心之官則思。”(《孟子·告子上》)心的辯、察作用,即人的大腦的思維作用。
《荀子· 解蔽》:“析辭而為察,言物而為辨。”分析詞句以了解其含義,列舉具體對象說明某個道理。此處也是察、辯對舉,同樣是指思維的作用。
思維的內容通過語言得以展現,從而使人際間的交流成為可能。人們在生產、生活的交際過程中,聽到的是具有一定意義的聲音,寫下來看到的是文字。語言文字是如何表達人們的思想,展現給世人的呢?
南朝劉勰《文心雕龍》中的一段話講清了這一過程:“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
人們用語句表達思想,由于有了語詞(古漢語以單音詞為主,往往一個字即表達一個詞)才結合成語句,語句的積累構成句群,句群的積累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整篇文章文采飛揚、氣勢恢宏、大氣磅礴,是由于構成這篇文章的每一段落(句群)沒有毛病、缺點。每一段落明亮華麗、遣詞達意、清晰準確,是由于構成這段的每一語句沒有錯誤。每個句子準確、生動,是由于構成這一語句的詞的運用是正確的。這段話是說,人的思想通過語言表達、特別是寫成文章時,運用了語言形式:字、句、章、篇。字、句、章、篇之間,存在相互依存關系。問題是,什么是邏輯?邏輯在哪兒?邏輯與語言的關系如何?
我們知道,語言的產生是人類產生的重要標志。而邏輯作為學科產生則要晚得多。只有人們將思維作為思維對象加以“反思”,不斷取得成果、形成體系,才可說邏輯學產生了。西方以《工具論》、印度以《正理經》、中國以《墨辯》問世為標志。
什么是邏輯?邏輯是對思維形式和規律的探索,其核心是關于推理、論證的學問,目的是保證思維過程的正確有效,以便進行有效交際。準此,中國名辯學是邏輯學的中國形式。
任何一門科學(包括學科)都是許多范疇有機構成的一個體系。幾何學、經濟學、政治學等無不如此。那么,邏輯學有哪些主要的范疇呢?大家會脫口而出:概念、判斷、推理等思維形式,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等思維規律。當然,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些范疇。這些語詞借用了日文的翻譯。現代漢語中概念、判斷、推理這些漢字組成的詞,原來中文中有嗎?概念、判斷,有字無詞;推理卻有,而且很多次在古籍中出現,具有邏輯推理的含義。
先秦思想家們對邏輯范疇給予了極大的關注。他們更加注重探討字、句、章、篇這些語言形式背后的邏輯內涵,從而形成了對思維形式的稱謂:名、辭、說、辯。證據是《墨子·小取》:“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其含義是:用概念反映對象,用判斷表達思想,用推理、論證揭示判斷成立的過程。這個解讀,每一個字都有墨家自己的證據。這里不詳談。
儒家對墨家的定義性解釋有發展。《荀子·正名》:“名也者,所以期累實也。辭也者,兼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辨說也者,不異實名以喻動靜之道也。”
名的含義是:名是概括許多(同類)事物的(思維形式)。意為:名是許多客觀對象的概括反映。這個定義,把概念具有的抽象性、間接性、普遍性都反映出來了。
辭的含義是:聯結兩個不同對象的名以表達一個完整的思想。它告訴我們:辭是由聯結兩個不同的名構成。孤立的名(概念),其含義不能為人所知,必須將其與另一個名(概念)相聯結,形成一個語句,才能揭示其含義(內涵)。語句的邏輯形式是判斷。判斷是概念的展開。
辯說的含義是:針對同一對象(不異實名)而展開的是非、然否(動靜)的爭論。此種爭論當然包含推理(說)的具體應用。
可見名、辭、說、辯,指的是邏輯學中的概念、判斷、推理與論證。概念、判斷、推理與論證,這些都屬于邏輯學中的思維形式。這說明我們的祖先在先秦即開始了對思維形式的研究。為了保證在思維過程中正確地使用這些思維形式,就必須遵循邏輯的基本規律。中國名辯學對此有相當清晰、準確地論述。對思維形式名、辭、說、辯及其規律的研究構成了中國古代名辯的核心內容。
人們聽到的聲音、看到的文字背后隱藏著邏輯,這如何理解?這就是語言與邏輯的關系。打個比喻,一個人體,我們看到的是表象:皮膚肌肉,可我們知道人體內有骨骼支撐;我們看到一座高樓,其內里有鋼筋的支撐。雖然,我們由外表看不到人體的骨骼、大樓的鋼筋,但它們切切實實存在,并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語言與邏輯互為表里,這就如同語言與邏輯的關系。邏輯就是從內部支撐著語言的“鋼筋”。不管是邏輯學產生前自發的邏輯,還是產生后自覺的邏輯,它始終存在,并發揮作用。因為,任何語言論述都包含著對概念、判斷、推理等思維形式的運用,其正確表達都必須遵守邏輯規律。邏輯始終規范著人們的思維與表達,使之做到:概念明確、判斷恰當、推理合乎邏輯、論證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