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走后，就成了貓

張寒寺

高三暑假的時候，我跟以往假期一樣，到鄉(xiāng)下和老人們一起生活。臨行前父親特別叮囑我多陪奶奶說說話，不僅因為這很可能是我在家鄉(xiāng)度過的最后一個假期，更因為一個月前，爺爺去世了。

奶奶的家在村公路的背后。我叫了一聲，沒有人應(yīng)。推了推門，門沒鎖。走進去就是堆滿柴火的廚房，奶奶正坐在灶門口的椅子上，撫摸著趴在她膝蓋上的條紋土貓。

“這只貓是你爺爺變的！”就在我“吸溜吸溜”地吃下一大碗奶奶做的面條的時候，奶奶這樣告訴我，我的筷子差點掉下來。我看向那只貓，它趴在一把竹藤椅上，也正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你爺爺過世的那天，前腳剛走，這貓后腳就跑我們家來啦。”

整個暑假，貓已經(jīng)完全介入了奶奶的生活。“你爺爺左邊犬牙斷了半截，你看它的牙齒。”“你看這貓，喜歡看你釣魚，你爺爺也喜歡看。”“我說了嘛，這就是你爺爺變的，你爺爺也喜歡吃我煮的面條。”

這只貓大清早就在屋里上躥下跳，把爺爺那些編織竹器的工具碰出聲響；它跟著奶奶到地里干活，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抓一只小青蛙回來折磨；到了中午，它就坐在豬圈的圍欄上，沖奶奶“喵喵”叫。

偶爾我也會懷著調(diào)侃的心情問奶奶她能不能跟貓無障礙地交流。奶奶眉毛一挑：“那怎么可能，我跟你爺爺一輩子了，說話都磕磕絆絆，他變成貓就更難了嘛。”

是啊，爺爺是個不怎么說話的人。他心里在想什么，對別人是什么態(tài)度，我們這些晚輩總是難以揣摩。

父親離鄉(xiāng)求學的時候，爺爺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是奶奶偷偷把他寫的信放進了父親的書包；小姑出嫁那天，爺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又是奶奶把他親手編的竹箱交給小姑，他卻鬧了個大紅臉，說編得不精細。

“你爺爺啊，就是拉不下臉，跟自己人都不好意思，什么都要我?guī)退f。”每次跟我講到這些事，奶奶都會當著爺爺?shù)拿嬲f這句話，坐在一邊的爺爺也不搭理，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爺爺和奶奶早就成為了一體，離開任何一個，他們都是不完整的。

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來鄉(xiāng)下接我，順便要接奶奶到城里去跟我們一起生活，奶奶不同意，“現(xiàn)在有電話，有事我會找你們的。”

后來，奶奶也去世了。大家都在她身邊，她走得很安寧。

我第一反應(yīng)是問父親：“那貓呢？”

“什么貓？”

“奶奶家不是有只貓嗎？”

“沒有吧，沒看到啊。”

“噢，那可能自己跑掉了吧。”

我們再也沒見過那只貓。我也不再去考證它到底是不是爺爺變的。可能，奶奶也變成了一只貓，跟著它跑掉了也說不定。

我只是很遺憾，遺憾自己曾把奶奶當作病人，把她的表現(xiàn)看作非正常的情緒。并不是的，我想。她跟貓說話既不是精神問題，也不是心理問題，只是因為，唯一能走進她心里、與她精神相系的人，不在了。

（千景摘自《不正常人類癥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