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晶
在北京的胡同里,是容易讓南方人走糊涂的。去趙惟家做采訪,讓我著實找了一會兒。這是一條不寬敞的小胡同,坐落在東四的鬧市中,胡同兩側的房門看著都很相似。按著門牌號,找到了地點。斑駁的小木門,推開時嘎嘎作響,過走廊,里面別有洞天。暖色的屋子,里面有序擺放著各種書籍,高古陶瓷錯落有致,胖乎乎的虎斑貓慵懶地蜷在椅子上。
趙惟今年60開外,自小生活在北京,1988年時移居香港。我們的話題自然從家里這些藏品開始。對于自己的收藏,趙惟說:“愛好這東西,是受家里影響,我外公主要喜歡古代書畫一塊,宋元明清的作品,早年收藏了很多,我從小跟著外公手眼目睹。外公早年從東北大學畢業,太姥爺經商,家里條件不錯,有基礎去收藏,加上當時東北那邊有不少好書畫?!壁w惟的外公趙鶴亭在國民政府時期是甘肅省主席,后來起義,投奔了革命,新中國成立后任民革中央副主席。
趙惟1969年去插隊,1976年回到北京,在小黃莊的無線電三廠上班。80年代,逐漸有了一些自己的收藏。他說,那會兒東西很便宜,平日里我老愛去琉璃廠逛。到了周末常會起個大早,去后海、地安門幾處逛地攤。那時去的都是老北京,沒有年輕人。趙惟的書畫是跟著外公學,跟著外公看,后來自己又愛上了陶瓷?!拔耶敃r也是覺得古陶瓷的造型、韻味很美,就開始找書自學,看博物館。那時在國內想看個展覽也不容易,太少了。后來去了香港,能看到的機會也就多了?!?/p>
“鬼市”里多是瓷雜,能看到的書畫很少,趙惟收藏的渠道還是多依靠外公的舊友。趙鶴亭早年在天津待過,因此與天津的“八大家”,以及國民黨一些要員都有交往。趙惟說他好上收藏后,常會去天津這些世家的家里。他說:“尤其天津的翁開慶,他是建筑設計院的總工程師,翁同龢的后人,從1985到1988這三年,我在他那兒買了不少東西。到香港后,我每次回來都會去天津,去他們家看看?!?/p>
對于趙惟來說,真正的轉機是在1986年之后。當時正蓋北京王府飯店,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趙惟認識了建筑設計公司的總經理,日本人竹野內真?!拔矣X得他是我一生中的貴人?!壁w惟說,“1989年我定居香港,竹野內真邀請我去日本。當時我還沒拿到香港永久居留證,還是‘黃皮書,只批了我在日本72個小時,三天。到那以后,竹野內真介紹了很多喜歡藝術品的朋友,我也看了很多東西。”
這個時期日本經濟高速發展,企業家、公司在全球范圍內瘋狂地購買藝術品。1987年日本一家保險公司以3992萬美元拍下了凡高的《向日葵》,隨后同樣是日本人以5390萬美元買下凡高的《鳶尾花》,到1990年日本第二造紙商大昭和制紙總裁74歲的齋藤花8250萬美元買下凡高的《加歇醫生的肖像》,隨后又花了7810萬美元買下雷諾阿的《煎餅磨坊的舞會》。整個藝術界為之震驚。
在后來的聊天中,這些日本朋友發現趙惟對中國古代書畫非常了解,于是他們就提出請趙惟幫他們去找一些好的藝術品?!叭毡纠弦淮鷮χ袊乃囆g品還是很有感情的,那時候沒有錢的概念。讓日本人相信你不容易,但是他相信你了,就特別信任。當時我去日本,有一位企業家帶著我去銀行,直接開出100萬美元讓我用,80年代誰也沒有見過那么多錢,我當時被嚇到了?!壁w惟說,“后期竹野內真又為我介紹了齋藤家族、佐藤家族,從他們那里,我也買到了不少精品。”
2006年嘉德拍賣了一張石濤的《蓮社圖》卷,以1177萬元高價成交,畫的是晉代高僧惠遠等在廬山白蓮池畔結社參禪的故事。當時被公認為石濤青年時期的工筆人物畫作有兩幅,一是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十六應真圖》卷,其二就為這張《蓮社圖》卷。此時,趙惟正在日本佐藤家做客。佐藤家族以生產五金為主,在日本和中國都擁有不少企業。30年代佐藤的父親曾為駐上海領事,對于中國的古代書畫和瓷器非常熱衷。這天,佐藤拿出一個盒子,請趙惟看畫。“我打開其中一張一看,趕緊卷起來了,我當時就激動得不行了?!壁w惟看到的是石濤所畫的《五百羅漢圖》四屏?!翱陀^說,石濤這個四條屏是今天能見到唯一存世的。在日本那邊收藏石濤雖然很多,但真正精品的東西還是有限。這幅畫太重要了,是石濤早期的工筆人物作品。”趙惟說。
石濤是明末清初畫壇著名的“四僧”之一。他是明宗室靖江王贊儀之十世孫,原籍廣西桂林,本姓朱名若極,發為僧后,更名元濟、超濟,自稱“苦瓜和尚”。游南京時,得長竿一枝,因號枝下叟,別署阿長、鈍根等。天津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教授劉金庫向我介紹說:“今天所見石濤的絕大多數畫作都是中晚期創作的,風格淋漓灑脫,不拘小節,以奔放之勢見勝。而這幅《五百羅漢圖》四屏,卻是石濤少見的工筆水墨紙本畫中的釋教人物山水畫,通過工筆白描的手法追摹北宋人物畫大師李公麟之古意,畫中人物栩栩如生,極盡工筆寫實之能事。畫家的筆法運用得清圓細勁章法緊湊,這和我們常見的恣肆豪放揮毫寫意的石濤畫作截然不同。據考證,這幅四條屏創作于石濤24歲時。”
在石濤的作品中,人物畫常以佛教羅漢的形象出現,這也與他早年剃度為僧的經歷密切相關,此四屏畫均是佛教故事。即為“竹林致琛”、“觀舍利光”、“松下課經”、“修成正果”。其中前兩幅是石濤對前人畫作的模仿,后兩幅則融入了石濤為僧時云游四方的所見所聞。在描繪佛教題材的同時又有大量寫實成分。“竹林致琛”描繪羅漢五人,甲士一人跪拜海神;“觀舍利光”繪羅漢五人或盤坐或站立眼望天空,三縷舍利光從天而降未變成羅漢,三只蝙蝠精乘舍利光徐徐而致。
劉金庫說:“值得一提的是,‘觀舍利光這一屏經過乾隆時期江蘇太倉地區的畢沅、畢瀧兄弟收藏,到清末轉為南方最大的收藏家吳榮光收藏并題跋?!眳菢s光是收藏道士像、羅漢像最主要的收藏家之一,包括丁云鵬的五百羅漢就是經他手到了日本。他對石濤的評價是非常高的,在題跋中明確說明石濤把歷代的道士畫集大成。
四條屏之三為“松下課經”繪羅漢七人,或站立或盤坐課經,兩羅漢捧經走來,非常細微地描繪羅漢們虔誠課經的場面。第四屏被稱為“論經悟道”,繪羅漢六人,四羅漢盤坐論經,兩羅漢站立,其中一羅漢向羅漢尊者介紹一出家人,此出家人身著百衲衣雙手合十,謙卑地聆聽。劉金庫指出,這也是早期的存世僅三幅的石濤自畫像之一。
趙惟說,當時在佐藤家看到這四條屏,他即請中間人表明自己想購買的意愿,但沒能隨了心意。為了建立這份關系,他將佐藤家一只元青花大罐買走,自然功夫不負有心人,石濤的四條屏最終成為他的收藏。今年他將這件作品交給保利拍賣,趙惟說:“這些畫作的藝術價值是人賦予它們的,有藝術價值在的時候就一定有經濟價值,這是不能回避的。我一生過手的書畫、瓷器精品無以計量,但自古以來,真正的好東西,最后還是會掌握在有經濟能力、有文化的人手里。這始終是我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