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
1999年,香港一家存放電影膠片的倉庫受到金融危機影響,計劃關門歇業。王家衛從那里取回了自己的代表作《東邪西毒》的膠片,卻發現膠片受潮,損壞嚴重。王家衛找來國外的電影修復公司,花了4年時間進行修復。修復后的《東邪西毒終極版》于2009年上映,但由于修復不夠及時,極少數片段仍然出現花片的情況。
早期的電影膠片不斷遺失或損毀是全球面臨的普遍問題。即使在注重電影保護工作的美國,20世紀50年代前的電影膠片也有近一半消失無蹤。而在中國,老電影膠片遺失或損壞的問題則更突出。中國電影資料館副館長孫向輝曾在上海電影節上透露,我國國產影片保存下來的不到兩萬部,其中至少半數影片需要修復。
讓這些艱難留存下來的老電影膠片重煥生機和光彩,正是電影修復師們的職責和使命。在光影變化間,他們用魔術師般的雙手,打撈著時光的記憶,與歲月賽跑。
從底片剪接師到電影修復師
50歲的胡玉娥在工作臺前忙碌著,臺上左右兩邊各放置著一個醒目的大圓盤,上面放著電影膠片。胡玉娥踩一下腳下的踏板,右手邊的圓盤轉出一段膠片,用剪刀、膠帶等工具仔細修補好其中殘缺斷裂的部分后,用左邊的圓盤再收緊。
胡玉娥是上海電影技術廠(下簡稱“上技廠”)的電影修復組組長,她和幾位同事在廠里從事的是電影修復的第一步——物理修復工作。
上海電影集團生產技術部主任朱覺介紹,物理修復主要采用物理的和少量化學的手段,對膠片本身的潮濕霉變、脆裂缺損等問題進行處理,使膠片還原到較好的狀態。
胡玉娥的工作間里堆放著一摞摞用鐵盒裝著的電影膠片,不少盒子已銹跡斑斑。房間里彌漫著膠片獨有的酸味,稍一走動,灰塵就像煙霧一樣蔓延開來。胡玉娥和她的同事們都戴著口罩,工作臺上方,一臺側吸式抽油煙機正轟轟作響。
摸過幾盤膠片后,胡玉娥手上的白手套已變成了黑色,而這副白手套也見證了她從一名底片剪接師到電影修復師的轉型。
當膠片電影逐漸被數字電影取代,送到上技廠的新電影膠片越來越少,胡玉娥等上技廠的老員工向電影修復方向的轉型也就此開始。
因為有著底片剪接的基礎,胡玉娥在短短幾年時間內已經摸索出了修補和清洗膠片的一套成熟經驗。
她所在的修復小組只剩下3人
在上技廠工作了43年的吳云岳今年即將退休,他也沒有想到,在自己退休前的幾年,還要經歷個人和單位的重大轉型。
隨著電影數字化進程的推進,2013年上技廠正式啟動了“上海電影影片資料搶救項目”,其中重要的內容就是對部分經典的電影老膠片進行修復。
吳云岳過去一直從事膠片的洗印工作,如今,他的洗印經驗又在物理修復中找到了用武之地。
上技廠有專業的洗片機,可以對膠片上的油漬、霉斑等進行物理或化學清洗,而機器清洗不了或無法處理的膠片問題,就得依賴經驗豐富的“老法師”了。
一批音像資料館從民間搜集來的珍貴的抗戰資料片,因年代久遠,全部收縮變形,部分膠片還出現了扭曲,因為怕氧化,還不能碰水。吳云岳大膽地將膠片分成小段切下后,用架子懸掛起來,利用空氣濕度讓其膨脹放開,再進行修復,這個過程耗費了近兩個月。
另一部1978年拍攝的越劇電影《祥林嫂》,被送到上技廠的時候,正片因為受潮,畫面花斑嚴重,用機器清洗后效果不佳。胡玉娥想起母親說過,以前的老工人會利用自己鼻頭上的油擦去膠片上的臟點,受此啟發,胡玉娥嘗試用棉簽蘸上凡士林對一格格膠片進行手工擦洗,足足擦了一個多星期,終于達到了較好的修復效果。
讓胡玉娥和吳云岳遺憾的是,他們的手藝可能會后繼無人。隨著膠片時代的結束,胡玉娥的同事也大量流失,如今,她所在的修復小組只剩下3人,最年輕的也已經41歲。
這項工作要慢慢做
在上技廠的電影修復團隊中也有一批新鮮的“血液”,這批年輕人從事的是電影修復的另一步工作——數字修復。
1987年出生的胡勍勍是他們中的“老人”了,是這個數字修復團隊的領頭人。
胡勍勍說:“數字修復就是在完成對膠片的物理修復后,通過專業掃描儀將膠片內容轉化為數字資料,并通過電腦進行進一步的修復,從而更好地對其進行保存。”
“這項工作如同修圖,一幀畫面就是一幅圖,電影每秒拍攝24幀,就是24幅圖,一部片子平均有15萬幀,相當于要修15萬張圖?!敝煊X說。
胡勍勍的團隊目前有15個人,分早晚兩班工作,每班8小時。坐在電腦前的他們,手中的鼠標點得飛快,那些電影畫面上的黑點、白色劃痕等微小的瑕疵,伴隨著每一次點擊一點點消失。有時,他們還需要快速對比前后兩幀的畫面,對可能出現的亮度不同等問題進行仔細調整。為了能看清電腦屏幕上影片的每一個臟點、扭曲和抖動,他們的工作室里常年拉著厚厚的遮光窗簾,營造出如同電影院一般的黑暗環境。
“盯著電腦屏幕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有些畫面甚至需要重復看上好多遍。”胡勍勍坦言,做這項工作需要極強的耐性。正如電影人吳思遠所說:“如果你問修復一部老電影最大的難度是什么,我認為是時間,因為這項工作是要慢慢做的?!?/p>
2007年,胡勍勍剛到上技廠時還是做后期膠片放映工作的,但沒過幾年,到他手里放映的電影膠片就越來越少。感受到危機后,他參與了廠里電影數字修復的技術培訓。
2012年,柯達公司破產,宣告了膠片電影時代的終結,正是在那一年,上技廠數字制作中心正式成立,胡勍勍成為其中的骨干。
上海電影制片廠1988年攝制的電影《一夜歌星》是胡勍勍負責修復的第一部電影。臟點、劃痕、擦毛、阻光、抖動、扭曲、閃爍……他們能想到的所有問題,在這部片子的修復中幾乎都遇到了。
根據這部片子的修復要求,畫面上不能有一個臟點,畫面內容的缺失要盡可能嘗試去補全,每個鏡頭的接頭處還要保證流暢?!爱敃r,我們5個人沒日沒夜地加班,一遍一遍地嘗試,花了半年時間才最終修復完成?!焙鷦蛣突貞?。
這部影片后來被送到北京的中國電影資料館審核,獲得一致好評,最終幫助胡勍勍所在的上技廠取得了電影修復的資格證書。
在朱覺看來,對電影的數字修復一定要慎之又慎,要將每一幀畫面都當作文物一般對待?!氨热?,影片中的雪花、星星要和雪花點相區分,下雨聲也要和噪聲區別開來,這不能單純依靠自動化的修復軟件,還需要修復人員親自把關?!敝煊X說。
年逾85歲的導演李行是臺灣電影的開拓者,他曾將自己所有電影的修復版拷貝都無償捐贈給了中國電影資料館,并一再呼吁,電影修復應該“修舊如舊”。
“修舊如舊”,這在很多電影修復工作者眼中,正是老電影修復最理想的狀態,也是最大的挑戰,這不僅需要技術修復,更需要藝術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