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人生就像一陣風,總在路上走。
昨夜夢中,看見大妹在一條幽靜的河谷里,沿著明亮的清流,步履輕盈地向前走著。她的身旁和前方,白色的蘆葦花正在開放。蘆葦叢中,不時地飛出一兩只小鳥。河谷兩側,生長著翠綠而茂密的森林。這是早晨太陽初升的時光,她迎著太陽,任橘黃的陽光把她的頭發染成金色,把她的身形剪影成一尊美麗的充滿生命活力的雕塑。這是一條極為原始的河谷,沒有人煙也沒有牛羊。我不明白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只是這一切都在我的眼中,在我的意識范圍之內。大妹就這樣獨自向前輕盈地走著,無拘無束,無牽無掛。我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頭頂的天空,這時,有一只鷹發出響亮的一聲,在她的頭頂盤旋,然后,定定地停在空中,停在前方。大妹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臉上有輕微的一笑。她說:“哥哥,你怎么也來了?”我說:“我不放心你。”她又輕微地一笑,說:“我不是好好的嗎?我要去一個沒有憂愁,沒有痛苦的地方。”我的雙眼突然模糊起來,模糊中,不見了她的身影。
大妹去世時的情景總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夜,我們輪流在她的病床前守候。我裹一件大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不著,耳朵便專注地聽著隔壁的動靜。第二天凌晨1點25分,弟弟出來說:“姐姐想要坐起來,來個人幫忙。”一種預感,讓我們所有人都沖進房間。近三個月來,她早已瘦得皮包骨頭,面容憔悴,然而,此時的她閉著雙眼,平靜而安詳。弟弟將她的頭輕輕地放回枕上,在我們的呼喚聲中,她已永遠地沉默與我們訣別。這一刻是凌晨1點29分。我的手機突然響起,是小妹從下關打來的,她已在病床前守候多日,剛回下關取換洗衣服,她問:“姐姐怎么了?”此時,我已滿臉淚水,哽咽著回答說:“她剛剛走了!”那邊,在猛然的哭聲里,小妹說:“我們馬上回來。”
2015年初,大妹因消瘦到醫院檢查,被確診為肺部腫瘤,可能惡性,我心里一驚,明白了這是可惡的癌癥的征兆。四月中旬,聯系了到昆明附一院做腫瘤切除手術。術前,我用《易經》原理為她算了一卦,卦意顯示正常。在這之前,我偶爾也會在玩笑之余為別人算卦,都很靈驗,而此卦卻失算了。術后第二天,看著她平靜地躺在病床上,我便邀約弟弟去賣汽車的地方看汽車。在琳瑯滿目的各類汽車中,我選中了四驅獵豹。這款車越野性能極佳,我要在她的體力恢復之后,帶著她去四處旅游。手術很成功,但我對醫院的診斷仍持懷疑,并且固執地認為是良性腫瘤。且不管性質如何,我相信自然界的綠水青山、飛禽走獸,都具有神性的力量,能在無言中醫治人類的生理創傷和心理創傷。于是,第二天,我便將四驅的獵豹越野車開進了醫院。
第一次帶大妹、大妹夫、小妹和外甥女出游是第二年的仲春時節,目的地是中國最后一個世外桃源獨龍江、人神共居的地方丙中洛、以及原始林邊緣、中緬交界的片馬。這是我到過一次或多次的地方,我能從自然、歷史、民俗方面給他們講解。大妹的適應性和心情都較之在家里養病時更為開朗,一定是高黎貢山的偉岸和怒江的激流激蕩了她生命的活力,讓她興致勃勃而充滿好奇。這是條被稱為世界第二的大峽谷。峽谷多雨,多雨而成就了許多白然美景。多雨,卻又讓我們去片馬途中受阻而回,并因為塌方而放棄了獨龍江和丙中洛。我還記得許多日子之后,大妹和小妹還常常提起在滬水縣城吃過的燴豆腐。燴豆腐的味道是美好的,而我覺得,大妹吃豆腐時的味覺和食欲更是美好的。這因為,食欲來自生命活力,沒有美好的食欲,便沒有美好的味覺。
這趟不圓滿的行程返回之后,大妹的游興高漲。不日后,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出發,去看蒼山西坡的紅杜鵑。蒼山西坡全長50余公里,在海拔2000米至2800米的地方,南北向一長溜的都是一片片生長了千百年的大樹杜鵑。我們選中了馬鹿塘這個點,便在離漾濞縣城北向五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上山的路口。上山的路極其難走,好在大妹不暈車不惡心,精神飽滿且興致勃勃。我們不時地經過一些小小的村落,這些山里人家的生活平靜而且悠然,公雞會對著我們打鳴,母雞會領著小雞撒歡。沉默了一冬的核桃樹,的枝杈上吐出了一簇簇嫩芽。最生動的,是一股翻著白浪的溪水發出的聲音。總有人為我們指路,當我把車錯開進了一家院子的時候,主人留我們吃飯。車往上行,漸漸地,一株株舉著滿樹紅花的大樹杜鵑就不斷地閃現出來。到了海拔2400米的地方,又經過一個七八戶人家的村莊,詢問之時,有一位中年婦女說她也要到馬鹿塘,要我們跟著她的摩托走。道路更加難走而且危險了,但她座后的那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卻不時地回頭來看我們,并且不斷地招手。馬鹿塘這個景區是免費的,但有人在接待游客的房屋稍遠處設卡,讓我們簽名登記。汽車一直開到房屋前,一下車,大妹便指著滿地干枯的厥菜葉說:“厥菜很快要長出來了,到時我們來掐厥菜。”這是一處以蒼山管理局的房屋為中心的建筑群,負責接待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姓蘇,家在離此不遠的山村里。這時,馬鹿塘只是個泛意的地名了,馬鹿和塘都早已不見了蹤影。我們落腳的地方是一片約50余畝的開闊地,周圍都是茂密的森林,再往高處看去,東北方向是一堵峻峭的雪峰。雪峰之上是藍天,白云在藍天下飄移。
姓蘇的男主人非常好客,他帶領我們穿過這片開闊地,到上部更為茂盛的紅花世界里觀賞和拍照。大妹歷來善于走路,她總是走在我的前面,不斷地指點著她欣賞的風景。這樣的風景是一劑良藥,一切不良的情緒都煙消云散。瞬間,我覺得我們都還年輕,正風華正茂地指點江山。在這個多彩的世界里,我們的生命也被點綴得多彩起來。我有意多為大妹拍照,拍她倚著綠樹偎著紅花的形象。在這一片如火如荼的花海里,綠樹和草場,雪峰和藍天都成為我們生命的陪襯。那一刻,大妹的臉色紅撲撲的像一朵花,由衷的笑臉更像一朵花。我想,她在之后的日子里,把網名叫成紅紅火火,不時在微信的親人群里發一些照片和文字,一定是借火紅的大樹杜鵑來表達一種對生命的熱望了。看著大妹日漸康復的身體,我會察顏觀色,她高興時我亦高興,她憂傷時我亦擔心。
三個月后,我們又到了香格里拉維西縣的塔城。塔城處在一條叫做臘普的美麗河谷中段,那里有許多質樸的又有民族風格的房屋,組成了一個又一個非常田園化的村莊,居住著藏族、傈僳族和瑪俐瑪薩人。在響古箐口,友人單位的大型園藝場里,有舒適的標間和可口的飯菜。旁邊,一座藏式的白塔下面,就是通往滇金絲猴森林公園的道路。滇金絲猴是原始森林中最為快樂的動物群落,他們已與保護它們的那個人類群體親密無間。我到此看望猴群已經好多次了,每次看到它們的生存環境和它們的生活狀況,我總會聯想到人類自己。大妹是聽了我的講述后才非常樂意來看滇金絲猴的,并且,還想看看一路上的風景,特別是非常寬闊的金沙江和非常寬闊肥沃的金沙江河谷。這都是一些天賦予人類的偉大而神圣的物象,這些物象像旗幟,昭示著人類企及抵達的遠方。
一切神秘的現象都處在我們的認知范圍之外。對于原始森林,對于滇金絲猴,初入初見者都會發出驚嘆。在那個云霧繚繞的早晨,我們于上午10時到達觀看滇金絲猴的指定的位置。由于給滇金絲猴喂“樹胡子”的原因,那些人類遠古時期的親戚們,便爭先恐后地從山體的高處,密林的深處跳了出來,讓許多外國的中國的游人舉起了相機。我把相機遞給大妹,指點她去拍猴子們矯健的身影。退后一步觀察,我感覺大妹的神情已投入到忘我的狀態。趣事就在這時發生了,有一只被管理員稱做猴王的的體態碩大、面呈憨態的金絲猴,不緊不慢地跳到我們面前,然后背對我們坐在青草地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樹胡子”。我從大妹手中接過相機,繞到它的側面和前面,在相距一米有余的距離上為它拍特寫。當它有點疑惑地與我對視的時候,妻弟及時地遞上一個我果園里的紅雪梨,它不客氣,極自然地接了過去,看一眼,咬一口,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在下關的家里,我書桌對面的窗臺上,放著我回關后選出的放大了裝框的這位“猴王”的特寫照片,它坐在綠葉白花之間,面目可親可愛,眼睛癡癡地看著前方,似在等待著它的親人,抑或是守望著這個族群的興旺。為了這幅照片,我在按下快門的同時一腳踩空,從被野草和灌木叢遮掩的土坎上掉了下去。這是一個極為短暫的過程,一瞬問,我有了一種懷抱美好同時墜入深淵的恐懼。墜底之后,我環顧左右,希望上天賜我一株能治愈癌癥的仙草,然而沒有。這個過程常常讓我回想,特別,當我坐在書桌前讀書或寫作累了,看一眼猴王照片的時候。
世間一定是有神靈存在的,我有意安排了下一個景點,那就是離此不遠,約三十多公里處的同一山脈的達摩祖師洞。一千多年前,繼佛祖釋迦牟尼之后的達摩祖師,一定是從印度啟程,繞過了喜馬拉雅山南麓,進入西藏,然后,順瀾滄江河谷南下,到此金沙江、瀾滄江兩江夾峙,氣候溫和的地方,尋了那個懸崖峭壁下的山洞,繼續打坐悟憚,并傳佛教于一方百姓。懷著敬畏和虔誠,我駕駛著得心應手的獵豹越野車,沿著坡陡彎急路窄的山道,到了那堵懸崖蛸壁之側。峭壁的西北面,依山造勢,許多工匠正在做著金碧輝煌的藏式寺廟的掃尾工作。問一工匠,他指點說要繞這座山尖走一圈,才能得到祖師的保佑。峭壁的北面西北面是土質山體,森林蔥茂,尚有溫濕的輕風陣陣拂面,大妹說走吧,沒問題。我髖骨有問題,平時不能多走路,此時也說走吧沒問題。在這條清幽的林間小道上,路旁有許多旗幡和瑪尼堆,這是藏人與神靈對話的語言。我是走在最后面的最艱難的一個,但看到大妹輕盈的腳步,我的眼角不時地涌出熱淚。途中,我們遇到一位紅衣僧人,他牽著一個猴子,任猴子在身前身后跳躍,一路為我們講述佛教故事。我揣想,他一定是祖師派來的使者,為我們指點長生的路徑。
紅衣僧人說,這一圈有五六公里呢,走完了,心就誠了,達摩祖師洞前的寺廟正在新建,沒有敬香磕頭的地方,遠遠地許個愿吧!
這是一趟圓滿的順利旅程,盡管我被人從七八米深的坎下拉起時,全身多處皮外傷,腳踝也因扭傷而痛了半月有余。慶幸的是,“猴王”的照片是一種生命的象征,它被定格了,因此而成為永恒。
大妹做手術的時候,我們的母親已經88歲高齡。我們一直瞞著她。2017年5月,母親90歲生日,我們做出全家到我的果園做一桌飯菜的決定。眼前,果園的出產已經非常豐富,捉一只放養的跑山雞,釣幾條水塘里的生態魚,地里的許多蔬菜,擇口味選用。這樣的慶壽方式,母親非常高興,大妹呢,在高興之余,日漸憔悴的臉上,難免掛著時隱時現的憂傷。這是個屬于自己的綠樹紅花的環境,我們都高興,我們都盡量地高興。我明白,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我想,這恐怕是大妹到我的果園的最后一次了。男兒有淚不輕彈。我白認為自己是條堅強的漢子,但在她術后的兩年多來,看到她和想到她,我總是心如刀割,總有止不住的淚水流下來。記憶是一種讓人愉快也會讓人傷感的現象。當大妹以平靜沉默的方式與我們訣別之后,許多沉潛在遙遠時光中的陳年往事便清晰地浮現出來。1974年夏季的某一天,我從所在單位祥云縣的清華洞趕往下關,在晚上七點左右趕到州禮堂觀看文藝演出。那時,大妹是巍山毛澤思想宣傳隊的隊員。演出開始了,我邀約的教我業余開車的張姓師傅問我,你的大妹是哪個?臺上是一個大型舞蹈,男女演員都很多,盡管許多年輕的女演員都打扮一致,舞姿一致,但我一眼就認出了我的大妹。1978年春天,大妹在大理衛校讀書,被安排到麗江實習。在麗江,她給我寫了一封信,講了她實習的情況后跟我要十元錢,那時我的工資是四十多元,十元錢并不是什么問題,但我在寄出錢時還是訓斥了她幾句,我說你要懂得節儉。事后,我才知道她要十元錢是給家里買麗江特產蘋果和其他的東西。她應該非常委屈,但沒有申辯,我呢,內心愧疚,但也從沒對她說聲對不起。寫到這里,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應該說那段時間是大妹手術后身體康復最好的時間。我認為,食欲旺盛就是身體好的一種表現。塔城街上的飯館里有一道特色菜叫油煎肉,當我們接近塔城的時候,我在電話里對藏族朋友說,要油煎肉,還要炒松茸。這當然是一頓豐盛可口的晚餐了,大妹不僅吃得很多,返回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還不時地提到大盆的油煎肉和大盆的炒松茸。在我的設想中,她的身體會完全康復的,那么,到天氣炎熱的時候,就帶她去跑西藏。每次外出,我都會為大妹拍一些照片,特別,去年冬末到騰沖的銀杏村,以一樹樹金黃的扇形葉片作背景,戴著一個黃葉紅花的花環的照片,最具有哲理的意味,但是,我不知道她還在這段時間去像館里拍了一張半身照片。眼前,這張照片掛在她的靈堂里。讓許多吊唁者發出了贊嘆。照片上,她顯得那么英氣勃發,笑容甜美坦然,眼神平靜安詳,以致誰都難以相信這樣一個表象健康開朗、充滿生命活力的女子,竟然會躺在照片的下方,永遠地告別了這個讓她留念,讓她溫暖,也讓她委屈和痛苦的世界。
在大妹的生命彌留期間,11月20日,妻在電話里對我說,她快不行了。這時我在七百公里外的西盟,正在一個大型筆會對綠三角的采訪路上,我準備駕車連夜趕回,又接了妻的電話,說平穩一些了,她還說告訴我哥哥,不要急著回來,我沒事。
在大妹離開我們前兩天的一個下午,我撥開伏在病床前的妻和小妹,對她說了一句話,我說:美新,你能長時間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疼痛,你很堅強,真的很堅強,但還是吃點東西吧!她閉著眼睛,費力地搖了搖頭,艱難地回答說:咽不下去。今春以來,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妻和大妹夫都是中醫醫生,他們認真分析了許多醫院為她檢查診斷的病歷,一致認為癌細胞大面積轉移了,這就是讓她渾身疼痛難忍的原因。在這之前,他們都從中醫的角度,查閱了許多資料,為她尋訪了許多單方、偏方,但都以無奈而扼腕嘆息。時間到了六月,大妹已瘦得皮包骨頭,我們無法再瞞住已進入九十一歲高齡的母親了。母親聽完我們的講述,流了很多眼淚,說了很多話,說得最多的卻是:我要能代替她就好了。大妹是在2017年11月30日凌晨1點29分向通往天國的道路走去的,我們在寒冷中悲痛,在悲痛中料理著她后事。天亮了,八點半后,我回到老家告訴母親,她安靜地聽完我的講述之后放聲大哭,然后,又反復說著那句話:我要能代替她就好了!
巍山古城的鐘古樓的門洞里,有一道因約定俗成而對一切過往者展示的風景,那就是訃告,那就是喪葬文化的精彩一筆。在古城里生活的每一個品行端正的人,當生命終結之后,都有資格讓委托人去那里發出自己生命的最后宣言。這應該是一種殊榮,更應該是一種莊重而神圣的禮儀。到了下午,大妹逝世的訃告就貼在了那里。我不忍去看,我只能去想,她的讓許多古城人知道的名字,會引來許多圍觀者的嘆息和唏噓。
古城的葬禮隆重而又簡單。按習俗,出殯時送葬的隊伍在地師先生的安排下有序地離開家門,繞古城標志性的建筑物拱辰樓一圈,然后沿主街至鐘鼓樓,再往上,進入東街出城。然后,由孝子跪謝客人,讓負責安葬的人手把棺木抬上山去。我為逝者長兄,離家門后便走在送行隊伍的前面,引魂幡之后。一路上,我知道會有許多認識我的人看著我,并會將目光移向后面的棺木。我雙眼模糊,定定地看著前方,因為,這是大妹要走的最后的陽間之路。這一路長長的送客中,不僅有古城里的親戚,她的同事和朋友,還有若干從外地趕來的親戚和朋友,停欞之時,又有一陣爆竹聲和哭泣聲傳來。我無言地目睹著這陰陽兩別的場面,只在心里對大妹說:走罷走罷,我們這許多人都留不住你的生命,那就讓你的靈魂輕快地走向通往天國的道路吧!我們,今天還活在世間的我們,總還會以同樣的方式走在你的后面,或遲或早,或快或慢。
靈魂是存在的,我也曾經走到過生死邊緣,對此有過深刻的體驗。西方有位哲人說過: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明天,在古老縣城的東山上,距離三公里的那塊叫做平碰山的墓地里,又會多了一塚新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