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身

張雁超

1

送你送到柳堤西

裁柳尚無柳條綠

你是一場雪

2

走過熟悉的街道如趟過夢境

成排的銀杏在泛黃。要是用手指

去戳黃色的光影，會陷進去又緩緩彈起來

圍裹我的手指，它是軟的。我想

對面來的車，會穿過我。對面來的人，也會

我多像自己的魂魄，在游啊，蕩啊

這些年，仿佛只有那一刻，是真實的

抱住你瘦薄的身子

胸口貼著你微微地顫抖

3

我想那種時候，兩個人沉迷地坐著

桌上有個杯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甚至沒有對視。早就沒什么話要t

我們更需要的是待在對方一側

你是一棟打開門的房子，我也是

那時候，我們不為社會產生價值

我們消耗空氣和沉默，消耗彼此的

那時候，我們沉溺

那時候，我們所感到的舒適

像件好衣服。這是愛

語言無法企及

4

想人，心頭癢

癢得很，要哭

半夜穿衣，哭風聲

站樁打坐，收魂

去過不該去的地方

遇見了抓魂的人

5

老去的人，乳房癟掉

臀部耷拉，皮掛骨上

飽滿都已風干。老去的人

肉身薄，欲望薄

老人們抱住快散架的愛人

幾乎等于擁住了用來相愛的靈魂

6

顫抖比歡呼深刻。錯誤比欣喜銘心

大雪覆身比遍地春風更洶涌

大雪覆身，這冰冷的棉，勝過了百花荼蘼

今生碰到有人，捧著你的心

就如遇到注定的兇手

應該鼓起勇氣，成就他的使命

7

忍住荒蕪的秋風，不說出來

落葉墜下，又被掀起，覺得那是

一顆已沒有安穩余生的人心

藏起所有云，忍住放空的天，不說出來

街道上走動著沉默的行人

埋了早天的寵物，在忘記上鎖的房里

看到貓的靈魂。記憶使人身陷孤獨

也不說出來。抱著自己，衣袖漸闊

不說，不說，覺得什么都不該說

太愛了。即使潰堤，甘心洪流涂地

8

群山所指的天空，白云搖蕩

溪流清澈，折身尋你裙裾

魚群穿上你的倒影，鱗光閃閃

好像它們真的吻到了你，好像它們知道

我曾注視著自己內心愛你的自己

在地上，你跟著我，我等著你

在天上，你是兩行熱淚。云層翻滾

猶如大雪內部涌動大風

9

雪往往因為浩大而

劇烈，孤獨，柔軟

融化她，要不惜用盡貧瘠的山河

讓她覆蓋，融化于所有的頂峰和峽谷

她用盡她的潔白，成為繞指流水

成為柳上波濤

10

嘿，我看到一只黃蝴蝶

它太輕柔，風輕易就搖晃了它

它終于緊緊抓住一株丑菊，躲到葉片下

這虛張聲勢的小東西

它翅膀上有豹子的花紋哩

像不像有個人嗔怒的小樣子？

像不像有個人，有意隱瞞她的溫柔

假裝自己是只小豹子？

11

發現無數翻滾之物，

云層，流水，樹木的大量落葉……

以及夜晚的床鋪

發現無數噴涌之物

化工廠的煙囪，紅燈剛跳換綠燈的街口

清晨東山上的光芒……

以及她無處不現的面容

發現了無數饑餓之物

晨啼的嬰兒，無雪的荒山

早起的蟲和鳥……

以及寢食難安，撿起任何暗影

都把它當做你的，一個愛你的人

發現無數照耀之物

陽光，燈塔，光陰以及

炫目的夢境和低低的聲音

她說，晚安啊晚安……

12

眼前的河流山巒、暗云竹林

是她從未目及的。你應該比從前更愛它們

她入夢人心，令人翻倍愛這些

沒有被她親自撫摸過的事物。你自己愛一次

再替她愛它們一次。替她去愛的時候

她就是垂臨的光芒，籠罩著你的背影

籠罩著你的靜默。你可以視一切為雪

不再需要具體的北風和冬天

13

我的手套，和我的帽子一樣

是一部機器的一部分

附著社會屬性，它們本身

仍然只是帽子和手套

因為我愛那簡筆畫，紙張變得有意義

因為愛某個人，所以某個省、某個城

籠罩它的氣候，穿過它的江流都變重要了

愛如此宏大，以致時間必須兼顧萬物

日月星空照耀過所有仰望的人

唯有大雪覆蓋萬物可以比擬

14

是的，理想有時不過是興奮劑

大雪有時從天空就撤了回去

而我覺得很好，看見絕望，就繞開絕望

聊我們的絕望，其實是在撫摸彼此的靈魂

越過全人類的孤獨，隔空對話，我們說

一切仿佛按照慣性，滑入了深淵

我們說，愛本深淵

15

繁星和北風擦洗過的月光，都如約等你

有未謝的花朵，未枯的草木，即便在這早冬

月光白，亮堂堂，親人們仍在等候

就如我們從未遠離。很多柔白的地方

都叫得出小地名。這次帶回的人

不能真正抵達。應該告訴在清晨

所有走進眼中的每一事物

離開時，你曾碰到了想據為已有的人

16

爬山虎放慢掉落的速度

它們的黃葉更多了

黃葉會泛紅，紅得像烙鐵

可這沒什么用，除了讓人悲

大地也似乎明白什么，她用這些爬山虎

掏出了成千上百顆心臟

替悲傷的人在北風中受刑

17

門前有鐵軌，使遠方具有實現的可能性

這里是中途，它便有無限延伸的兩端

北上南下，或者通向天空，都可以

它有綠皮的慢車，有橙色的快車

它還會拖著無數空空的車廂

數十車皮只裝著黑暗，在國家版圖上走動

等人卸載它的空。它過站鳴笛，它前行中

卷落冬日倔強的葉片

她也有這樣一列空車

等人卸下的空，等人填上深的夜

18

她候車的站臺，乘過的車

她路過的黃葉和行人，她踏過的階梯

她知道的故事，臉上的哀愁，和繁忙的冬天

她吹過的北風，她灌頂的黑暗，和她的惡習

她的平凡，她用掉的時間，她看過的節目

和她的走神分心。以及她說話時透出的疲憊

深吸氣，嗅她的哀傷

嗅她影子里淡淡的香。她在風中

她在我肺部。她隔著一片片

老去的山河，與我共用同樣的日月

這是光陰給的安慰

19

當在世上，再筑起烽火臺

讓天空如傳遞風云一樣

在云中遞送書信，遞送一個人

靈魂里的戰場和春風

遞送一個人的狼煙四起

20

雪覆峰高處

愛深恩寵時

敢絕春風獨抱雪

百花足側不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