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健,賈相平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陜西楊凌712100)
科技創新的真正意義不在于創新本身,而在于創新的擴散[1]。我國每年取得的農業科技成果有7 000多項,但成果轉化率卻只有30%~40%,真正形成規模的不到20%[2]。實證研究得出:我國農業技術擴散速度為0.23%,低于全國各行業一般水平(1.12%);農業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份額為 1.39%,遠低于全國各行業一般水平(5.44%)[3]。農業科技創新成果層出不窮,但要為農業插上科技的翅膀,仍要依賴和發揮創新擴散的重要作用。
農業技術擴散的方式有很多,社會學習是重要的擴散途徑之一。西方經濟學家早就在內生經濟增長理論中指出了社會學習在技術推廣中的重要作用[4-6]。當代發展中國家的農業推廣體系研究也證明了社會學習積極促進了農業新技術的推廣過程[7-8]。同時,也有實證研究分析了社會學習對農業生產決策的影響。在肯尼亞開展的田野試驗中,干預組和對照組的數據對比表明:“干中學”有利于提高農民使用化肥的可能性,而農民之間的相互學習也會產生類似的效果[9]。Conley等將農民的鄰居分為信息共享鄰居(可以通過信息交流學習新技術的鄰居)和一般地理區位上的鄰居,進而在田野試驗發現:農民會學習信息共享鄰居在農業生產上的成功經驗,尤其是新技術的使用[10]。這些都說明了社會學習有利于農業技術在農戶間擴散。
社會學習需要在社會網絡中實現。中國農村有幾千年以來形成的傳統社會網絡,具有典型的“熟人社會”特征。農民間的技術擴散也大多是以血緣、地緣、業緣等為載體。隨著我國市場經濟的發展,由政府主導、由上而下的農業推廣體系弊端日益暴露。多元化的推廣主體和培訓方法出現,農村傳統的技術擴散社會網絡受到沖擊。農民田間學校(farmer field school,FFS)自提出以來,就因重視農民參與和經驗分享被農業技術推廣和相關學術領域廣泛推崇[11]。FFS最早是為了向亞洲國家種植水稻的農民推廣有害生物綜合治理(integrated pestmanagement,IPM)技術而設計的,于 20世紀90年代應用到中國。與傳統農業培訓方式不同,FFS強調以農民為中心,通過互動式的學習、田間觀察和農民小組討論等方式幫助農民培養決策能力、領導能力和溝通以及管理的技能,以提高農業生產知識和促進技術擴散。經過20多年的發展,FFS已遍布我國多數省市?!笆濉逼陂g,有關部門將進一步推動建立20萬所農民田間學校[12]。
國內對于社會學習在農業技術推廣領域的研究較少。本研究關注農民之間社會學習(以農業技術知識交流為主要形式)的特點,尤其是以FFS為載體的新型農業推廣方法對農民間社會學習的影響。因此,本研究內容包括2個方面:第一,探索傳統社會網絡中農民社會學習的特征;第二,分析FFS對農民社會學習及技術擴散的影響。
結合農業部意見和水稻生長條件,項目組2011—2012年在安徽省的2個中秈稻主產區(巢湖和天長)開展了水稻FFS的試點項目?;谝延械捻椖吭u估研究,可以發現:項目評估往往受樣本選擇的影響從而導致估計偏差。以農民田間學校為例,選擇加入田間學校的農民可能會在學習能力或農業實踐方面有著系統的差別。例如:經營規模大、種植經驗豐富的農戶會更加傾向于參加農民田間學校。隨機控制試驗(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RCT)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和這種誤差,從而得出更準確的因果推斷。因此,本項目采用隨機控制試驗以確保參與農民田間學校的樣本農戶在整體上與農民個人特征無關,從而更好地評估FFS的影響。
基于項目設計和FFS實施計劃,研究人員隨機抽取了4個鄉鎮共56個村(每個鄉鎮14個村),并利用村級數據成功匹配了28個項目村和28個對照村。在每個村抽取15個農戶(實際調研中將每個村的農戶樣本增至18個以緩解樣本損失問題),以保證能夠評估FFS的期望效果。同時,每個項目村選取了10個農戶作為“輻射農戶”,以觀察FFS項目的外溢效應。在實施FFS培訓課程之前,研究人員在每個項目村隨機向農戶發出邀請函,邀請農戶參加FFS。
數據來源于2011—2012年的2次實地調研:基線調研和跟蹤調研。2011年,項目組進行了基線調研。調研樣本共有1 171個農戶,其中包括519戶FFS參加者(學員),50戶拒絕參加者(拒絕戶),170個處在項目村但不參加FFS的農戶(輻射戶)和432個對照村農戶。調研內容主要包括:農戶基本家庭信息、經營土地信息、中秈稻生產的投入產出情況、農業生產知識測試、農戶的技術需求和社會資本、技術交流情況以及市場交易等。2012年,在水稻收獲之后,項目組回到調研地點對所有樣本農戶進行了跟蹤調研。調研內容和基線內容相似。對于FFS結業農戶,額外增加了關于FFS參與情況的調查(包括FFS的具體實施以及學員的參與感受等)。本研究所選取的樣本是2次調研被訪者都是同一個人的農民,并通過將其與技術交流頁(反映農戶社會學習情況)進行數據匹配,保留了676個有效樣本。調研樣本情況見表1。

表1 調研樣本情況
2次調研均對受訪者進行了農業生產知識測試,以判斷他們對水稻生產技術和實踐的了解。該部分測試題由農業部相關部門、中國農業大學以及調研區域農業局的各位專家共同商議,經過幾輪討論、調研和修改后完成。具體包括4個模塊的問題:病蟲害防治、土肥管理、栽培技術和與農業環境保護問題。農民的農業生產知識得分情況如表2所示,從中可以看出:

表2 農民農業生產知識得分與變化
第一,農民的水稻生產知識非常有限,學員和非學員在項目開展前在知識得分上并沒有顯著差異。這也表明了隨機控制試驗改善了樣本選擇偏誤的問題。知識測試的結果表明,調研區域的農民在水稻可持續農業生產方面的知識得分非常低,總體得分只有36分(以滿分100分計)。農民的知識在不同的農業生產技術上有所不同。4類知識中,栽培知識得分最高,具體包括土壤管理和灌溉等,可能是因為這類知識主要靠多年經驗積累獲得。相比之下,農民對土肥和病蟲害管理的知識了解較少。原因可能是這些技術更加專業具體,而且依賴于比較正式的學習才能獲得。最后,農民對農業生產中的環境保護意識特別薄弱,總體得分只有19分。某種程度說明,農民的環保意識和可持續生產水平遠遠不夠,而中國粗放式的、盲目追求產量的農業生產方式將可能阻礙農業的可持續發展。
第二,參加FFS能有效增加農民的農業生產知識得分,但效果因不同技術而異。學員的綜合得分增加顯著高于非學員。在分項得分上,學員在病蟲害管理和環境保護方面有較大進步。雖然環境保護得分只增加了4分,但考慮到環境保護的基期得分只有19分,因此農業環境保護知識的增加是非常顯著的——相當于平均增長了21%。在肥料和栽培技術方面,學員和非學員得分的增加并沒有表現出差異。
為了探究FFS對農民社會學習及技術擴散的影響,首先描述了全樣本農民的交流行為以及其交流對象的農業生產知識得分情況,然后基于FFS參與情況,進一步比較了學員和非學員在交流行為等方面的差異(表3)。

表3 農民間技術交流情況
從表3可以看出,調查樣本中,有553個農民有與其他農民交流農業生產的習慣,占總樣本的82%。其中,學員組內有交流行為的農民比例稍高于非學員組。具體來看,學員組中3類(低、中、高得分段)農民有農業生產交流習慣的比例都在80%及以上,而非學員組中高分段農戶交流人數比例較高,其他得分段的比例相對較低。
從交流對象的得分來看,學員和非學員在自身得分與其交流對象得分的關系之間表現出相同的趨勢。即:農民自身得分越高(農民得分等級越高),被交流農民的平均得分就越高。但從具體分數看,學員交流對象的平均分高于非學員交流對象的平均得分。從農民和“交流農民”知識得分之間所呈現的關系來看,可以推測:農民之間的農業生產技術交流具有明顯的群體特征,即不同得分群體,其交流對象也具有和其相似的得分狀況。
描述性統計分析的結果表明,FFS對農民社會學習及技術擴散可能有一定的影響,但這僅僅是單因素的描述性統計,并沒有控制其他變量的影響。因此,基于上面的分析,設定如下計量模型:

式中:Scorei為被解釋變量,代表第i個被訪者農業生產知識得分,模型右側的Ci、、和是一系列影響被訪者農業生產知識得分的解釋變量。其中,Ci為模型的關鍵解釋變量,表示第i個被訪者其交流對象農業生產知識的平均得分;表示第i個被訪者的個人特征變量(性別、年齡和受教育程度);Ffi表示第i個被訪者其家庭的特征變量(家庭土地經營面積、人均非農就業時間比例和過去5年是否是種植示范戶)。模型中,α0是常數項,βi、γh和 ηf是待估參數,εi是隨機擾動項。同時,考慮到每個村莊的農業知識水平整體差異,模型還將運用聚類方法控制村級差異。計量模型中有關變量的定義及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4所示。

表4 變量的定義及描述性統計
本研究關注被訪農民自身得分與其交流對象平均得分之間的關系,因此樣本中無交流行為的農戶被剔除。根據調研數據的特征,選用OLS方法對以上計量模型進行估計。估計結果如表5所示。

表5 模型結果
農民間的社會學習具有明顯的群體性,FFS培訓有效緩和了這種群體性。從非學員樣本(Non-FFS)的模型結果來看,農民自身的農業知識得分與其交流對象的農業知識平均得分之間表現出很強的正相關關系,并通過了5%的顯著性檢驗。即:當農民自身得分比較低時,其交流對象的得分也較低。反之,高分農民交流對象的得分較高。這在一定程度反映:在沒有實驗干預下,傳統的農民社會學習群體特征,也是社會學習關聯效應的表現。一般來說,社會學習存在于具有相似特征的個體之間,個體行為或結果在相似的環境下也會具有相似性[13]。但是,從FFS學員樣本的模型結果來看,被交流對象的平均得分和農民自身得分之間并沒有顯著的相關關系,低分農民與低分農民交流、高分農民與高分農民交流的傳統現象并未在FFS學員中發現??赡艿脑蚴牵谝訤FS為載體的社會網絡下,農民間的社會學習發生了改變,使得低分農民和高分農民之間也建立起了社會學習的網絡,進而有利于農業生產知識和技術由高分群體向低分群體擴散。具體而言,基于變革式學習和非正式教育理論[14],FFS改革教學方法,比如應用策略解決實際問題,促進反思和小組對話,通過以學員為中心的教學來培養農民的主動性等等,改善了農民間社會學習的網絡,使得高分農民和低分農民之間有了互動。
其他控制變量也在不同程度影響著農民的自身得分。從被訪者性別來看,無論是學員還是非學員,被訪者性別對農民自身得分都有顯著的負向影響。模型結果表明:若受訪者是女性,其自身得分會比男性得分平均減少大約30分。隨著中國城鎮化進程的加快,農民非農就業、兼業程度越來越高,農業生產中女性和老年勞動力數量增加。女性在傳統文化中的社會和法律地位、產權和遺產等法律規定以及農業服務的設計、管理和執行方式都影響了她們的生產資源和生產投入,比如土地、信用等的使用和控制[15-18]。因此,女性在農業生產方面的表現總體上低于男性。從被訪者受教育程度來看,受教育程度對農民自身得分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從邊際效應來看,若被訪者接受過高中及以上教育,則FFS學員和非學員的自身得分比沒有接受高中教育的農民分別高出70分和34分??赡苁且驗檗r業技術具有一定的專業性,在擴散過程中對其受眾教育和素質水平有一定的要求。受教育程度高的農民通常會有更多獲取農業信息及資源的渠道,對技術創新接受度比較高,從而有更高的得分表現。此外,被訪者年齡越大,其得分越低。對于非學員農民來說,若過去5年是種植示范戶的話,則農業知識得分會比非示范戶農戶高出25分左右。
本研究利用安徽省2個FFS試點項目區(巢湖和天長)676個農民的調查數據,從社會學習視角探究了農民田間學校對農業技術擴散的影響研究。研究發現:第一,FFS能夠促進農民間的社會學習,使得高分農民和低分農民之間有了互動。傳統社會網絡中低分農戶與低分農戶交流,高分農戶與高分農戶交流的社會學習特征并未在FFS學員中發現。第二,被訪農民的性別和受教育程度對其農業生產知識水平有重要的影響。女性農民的農業知識得分遠低于男性,受過高中教育及以上的農民得分較高?;谝陨涎芯拷Y論,本研究提出如下政策建議:
第一,重視農民社會學習和社會網絡對于農業技術擴散的重要作用。社會網絡對于技術擴散的作用主要體現在2個方面:首先,農業技術擴散結果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農民傾向于采納可靠的“熟人”已經采納的且已經取得較好經濟效益的農業技術。因此,內含著信息和情感資源的農村社會網絡對農業技術擴散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其次,經驗形態的農業技術要素和經驗知識的轉移往往不在市場中,最有效的轉移方式就是“手把手”“面對面”的交流和不斷地交往和接觸,也就是說以社會關系為基礎的非正式交流是農業新技術擴散的最有效渠道[19]。然而,每個農民都擁有不同的農業知識體系,他們的農業生產決策行為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受到來自經濟、社會、心理等因素的影響。今后的農業技術擴散研究需要更加重視其在農村底層的擴散機制,結合不同學科知識對技術擴散作更深入的探索。
第二,農業推廣工作需要創新制度設計。隨著農村家庭的組成和和結構的變化,女性的職責正在快速地改變,特別是農村家庭的食品安全和孩子的福利更多地由女性負責[20]。其中一個有力的證據就是女性戶主的比例在大多數發展中國家正在增長[17]。女性群體在農業生產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農業推廣系統需要創新設計以使其更加有效。根據世界銀行提出的機構發展的4項指導原則,即:情況特殊性(situation specificity)、項目靈活性(project flexibility)、農民參與(farmer participation)和女性項目主流化(mainstreaming womens programmes)[21],農業推廣項目要適合女性的需求和能力,調整日程計劃以適應女性的生產生活安排,跨部門、多機構合作,確保女性農民獲取信息、資源和培訓的渠道,特別是確保更加貧窮和低教育水平女性的參與。
參考文獻:
[1]胡海華.社會網絡強弱關系對農業技術擴散的影響——從個體到系統的視角[J].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5):47-54,144-145.
[2]胡志丹,王奎武,柏 鑫,等.社會技術對農業技術創新與擴散的影響分析[J].科技進步與對策,2011,28(8):55-59.
[3]宋德軍,劉 陽.中國農業技術擴散的實證研究[J].統計與決策,2007(11):99-100.
[4]Romer PM.Increasing returns and long-run growth[J].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86,94(5):1002-1037.
[5]Lucas R E.On themechanics of economic development[J].Journal of Monetary Economics,1988,22(1):3-42.
[6]Aghion P,Howitt P,Brant-Collett M.Endogenous growth theory[M].Cambridge:MIT press,1998:58.
[7]Bindlish V,Evenson R E.The impactof T&V extension in Africa:the experience of Kenya and Burkina Faso[J].The World Bank Research Observer,1997,12(2):183-201.
[8]Rogers E M.Diffusion of innovations[M].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2010:76-77.
[9]Duflo E,Kremer M,Robinson J.Understanding technology adoption:fertilizer in Western Kenya[J].Essays in Development Economics Based on Fieldwork in Western Kenya,2007,1001:118.
[10]Conley T G,Udry C R.Learning about a new technology:pineapple in Ghana[J].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10,100(1):35-69.
[11]肖長坤,項 誠,胡瑞法,等.農民田間學?;顒訉r戶設施番茄生產投入和產出的影響[J].中國農村經濟,2011(3):15-25.
[12]新華網.“十三五”全國將建20萬所農民田間學校[EB/OL].(2016-11-23)[2017-10-18].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11/23/c_129374679.htm
[13]ManskiC F.Economic analysisof social interactions[J].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2000,14(3):115-136.
[14]Taylor EW,Duveskog D,Friis-Hansen E.Fostering transformative learning in non-formal settings:farmer-field schools in East Africa[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Lifelong Education,2012,31(6):725-742.
[15]Olawoye JE.Difficulties for rural African women to secure access to resources for agricultural production:two case studies from Oyo State,Nigeria[J].Rural Development in Nigeria,1989,3(2):77-81.
[16]Jiggins J.How poorwomen earn income in sub-Saharan Africa and whatworks against them[J].World Development,1989,17(7):953-963.
[17]Saito K A,Weidemann C J.Agricultural extension for women farmers in Africa[M].World Bank,1990:107.
[18]Gittinger JP,Chernick S,Horenstein N R.Household food security and the role of women[M].World Bank,1990:103-104.
[19]曠浩源.農村社會網絡與農業技術擴散的關系研究——以G鄉養豬技術擴散為例[J].科學學研究,2014,32(10):1518-1524.
[20]Snyder M,Ferrán O T B,Lipton M L.Women:The key to ending hunger[R].Hunger Project Global Office,New York,1990.
[21]World Bank.Towards a gender strategy for Nigeria:integrating womens issues into the development agenda[R]. World Bank,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