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宋代畫癡梁楷的減筆畫歷程

張月姮

禪意的體驗。

南宋著名畫家梁楷傳世作品很少，而且多數(shù)流至鄰邦日本。在上海博物館新館的中國歷代繪畫館里，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作品，它就是梁楷早期作品《八高僧故事圖》卷，描繪的是南北朝至唐佛教禪宗八個高僧參禪修行的故事。這幅珍貴的早期代表圖卷清晰地顯示出梁楷對造型、構(gòu)圖有很深的研究。其繪畫風格細膩嚴謹，人物山水相融，具有南宋院體繪畫的特點，既富有真實感又營造了意境。與當時宮廷畫呆板的典雅精準纖麗的畫風相比，他的線條更有靈動之美。《八高僧故事圖》的八幅作品人物生動傳神，筆法工整，細究便可體會出這八幅圖中用線循序漸進的變化。第一幅為“達摩面壁，神光參問”，第二幅為“弘忍童身，道逢杖叟”，第三幅為“白居易拱謁，鳥窠指說”，第四幅為“智閑擁帚，回睨竹林”，均用筆流暢、線條緊湊，追求寫實的人物造型和物象表現(xiàn)。畫中人物衣紋疏密分明，人物造型、身姿及情態(tài)表現(xiàn)細致入微，背景多構(gòu)圖飽滿。后面四幅尤其是第七幅“酒樓一角，樓子參拜”和第八幅“孤蓬蘆岸，僧倚釣車”，人物的衣褶用釘頭鼠尾和折蘆描，峰回路轉(zhuǎn)，變化多端，而衣紋轉(zhuǎn)折經(jīng)過主觀處理有所減少，只在結(jié)構(gòu)處加以勁力的線條處理，且背景構(gòu)圖留白居多，情景交融，意境深遠。正是對筆墨技法的鉆研和創(chuàng)新，才使他成為當時院體畫家中的佼佼者，也為他后期的減筆畫埋下伏筆。

梁楷的中期作品流傳較少，以現(xiàn)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六祖斫竹圖》為例，其用線由以往的細膩靈動轉(zhuǎn)為剛勁灑脫，人物衣紋用的折蘆描筆筆見形，人物側(cè)影用寥寥幾筆略勾眉目耳鼻而形神畢現(xiàn)，且專注、自如的神情躍然紙上。畫面中的樹干用散鋒勾皴，筆墨粗率。畫中險筆很多，起粗落細，急緩輕重，略加勾皴則欲樹即樹、欲石即石。

梁楷的晚期作品受以唐末貫休禪師為代表的潑墨禪宗人物影響，取法石恪蒼勁古秀的用筆，產(chǎn)生淋漓飄逸的減筆潑墨繪畫風格，豪放卻不失浪漫，與當時流行的院體風格形成越來越鮮明的反差。作為代表作品之一，《潑墨仙人圖》頗為經(jīng)典。元人夏文彥在《圖繪寶鑒》中記述：“梁楷的精妙之筆令人嘆服，但傳世者皆草草，謂之減筆。”《潑墨仙人圖》是梁楷從院體畫風“精妙之筆”轉(zhuǎn)型為“減筆”人物畫的傳世之作，梁楷開創(chuàng)了一種筆墨精煉、形象高度概括、人物生動的新畫風。從《潑墨仙人圖》的墨表現(xiàn)上來看，僅是寥寥幾筆，卻能用筆墨表現(xiàn)出酣醉可愛的人物形象，可謂多一筆廢紙，少一筆無趣。粗看此畫，五官糾結(jié)一團，寬袍大袖的仙人袒露大肚子，形態(tài)醉意朦朧，特別是濕筆渲染的頭部和左肩部，可以清晰地看出運筆的輕重與速度，運用粗闊的筆勢和濃淡的水墨散逸出酒酣意發(fā)的自我，深重不失清透，粗獷中飽含內(nèi)斂。看似不在意細節(jié)的水墨潑寫卻寫盡了仙人的“醉”，生動地抓住了“仙人”的表情姿態(tài)以及飄逸的氣質(zhì)，將仙人超凡脫俗又幽默詼諧的形象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梁楷擺脫了線的羈絆，以墨代線，墨色由濃到淡，由濕到干，徜徉在五彩俱備的墨海之中。《潑墨仙人圖》的點睛之筆在于焦墨的腰帶，巧妙的飛白和濃淡墨塊使整幅畫的虛實相生相依。看起來，這幅畫似乎完成于瞬間，卻是他一生繪畫技巧千錘百煉的成果。

梁楷畫如其人，從《潑墨仙人圖》的用筆力度、速度，線條與墨色的連帶關(guān)系上看，梁楷的運筆灑脫不僅透出了他的性格，更讓我看見了他對繪畫的一種態(tài)度——癡。正是因為這股癡迷藝術(shù)的勁頭，梁楷才不顧社會條條框框，如此近乎狂熱地追求自己的摯愛。也正是他這股子癡勁才能使他點染如兒戲一般不受法度約束，使他離開畫院而不與流俗畫家結(jié)黨，不甘愿隨俗享受皇帝的恩賜。梁楷的作品就是他精神上的契合和寄托，流露出他內(nèi)心難以掩蓋的對自由生活的渴望。

應(yīng)該說，讀梁楷的畫實際上是一種筆墨體驗，也是一種心境的體驗，更是一種禪意的體驗。從禪宗的角度來欣賞《潑墨仙人圖》，梁楷的筆墨給人一種閑逸之氣。減筆潑墨開辟了中國畫中“寫意”或“潑墨”之法，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一代新型繪畫藝術(shù)之風，體現(xiàn)出虛靜空靈、自然神韻、圓融和諧的審美思想與追求。《潑墨仙人圖》的仙人“嗜酒自樂”的形象則是梁楷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心中的愁苦有多深，清醒時痛苦就有多大，不如在似醉非醉、半夢半醒中逃避，在酒精中尋找生活中無法得到的精神依托。挑戰(zhàn)世俗，張揚個性，借酒的烈性盡情張揚生命的熱情，以此清除內(nèi)心的苦悶和壓抑的情緒，猶如畫中步履蹣跚、衣衫不整的潑墨仙人一樣，徹悟豁達，自由解放。梁楷以“減筆”畫法一掃“工筆”的束縛，追求筆墨精煉的對象神態(tài)，看似信手拈來之筆，卻能捕捉到對象的主要特征，寥寥數(shù)筆，形神兼?zhèn)洹Ｕ绫彼翁K軾曾有詩道：“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梁楷這種遺貌取神的繪畫技法，是繪畫思想上的轉(zhuǎn)變，逐漸推動了中國畫從“神似”審美向“形似”審美轉(zhuǎn)變的進程。這種畫法對元代的顏輝、明代的徐渭、清代的黃慎、近代的任伯年等著名畫家都有較大的影響。

梁楷《李白行吟圖》，紙本水墨，81.2厘米×30.4厘米，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