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精神
——關于呂佩爾茨藝術創作探究

王 薪 （陜西美術館 710001）

一

二戰后世界藝術格局隨著抽象表現主義在美國本土確立，藝術的中心從歐洲遷到了美國。60年代左右，美國現代藝術成為世界藝術的領導者，歐洲青年紛紛效仿，德國的激浪派、法國的新現實主義、美國的波普藝術、極少主義、觀念藝術、行為藝術和攝影技術則徹底解構了傳統藝術，架上繪畫的危機到來了。當杜尚的小便器轟動藝術界，當黑格爾宣稱“藝術喪失了真正的生命”，當丹托將藝術終點定在1660S，衡量藝術上千年的價值標準改變了，傳統藝術被消解，藝術的形式相較于傳統正趨于多樣化，藝術成為觀念上的自為。

與此同時，德國背負著柏林墻和納粹的道德譴責，藝術家們迫切找回社會恥辱下的民族尊嚴和自信。在德國政治危機和美國現代藝術的興起的雙重現實下，新表現主義團體漸漸成長起來，有畫家基弗、巴塞利茲、伊門多夫和呂佩爾茨等。他們繼承抽象表現主義的傳統，主張回到繪畫本身，講究繪畫的情感爆發和即興繪畫，如呂佩爾茨所說“一個雄心勃勃的戰士陣容”“收回了德國戰爭中丟失的繪畫”1，他們對造型藝術的民粹主義和法西斯內涵深感及美國的抽象表現主義的不滿讓他們像戰士一樣追求架上繪畫的復興。這一發起于德國繪畫領域的運動推動了七八十年代具象藝術復興，究其根源來自德國哥特藝術的本質即藝術意志。一種中世紀的扭曲、怪誕、迷幻性貼近心靈的藝術，如格列柯筆下神經質、悲劇性的人物。這種超驗藝術在呂佩爾茨身上幻化成“酒神精神”，他在創作中尋找一種不依賴于外形和抽象的藝術形式，酒神精神成為他創作的源動力。試從呂佩爾茨的“dithyramb”，即酒神贊歌系列繪畫，重返大師系列和阿卡迪亞系列中窺探其作品的抽象精神和古典理想，酒神精神是他對于藝術世界和藝術本身的創作態度。

梳子，chestnet，1997，布面油畫，300×160cm

二

20世紀60年代，酒神精神開始出現在呂佩爾茨的藝術創作中，他宣告：“20世紀的優雅嫵媚因我發明的酒神頌歌而得以實現。”2酒神頌歌是他對于尼采思想中酒神精神的的借用，在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中，酒神情緒是放縱的情緒，是一種痛苦與狂喜交織的癲狂狀態，尼采繼承叔本華的思想，認為人世的本質是一種悲觀主義的虛無，如果說日神藝術是沉湎與外觀的幻覺，為丑惡披上審美的面紗，那酒神精神就是揭開面紗直視人生悲劇。這一時期呂佩爾茨受到立體主義風格的影響而沉迷于形狀和形式，在《梳子》這幅畫中，一個肉紅色的梳子被無限的放大，它的鋸齒非常不規整的顯露出來，一層層的鋸齒立體而簡明，看上去甚至讓人聯想到鋼琴的琴鍵和某種隔間的墻壁，畫面顏色布局簡單，梳子被安置在一個棕色的平面上，背景被一塊平面的灰藍色所覆蓋，在非常大的畫布上，它簡化了梳子的形狀并放大了他的細節。同時期的《田園風光·二》中，畫面由檸檬黃、一種中性的灰色、黑白色漸變和軍綠色構成，兩條軌道垂直交疊在一起，正對我們的這條軌道沿畫面中點蔓延，遠處是看不見的黑色，這是德國要去的方向嗎？上面平行于我們的這條軌道像電腦數字化后的效果，色塊平面拼接整齊有著幾何般的立體感，而與此同時軌道截面的灰塵和污跡卻被細節化的表現出來。他將日常生活中的常見物品以一種觀者難以忍受的尺幅放大，他從彩色的斑塊中構建出富有立體感的缺乏特征的物體，用色簡單而充滿陰沉，簡潔的構圖在加強了緊張感，讓狂熱的熱情和癲狂的情緒充分的展現，給人明確的不愉快的顛覆性的感受，一種絕望的壓倒性的情緒如暴風雨的前夜蘊含極不安的寧靜。

穿西裝的男人，Man in Suit-Dithyrambic，1976，布面膠畫，250×187cm.

與“dithyrambic”似的繪畫在帕西法爾系列中同樣延續，這一系列中只有男子，無特征的簡化的物像反復使用直到它不具意義，具象與抽象的的結合方法更加完整了。在《穿西裝的男人》中，畫面主要由白色土紅、棕色和藍色構成，畫面中心站立一個穿紅色西裝的無臉男子，他正向我們走來，它具有堅實的幾何形的體塊同時具有塊面感，值得注意的細節是男人臉上的網格式的圖樣。在同一系列的《穿西裝的男人·二》中，紅色、藍色、黃色構成畫面，色調陰沉，畫面中心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穿西裝的無臉男子，在他臉上的同樣位置有同樣大小的黃色條塊，在《沒有女人的男人》、《上午》和《傍晚》中，人群中這個穿西裝的無臉男子一直游走在他們之中。這是呂佩爾茨九十年代的帕西法爾系列，他不停重復、排演同一個主題，直到他失去原來的意義，這個男人每一幅畫都會出現，但是呂佩爾茨用去掉特征和簡化和重復的手段使他自身失去意義，他們在自己所處的空間被賦予了新的涵義，臉上帶有網格的西裝男子在顏色的強度、上下文的模糊中都可以解讀出不同的涵義，他們不是繪畫的目的而只是一種手段，與此同時，他們既不是具象角度有細節特征的“人”，也不是抽象角度的非人，抽象和具象在某一角度達到了統一。

而呂佩爾茨這種“dithyrambic”的實踐同樣運用到了他70年代關于德國圖案創作中，一個帶頭盔的德國士兵可能會被理解為納粹，二戰的意義載體，但是在《頭盔·二》這幅畫中我們只能看見一個軍綠色簡化的頭盔被靠在一件軍用夾克的頂部。而對這種德國法西斯的過去，他赤裸地挖出深藏其中的痛苦與譴責。而與此同時在他其他系列中頭盔又變成一個意象被反復地使用，作為一種對歷史和戰爭的反思我們將他放在今天看待同樣具有價值。而在畫面中我們也能看見骷髏的意象，與德國、二戰聯系在一起，骷髏可能會被看做受害者的控訴和反戰主義的深思，而出現在阿卡迪亞系列中，他的涵義因為上下文的改變而豐富起來，引深出對生和死的哲思。

酒神精神是在悲慘的無意義的世界中，以樂觀的激情的方式直面它并激發自己的生命意志，在“酒神頌歌”的方式表現的繪畫中，呂佩爾茨大膽的夸張現實接發這種虛妄與痛苦，他以“狂喜的激情”與當時的德國社會搏斗，當時的德國社會充滿著逃避東西德分裂、道德焦慮的現實和排斥對于德國納粹歷史的回憶，而這種酒神精神使呂佩爾茨的繪畫充滿著反思歷史直面現實的激情。

三

對于繪畫本身，呂佩爾茨有著酒神泰坦般的激情。在“重返大師”系列和“阿卡迪亞”系列中呂佩爾茨用自己的方式將大師的代表符號化，表現對于歷史的回溯和浮躁藝術市場的搏斗，創作出一個藝術的伊甸園。他像一個戰士堅定地與美國后現代藝術劃清界限并捍衛繪畫藝術的自由。呂佩爾茨是一個繪畫狂熱的朝圣者，他認為沒有新的形式可以超越繪畫所帶給我們的。同時他肯定了藝術的自由性，他認為“藝術高于哲學和科學，他緊隨上帝之后，藝術不需要內容，不需要任何理由，藝術就是藝術。”3藝術可以涉及民族傳統和戰爭反思，但是他絕不與政治相關聯并且不承擔社會責任。同時他反對美國式的風格化藝術，他反對藝術家創作出被識別的“風格”的藝術，那就像是商標一樣供人辨認，在2015年4月的中央美術學院的講座上，他認為美國式的風格化藝術會帶來社會的浮躁，圖像丟失了，面對這種轟轟烈烈的“藝術已死”的后現代主義運動，呂佩爾茨認為：“先鋒藝術家如杜尚、博伊斯、克萊因、馮塔納，試圖通過自己的創作來終結藝術，當然他們帶來了新的視角，并且玩的很開心，但也使得以前“那種大師”消失了。美術館里出現了各種無意義的激進、喧鬧、沒完沒了，一切都不仔細追究，甚至只為純粹娛樂。我們面對的是視覺革命的時代，幾乎影響到每個人，電腦、影視都在吵鬧、喧囂、急躁的主導著我們的審美世界。”他對這種徹底的砸碎持有質疑，而這種酒神精神在面對無意義的世界的“狂喜”讓他不停地回溯歷史，直面現實，創作了一個阿卡迪亞的圣殿，去追尋逝去的圖像。

呂佩爾茨的“阿卡迪亞”系列中充分體現了歷史與現實的交匯，阿卡迪亞是傳說中的人間樂土，在西方的語境中意指未經現代文明侵蝕的詩意田園生活，是文藝復興以來眾多藝術家構建過得“藝術主題”，而呂佩爾茨的這種挪用來自普桑的名畫《阿卡迪亞的牧人》，在《阿卡迪亞的牧人》中，雖然是寧靜優雅的田園牧歌式的景色，但是畫面表現的卻是“在阿卡迪亞也有我”，是對于死亡的探討，抒發的是一種古之幽思。而在呂佩爾茨的《阿卡迪亞——戰士》中也表現出一種死亡，不過這是一種現代的死亡恐懼。畫面表現出一種古典與現代的并置，畫面的左半側描繪的維納斯雕塑是古希臘優美與秩序的典范，在這里表達的是一種古典的意味。而右下角的士兵頭顱則是曾經德國戰爭的意象，他的綠色頭盔曾被多次使用表現出法西斯戰爭的反思，在這幅畫中他代表一個歷經現代戰爭的士兵。古典的寧靜和秩序被混亂和暴力打破了，士兵下的蝸牛殼似乎體現人類的精神住所難以尋覓，遠處的棕色的渡船表現出對于人類未來去向的思考。整個畫面是安靜平和的色調，象征著人間樂園阿卡迪亞，但是在這里現代卻帶給古典巨大的破壞，人類的精神生活趨于衰退，無所依靠，這也是呂佩爾茨對于當代藝術世界和歷史的思考。這個系列仍然是畫家對于“酒神頌歌”創作方式的運用，在《阿卡迪亞-在森林》中，一切好像重演了，相同的維納斯像，相同的寧靜美好的背景，但因為不同的象征元素的出現，他的意義也隨著上下文的不同而改變了。在《阿卡迪亞——圓舞》中，維納斯靜靜地依靠在陰影中，腳下是放大的鋼盔和一艘船，而遠處則是馬蒂斯《舞蹈》中的圍著跳舞的人物。馬蒂斯的圖像象征現代藝術走向勝利，而古典藝術仿佛已經死亡，從歷史舞臺中消解了，但渡船卻表現出呂佩爾茨對于藝術社會走向何方的思考和疑問。

在這種“藝術已死”的氛圍中藝術世界的最高價值在不停的結構，“美與丑”、“藝術與生活”、“藝術與商業”、“藝術與哲學”。在這個“上帝已死”的年代，最高價值的理想在不停的破滅。不論是在藝術世界還是現實世界，虛無主義讓人們開始以悲觀的態度懷疑一切，酒神精神的藝術態度讓呂佩爾茨在這種毀滅性的悲劇命運前直視命運的真實，激發生命之意志，以英雄的姿態投入到他愛得繪畫中去。藝術只為生命的意義負責，而為藝術而藝術即擁抱自己的生命，呂佩爾茨付出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這種繪畫的激情中去。

四

呂佩爾茨從尼采的酒神藝術中吸取營養，他以酒神頌歌的方式創作藝術作品，以酒神精神來對待繪畫事業，酒神精神為他的藝術創作帶來深刻的影響。他直面德國二戰歷史，揭露麻木的現實，用藝術復興了德國民族，面對當代藝術世界，他回溯傳統的圖像，反思現代文明。他希望以酒神精神激發人們的熱情，在世俗化的社會中建立自己的烏托邦樂園，同時他致力于為守護藝術的純潔與自由奉獻終生。

注釋：

1.<美>Henri·Neuenorf：‘People Are Too Stupid for Great Art’：Painter Markus Lupertz on Why the Avant-Grade Will Always Fail，artnet news.

2.<聯邦德國>彼得·M·博德，馬琪摘譯，陳鋼林校：畫家呂佩爾茨，聯邦德國《藝術》雜志，1985年第12期，第18頁.

3.Deutsche Welle：Retrospektive：Malerfurst Markus Lupertz，Made for minds.

參考文獻：

[1]<聯邦德國>彼得·M·博德，馬琪摘譯，陳鋼林校：畫家呂佩爾茨，聯邦德國《藝術》雜志，1985年第12期.

[2]<美>Henri·Neuenorf：‘People Are Too Stupid for Great Art’：Painter Markus Lupertz on Why the Avant-Grade Will Always Fail，artnet news.

[3]<美>Maggie Gray：‘Everything I Know comes from painting’，APOLO Magazine.

[4]邵亦楊：“這就是我的方式”：呂佩爾茨的藝術創作，《世界美術》，2015年 第2期.

[5]趙炎：歷史之后：呂佩爾茨續寫的神話，《世界美術》 2015年第2期.

[6]尼采：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