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綱常名教 古代立法 古代司法 宋明理學
作者簡介:梁明良,廣州大學法律碩士(法學)。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4.007
貫徹于中國古代,人們思想與行動的準則為:綱常名教。百科對于“綱常名教”的釋義為:綱常,三綱五常;名教,以正名分為中主心的封建禮教。舊時為維護和加強封建制度而對人們思想行為而設置的一整套規范。其中,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即仁、義、禮、智、信。
人們對于綱常名教的理解往往僅限于上述百科中的解釋,其實,綱常名教四個字是古代儒家(包括宋明理學家)思想的集大成。
其一,天命與師出有名。“天者,萬物之祖也。” “天者,百神之大君也。” 天,是崇高而神圣的;天,是萬物始祖,萬物之源。而天與人之分離,必然需要一個媒介,“傳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國則受命于君。” 因此,君之受命于天,君王是天命所歸,所有人都應該以王為尊。君因天而名正言順,尊天而尊君。董仲舒就認為“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義也。” 萬物尊始祖,君受命于始祖,因此,萬物之尊為君。
其二,忠、孝、貞。這三個字分別對應了三綱:君為臣綱,臣應該忠君;父為子綱,子應該孝父;夫為妻綱,妻應該貞于夫。古語就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由此明志臣之忠君操守是絕對化的。而為女子者“女者如也,從如人也。在家從父夫,既嫁從夫,夫沒從子也。”
其三,注重教化。董仲舒認為“天地之數,不能獨以寒暑成歲,必有春夏秋冬;圣人之道,不能獨以威勢成政,必有教化。” 同時,朱熹也認為“蓋三綱五常、天理民彝之大節而治道之本根也,故圣人之治,為之教以明之,為之刑以弼之。”所以教化是為君治國之道,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自古以來,中國的哲學家們就在政治的世界里為自己的哲學觀念謀求一個立足之地。世界上許多有名的哲學家往往又是法哲學家,比如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康德、馬克思,都是涉足法學界的哲學家,他們對世界和社會的看法往往更透徹。同理,古代的中國社會,從夏商時期的商鞅重法到先秦諸子百家各自的社會理論,百家爭鳴、各有所長。自禮崩樂壞,為了維護封建統治的禮樂制度,站在統治者立場上的哲學家們開始了維護禮樂的戰爭,他們的哲學思想與封建統治在思想與政治兩個領域上交相輝映,互為手足。其中,影響直至清末的儒家(包括宋明理學)思想成為了封建社會的主線。
哲學思想與法的關聯是必然且必要的。一方面,哲學家們為了透徹社會了解世界,掌握社會發展的路徑必然要關注政治、參與政治活動。“政治的過程從某種角度講就是制度性法和非制度性法的博弈、競合、交接,最后達到和諧互補的過程”。 儒家重視禮之秩序,維護禮的秩序則肯定要與維護秩序的法律“攜手”,因此,儒家,包括宋明理學家對法律、制度有了大量的探討。
法律與哲學思想的密不可分,使得法律的思想往往來源于哲學思想,以哲學思想為基礎,以哲學思想為導航,在法的領域倡導與宣揚哲學思想。首先我們從古代的立法觀念看。
其一,則天主義。前文,我們提到了天命。以董仲舒為天命正式倡導者為領頭,天,在古代哲學思想的領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概念,同時,其也具有諸多含義。天為自然之天,同時,天有其意志、道德,而天同時還是天國。 則天主義的含義是指以自然界運行規律作為立法原則,加以模仿。即認為自然界的運行規律體現了天的意志,是有人格的天對于世人的道德啟示。 《漢書·刑法志》云:“故圣人因天秩而制五禮,因天討而作五刑。”此說法說明則天制刑,是天規定刑之為五刑。而另一種說法在《漢書·刑法志》中也提及了“古人有言,‘天生五才(師古曰:五材,金、木、水、火、土也),民并用之,廢一不可。”因此,五刑的五又源于五行。五行,乃構成萬物的元素。無論何種說話,都證明了刑種的制定源于自然,自然即天。同時,古代還有則天行刑的原則。《鹽鐵論》中說“春夏生長,利以行仁;秋冬殺藏,利以施刑。”董仲舒有云“天之道,春暖以生,夏暑以養,秋清以殺,冬寒以藏。”因此,根據天道,只有秋天才是行刑的季節。我們便有了“秋后問斬”的說法。
其二,重刑輕民。重刑輕民的思想最早應該追溯于孔子的思想。孔子是最在提出義與利的對立。“君子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即,義為人的行動指南,君子者要見義勇為,合乎義者要積極行動,不合乎義者則不為之。 到了孟子,繼續將儒家的義利觀深化:“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在孟子的思想中,進一步辨識出了,應該舍利取義。到了董仲舒,他更是認為“今人有大義而甚無利,雖貧與賤尚榮其行,以自好而樂生。……人甚有利而大無義,雖甚富則羞辱大惡。”意思是,人可取利于義,但能作為人的價值目標的卻只有義。義與利相爭時,人的道德取向應該是義。朱熹曾說“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到了宋明理學時,義利觀得到了確定。這一觀念滲透到法律領域表現為重刑輕民。刑法,保護的是人們生活中“義”的權利,保護“義”不受侵犯。而保護個人利益的民法,在輕利的傳統社會中并沒有得到統治者的重視。這里的輕利是指個人之利,對于公利統治者秉承著絕對保護的態度。五常中的“義”,董仲舒就認為“是故《春秋》為仁義法,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 “君子求仁義之別,以紀人我之間,然后辯乎內外之分,而著于順逆之處也,是故內治反理以正身,據禮以勸服,外治推恩以廣施,寬制以容眾。” 因此,董仲舒進一步闡述了仁愛之義與義利之辯,在于除害愛人,仁為愛人,義為正己。 為王者不與民爭利,而為民謀利,因此所有危害公利的事情都是不可以容忍的。封建社會對于公利的保護其實本質上是“義”的體現,體現了君王之“義”。
其三,皇帝立法權的絕對化與三綱的法律化。現代文明社會立法權掌握在人民的手中,國家領導是沒有立法權的。而在古代,沒有專門的立法機構,皇帝掌握了絕對的立法權。刑部類似于立法的機構的部門均絕對服從于皇帝,皇命即不可違抗的命令。例子有很多:漢代,“漢興,高祖初入關,約法三章曰:‘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梁,頒布《新律》“(梁武帝)二年四月癸卯,(蔡)法度表上新律,又上令三十卷,科三十卷。帝乃以法度守廷尉卿,詔班新律于天下。”可見,皇帝擁有立法權且立法聽命于皇帝。自董仲舒始,三綱之說被大力宣揚;東漢時期,班固的《白虎通義》進一步將“三綱”法典化。以后歷代的法律均以儒家三綱為基礎。首先是君為臣綱。皇帝之口,言出法隨,“天子一言,駟馬難追”。皇帝擁有的立法權不是紙上規定的,而是擁有隨時修改的權利的立法權。三權統一于一人的絕對皇權,且其權利不附加任何義務。古代的重罪十條中將“謀反”、“謀大逆”(隋律)確定為第一、第二大罪。在《北齊律》中,也是如此。而唐律更是繼承了這一傳統。可見,皇權的絕對至高無上及其在法律領域的表現。父為子綱在法律領域也得到體現。唐律規定“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 夫為妻綱也是立法的一個規則:《儀禮·喪服》說“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對于妻子的約束還有“七出”說,即“一無子、二淫秩、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嫉、七惡疾”則父可休妻,卻沒有妻子可以休夫的說法。立法極大地貫徹了三綱。
立法的規則無處不體現著綱常名教的原則,而司法實踐中更深受著綱常名教的影響。
關于訴訟的觀念。在傳統中國人眼中,打官司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這就得追溯到自古的訴訟觀。孔子說“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 然而,無訟是一種理想的狀態,學者們也都知道訴訟徹底的消失是不可能的。《后漢書·吳祐列傳》也有記敘“民有爭訟者,轍閉閣自責,然后斷其訟,以道譬之,或身到閭里重相和解,自是之后爭隙省息,吏人懷而不欺。”朱熹在與皇帝談到孔子的“無訟”時有這樣的論述:“猶人,不異于人也。情,實也。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無實之人不敢盡其虛誕之辭,蓋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訟不待聽而自無也。” 可見,對于訴訟,綱常名教理論下的學者們秉承著無訟的理想,而又明白人之為人,情之所至,爭執是必然存在的,訴訟也不可避免。
關于司法原則。由無訟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三綱之下的司法理念當然不是我們現代所崇尚的公平正義。上文中朱熹就提到“故訟不待聽而自無”,也就是說朱熹認為訴訟的多少是衡量社會民風的標準,訴訟多了,則民風澆薄;訴訟少了,即民風淳樸。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著百姓:若自身處于訴訟之中,自身的道德也就有了問題,而非考慮自己的權利是否的確受到損害。《曉諭兄弟爭財產事》中描述了一對兄弟私分財產一案。兩兄弟已然成家,分財產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而因父母高堂健在,兄弟倆便想分家獨過,違反了三綱五常,是不孝之事。因此,縣令判決兩兄弟“依舊同居共財,上奉母親,下率弟侄”,還批評兩兄弟是“傷害風教之人”;地方官更是因為“上負承流宣化”的責任而惶恐。可見,孝替代其他司法審判原則成為判決的標準。根據綱常與名教的規定:逆子別籍異財、分家析產、以幼犯長、以卑告尊,都是違反古代法律的,訴訟中也首先以這些作為判定標準。
關于“公正”的判定。也不是就此認為古代司法沒有公平正義可循。在前文“義利觀”中,我們就有說到古代重義講理,因此“義理”也是司法判定的一個重要依據。朱熹主張“當官必審是非,明去就。”董仲舒強調原心定罪“君子原心,赦而不誅”,一個人做了壞事,只要其主觀上不是故意或者惡意的,就不應該論罪。《唐律》中就根據行為人主觀動機的不同,將殺人罪分為了“六殺”,過失殺只要以銅贖罪即可。而后程頤對此有了一些改進,他認為善意固然可以饒恕,但有些危害行為如果饒恕則不利于社會發展的,就應該定罪。在《上謝帥師直書》中,一個庸醫因過失致病人死亡,程頤就論定“若聽其妄殺人而不加治,豈為政之道乎?”
總的來說,綱常名教使得古代司法以無訟為理想、息訟為實踐、三綱為判定標準。
綱常名教,即封建社會在政治、生活、法律與君主統治中的最高行為準則。以其為根,封建制度開枝散葉,將儒家(包括宋明理學家)的哲學思想滲透到每個角落。而法律,作為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標準,歷來受到每朝每代哲學家的研究。天作為封建社會的主宰,不僅是統治者用來約束子民的工具,其自身也受到“天”的約束。由天為尊,君王為至尊之子——天子,根據三綱五常構建了一個封建社會的金字塔。塔上的每一個社會成分都壓制著其下方的成員,而壓制的總體思想就是綱常名教,工具就是法律。工具的制作往往根據需求而進行,古代的立法與司法正是綱常名教統治古代封建社會的最好利器。
注釋:
《春秋繁露·順命》.
《春秋繁露·郊語》.
《春秋繁露·為人者天》.
《春秋繁露·玉懷》.
《白虎通義·嫁娶》.
吳曉玲.宋明理學視野中的法律.北京:群眾出版社.2006.
對于天的多重含義,參考范忠信.中國法律傳統的基本精神.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
史廣全.中國古代立法文化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春秋繁露·仁義法》.
吳龍燦.天命、正義與倫理——董仲舒政治哲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唐律疏議·戶婚》.
《論語·顏淵》.
《經筵講義》,《朱熹集》卷十五.